却說玉太郎因爲五彩電光衣着不上,甚爲發急。濮玉環道:“你休着惱,我也跟着一同打探如何?”玉太郎左思右想,並沒別樣法術,只得依了。濮玉環隨將那衣着上,玉太郎和魚拉伍兩人,仍舊用着電氣花的自來燈。到得柏兒來斯華勒島,那機器椅齊巧落在水面,迎面便是一箇鯨魚,張着嘴在那裏呼吸,背上的通水管噴的水約莫有二十多丈。玉太郎看得勢頭不好,忙捺電鈴叫球上收起機器椅。不料鯨魚的吸力很大,已啣住機器椅的座子,被上面機器釣將上去,彷彿尋常的魚上了鈎子一般。三人急把衛生槍向鯨魚對准,打了一槍,那鯨魚的皮殼堅厚,全然不覺。這椅子虧得是鋼鐵打的,已被他咬得有些彎曲。玉太郎又拿槍對准他的咽喉打去,那鯨魚纔把牙關一鬆,落將下去;海中的波浪被他衝得石破天驚一般,三人的衣履亦濺得渾身都濕。上了球,各人換了衣履,濮玉環把電光衣抖了幾下,那水却點滴不留,仍舊着好。換了機器椅,另找一箇平坦的地方放下,齊巧落在一箇酋長的洞前。

這日湊巧這酋長有甚麽喜事,滿島的土番都要到宮拜賀,獻些禮物。那禮物無非是雞鴨魚鵝等類,酋長可任意收得的。收的多了,那土番便箇箇喜歡;若是少了,那土番却不免害怕。當下玉太郎三人,陡從天上落下,只見雞鴨鵝魚狼籍滿地;那酋長面似紅銅,刻劃了許多花紋,身上披了幾塊鹿皮,頸項裏掛着兩串頭顱骨,手裏撑着一柄五六尺的鋼鐵劍,氣象凶猛,坐在一塊天然的四方石磴上,嘴裏咕咕噥噥的,也不知講些甚麽。那一羣的土番,便一齊五體投地,硬着頭向那石地上亂撞。正在撞得熱鬧的時刻,那酋長忽然擡頭一望,看見三箇人從天上飛下,衣服裝飾,件件和他們兩樣,登時形色倉皇,舉起鋼鐵劍,從石磴上跳將下來,匍匐地上,那頭也碰得磅磅的亂響,嘴裏還說甚麽“太意司太勃台音司”,這“太意司”便是島中所供的天神,“太勃台音司”便是他島中所供的女天神。那些土番一聽酋長喚這兩神的法號,各各擡頭細看,也跟着碰了許多響頭,伏在地下動也不敢動。

魚拉伍看他們這副光景,不覺好笑。玉太郎道:“這島中的土番,性 殘忍。相傳丁口不得滿萬,滿萬便遭天神的大怒,所以每年倘生出一千箇人,一定便要殺去一千箇人,獻到天神面前。我那年初到這裏時,恰遇着獻天神的時節,大小人頭都是鮮血淋漓的,排列着齊齊整整,唱着蠻歌,拿着大瓢,對那人頭喫酒,見得我來,遠遠的拔刀相向。我看見他勢頭不妙,奮步便回;齊巧一脚跨上船,那土番已狂奔追到,我放了幾響毛瑟槍,將土番打翻在地,其餘的還在那裏罵箇不了。怎麽這番却大不相同?一定是看見氣球,所以拿我們竟當作天神看待。”濮玉環道:“我們且將計就計,到他洞裏走一遭兒。”

魚拉伍指揮着酋長,叫他領路。酋長不懂,只管碰頭。魚拉伍做箇手勢,他纔略略會意,又碰了無數的頭,吩咐旁邊兩箇番女翻開洞門的石頭,拿箇草把,用鐵鎚敲着石頭,取出火來,將草把引着。一陣油腥氣令人難耐,衝得濮玉環一連打了幾箇噴涕。魚拉伍又做箇手勢,叫把火把的火弄熄了,撚開衣襟上電氣花的關捩子,把那電光 射酋長的眼 。酋長又伏地朗誦“華勃理司華來喑”,連說了好幾句,又碰了許多響頭。這“華勃理司”是土番說太陽神的意思,“華來喑”就是賜光的意思。接着玉太郎撥開電氣花,也是這樣。等到濮玉環把那五彩電光衣的機關撥動,那渾身的晶光燦爛,更是與衆不同;那酋長的頭愈加碰得緊,嘴裏不住的“華勃理司華來喑”念箇不了。魚拉伍昂身 進,酋長便匍匐的跟着進來,濮玉環居中,玉太郎在後照得洞門裏如白晝一般。酋長碰了幾箇頭,緩緩的擡起身子,吩咐女婢將石門關好,便用麻繩將女婢綑好,丟在一旁;三人甚爲驚訝。進得許多門,總是一樣辦法,纔懂他的用意:原來這箇島內防閒女人極嚴,大凡男子出門,一定把女子綑起,生怕他鬧出淫奔的事來。酋長的妻妾很多,除却値宿的一位奉着特恩開放,其餘的都要一一綑綁;裏面伏侍的人,箇箇都照中國規矩,先要用過宮刑,淨過身子,纔准入內當差;並且那些看門的,還將兩脚截去,免得他們無故走出。玉太郎、濮玉環爲的是龍孟華妻子,向各處查探了一番,毫無踪跡,這些事也不在意下。魚拉伍向來講究地質學的,看見洞裏的玉石很好,隨手拾了些,一路玩耍。走到一處,瞧見一箇方石桌,細細看來,却是金鋼石,摩挲了好幾遍,做箇手勢,叫那酋長送他,那酋長連忙的點頭答應。

忽然聞得斜剌裏一陣腥風,在石龕裏露出一箇斗大的蛇頭,酋長伏下地去,承着那蛇的下頦,擦了好幾擦,說甚麽“巴哩來亨”,就是替蛇神 安的意思。三人看得不耐煩,對着酋長做箇要出去的手勢,酋長又伏下碰頭,用手指着裏邊, 三人跟他進去。曉得中間別有洞天,又一路進去,便覺得路徑很窄,不過上面却通了一線天光,兩崕上盡是些羊脂白玉,映着太陽,十分明亮。酋長“嗚嗚”的叫了幾聲,四旁石穴裏走出許多蠻女來,却都是些靑盲白瞎,也是他洞裏規矩如此,就同中國古來的樂師一律。那靑盲白瞎手裏都捧着些樂器,吹的吹,彈的彈,唱的唱,雖然蠻野的好笑,却也另有他的一派音節。奏樂完了,各人爬到地上,碰了好些頭,各歸石穴。酋長又吩咐伺候的婢妾擡了金鋼石桌,跟着三人送出大門。魚拉伍打了電鈴,叫氣球放到地面,將金鋼桌擡上球去,三人也同上了球。酋長又碰頭相送,又歇了許多時候,纔回轉石洞。

魚拉伍得了這金鋼石桌,並幾塊寶石,很爲得意。到藥房裏安排停當,又去瞧了龍孟華一番,替他上了些藥水。玉太郎自和濮玉環在臥室午膳。濮玉環道:“游野蠻國度,眞正叫人心煩。”玉太郎道:“你是初次到這些地方,自然有些不慣。我想這種野蠻,無論東西各國,那開國時代一定是都有的。卽如庚子一年,你們國裏的大員,有幾箇不相信邪教的?我聽見人說,那邪教裏的故典,煞是可笑。供的是甚麽六百文神位,問起六百文是甚麽神道,原來北邊人的說話,‘六’字的聲音就和‘劉’字差不多,‘六百文’就是明朝的‘劉伯温’。你道好笑不好笑?並且有一位大員,駐紮在天津地方,迷信得很。那邪教中間,又有甚麽黃靈聖母的牌位。有日,這位大員擺了香案,迎接黃靈聖母到衙門裏去,俯伏在地,聽那黃靈聖母的旨意;一班的司道府 ,都陪着他俯伏在地,不敢擡頭。就中有箇道臺,姓勞名柏鄉,聽得黃靈聖母的口音很熟,斜着眼兒朝上一瞧,原來這黃靈聖母就是天津著名的妓女,叫做夜來香的。這夜來香和勞柏鄉本是老交好,前幾日還在夜來香那裏,擺了一箇雙雙檯,叉了一場麻雀。心上奇怪,一箇人自言自語道:‘這箇人還是黃靈聖母的變相?還是夜來香眞正同黃靈聖母一樣?’躊躇不決,想要上去問箇明白,恐怕那大員的面子不好看,就與自己的官階有礙;還有一層,夜來香是天生絕色,自己本打算娶他的,如此一鬧,豈不害了他麽?有這兩箇道理,勞柏鄉也就樂得糊塗了。你想同那土番拜蛇神有甚麽兩樣呢?若說起殺人一事,你們中國每年梟斬的,只怕還要多幾倍;太監的宮刑,是一 傳下來的;看門的斬了脚,瞎子掌管音樂,又是中國相傳的古風。我嘗讀過你們的《漢書》,漢朝有一位文帝,把那肉刑裏面裁去了一兩件,就有許多頭巾氣的秀才議論他不該這樣毀滅古制。你道這箇心思、這箇程度,比起土番有甚麽分別呢?”濮玉環聽他講得有理,點着頭,微微的嘆息道:“若不是這班頭巾氣的秀才牢守古制,或者斷頭之罪也可裁去。唐北江先生合那四烈士並那幾十位門生,何至同歸於盡呢?便是龍先生的夫婦,也是怕受那種刑罰,所以纔弄得妻離子散、百病叢生。”一面說,一面不覺傷心起來,覺得頭腦裏有些沉悶,玉太郎趕忙拿別話岔開。

其時鐘上的針已指到四點有零,玉太郎道:“天色又晚,我想再查一島,你肯同去麽?”濮玉環倚着胡牀,神色疲倦,回道:“我今日身子有些不快,不能同去了。”玉太郎拿起濮玉環的手,仔細看了一番,覺得手心裏微微的帶些浮熱,額角上兩太陽穴也是如此,嘴唇上的血色也不像往常鮮紅,訝道:“你怎麽陡然不快起來?須 魚先生看一看纔好。”濮玉環道:“這却不必。些微的病,我自己還打點得來。前日你夢後睡着,也像我這樣,是我用薄荷冰替你醫治好的。”玉太郎道:“怪道前日睡起之後,額角上異常的淸涼。薄荷冰現在還有。”一面說,一面從口袋裏掏出,代濮玉環抹了好些,着他安睡,道:“我今天也不出去了。”拿了絨毯,代濮玉環蓋好。

睡不多時,走進來一箇老媽,原是濮玉環的奶媽,跟着出來照應的,玉太郎忙起身讓坐。老媽坐了說道:“小姐怎樣?適纔聽見丫鬟提起,說是查島回來很不爽快。”玉太郎道:“並沒甚麽病,你休要操心,停刻就好的。”老媽道:“雖然這樣,老婢還有言相勸,姑爺休要動氣:我們小姐自小是嬌養慣的,後來游學日本,也沒有喫過甚麽風浪,以後這些查島的事,莫教他出去纔好;非獨小姐不該去,就是姑爺也算貴介出身,犯不着爲人家的妻子,連累自己的身體。”玉太郎聽他說的話,又是可笑,又是可憐,也不和他辯駁,祗淡淡的說了聲:“我曉得了。”濮玉環睡得本不着實,被他們的話驚醒,拖開絨毯,說道:“媽媽你來做甚?”老媽又將不要出去查島的話叨絮了一番,濮玉環也不和他辯駁,叫他出去。老媽去後,濮玉環道:“這種人就是這種見識,眞正可恨!我們國裏的人,大半總是這種見識,纔弄到今日這步田地的。想起來怎不教人煩惱呢!”玉太郎勸他將息,有話明日再講。濮玉環依舊躺下。

到得醒時,看見玉太郎還兀自坐着在那裏沉思。正是:

英雄別有傷心事,怕倚闌干看夕陽。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