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說玉太郎正在沉思,不料濮玉環已醒。看看海西的紅日,啣着海面,就同半輪大火球一樣,無數的銀鷗白鷺,乘着潮流飄蕩,煞是好看。忽然想到龍孟華夫妻飄散,並箇生離死別的確實消息也還沒有,豈不比那風中宿水上眠的鷗鷺還要苦惱嗎?虧着上了藥水,幾日未醒,倘若醒來,曉得他妻子還沒着落,叫他何以爲 呢?偏生濮玉環身子不快,今日只查得一島。算來百十島,查到何日纔能完結?想到這裏,轉過頭來看看濮玉環,只見濮玉環兩眼尚朦朧閉着,嘴唇上的血色已經復原,額角上也香汗微淋,汗珠兒映着夕陽的餘光,猶如玉盤盛露,不由的十分憐惜。站起身來,輕輕的走到牀沿,把絨毯重新替他蓋好。濮玉環道:“不用再蓋,我已醒得一刻了。”玉太郎問:“身子好些,怎麽醒來了不喚我呢?”濮玉環道:“浮熱已退,只是身子疲軟得很,腰脊中間覺得沒力。”

兩人正在譚論,忽然他奶媽又推門進來,玉太郎連忙站起。奶媽問:“小姐好麽?”濮玉環道:“我好了, 你放心罷。”奶媽道:“非是我放心不下,爲的太太臨出門的時刻,曾把小姐的身體囑咐我的。那查島的事,勸小姐以後少去爲妙。”濮玉環含糊答應,奶媽去了。玉太郎斟了一杯白蘭地,叫他喝下去,濮玉環隨卽坐起,接在手中,一飲而盡。玉太郎勸他仍舊睡好。濮玉環道:“不用多睡,我想到體操房走一遭兒。”玉太郎便同他一 走到體操房門首。聽得裏面有人說話,停住了脚,從玻璃窗外一望,似乎有兩箇人在那面,咕咕噥噥的說箇不了。濮玉環不知就里,恐防不便,隨卽折回自己臥室。

你道爲何?原來是廚房大餐司傅的副手,叫做李阿六,這李阿六從前在海南大學堂,曾經管過廚,爲的飯菜不好,被學堂裏趕出來的。李阿六隨買了幾件衣料,送給帳房師爺海步紅,海步紅走了濮府的門路,齊巧氣球裏廚房要添人,便薦李阿六做了一箇副手。因爲他的身材短小,面皮黃瘦,像箇香蕉模樣,大家送他一箇綽號,叫做“李香蕉”。這李香蕉生性歡喜穿幾件漂亮衣服,背着主人,向那些使女跟前賣弄風騷,誇耀自己是濮府上薦的,和海步紅師爺素來交好,大家暗暗裏笑他,又叫他“李老爺”。這李老爺又有一種怪脾氣,看中了一箇丫鬟,那丫鬟名叫黃阿英,年紀一十六歲,略略有幾分姿色,無奈他却看不上這李老爺。不料李老爺色膽如天,那天早上到了倫敦,大家還沒起身,黃阿英在房裏梳頭,李老爺爬到窗櫺上面,從背後偷看。黃阿英並沒提防,忽然拿起鏡子來照,纔見這裏頭有李老爺的影子。黃阿英把鏡子放下,大喝一聲,驚動了外面的老娘姨。李老爺見勢不妙,趕忙落下,踏了一箇空,跌翻在地,將脚指頭跌傷了,走路不便,蹣蹣跚跚的爬到廚房裏牀上,歇息了好一回。廚房裏催他做事,他推說頭痛。隔了兩日,脚指頭好了些,方在外間走動。被玉太郎碰見,問他脚是怎的?他說是因爲切牛排,失手被刀斫傷的,就此混過去了。偏偏賊心不死,勾上了一箇老娘姨。那老娘姨年紀四十多歲了,混名“香黃魚”,相貌極醜,是沒人愛的了。偏他二人,天緣湊巧,彼此竟結識起來。這日因見天色已晚,以爲體操房沒人來了,兩箇人正同到鞦韆下面說體己話兒,不料却爲主人所見,就此破案。

當下濮玉環旣到臥室,便將細 告訴了玉太郎。玉太郎便出來,走到客廳,叫小厮把李阿六喊了來。李阿六正從體操房出來,聽得主人喊他,一時摸不着頭腦,急忙走到廳上,站在一旁問:“老爺有何吩咐?”玉太郎道:“我想遞封信給李安武老爺,須得你親自遞去。”李阿六見是主人叫他送信,方纔把心放下。玉太郎忙回房寫了一封信,約略說些外面 形,並 致意包君恢宇,說龍孟華身體平安的話。末後一行,方說到海步紅薦人不妥的事,教他以後留心。寫畢封好,吩咐球內機器匠開往好望角,給李阿六一張護照並一切使費,叫他從好望角乘輪回去。這裏玉太郎發過李阿六,那邊濮玉環也修好一封書,叫香黃魚進來。香黃魚自己心虛,聽得呼喚,怕的是那事發作,踟躕了半晌,不得已走了進來,問:“太太有甚麽吩咐?”濮玉環被他一問,倒發了一箇怔,停了半晌,纔慢慢的說道:“我今喊你來,非爲別事,爲的是我出來這許多日……”香黃魚聽到這句話,彷彿千金重的擔子擔着肩上陡然放下的光景,不等主人說完,先答應了一聲“是”,濮玉環接着說道:“你且起來,我和你說。我這許多日,並沒接得家中的信,家裏的老太爺、老太太,並諸位少爺們,想來亦不放心我的,又不知道我在甚麽地方,我今有封信在此,須得你親自替我送到家中;有些話信上不能說的,你好當面替我代達。”香黃魚答應着,雙手接了,自回房中收拾。其時氣球已到孟買地方,玉太郎吩咐停機。濮玉環給香黃魚好些銀子,香黃魚感激不盡,下了球,到了碼頭。玉太郎也跟着下去,替他買了票,又給他一張護照,由他去了。

這時刻剛到十一點鐘,電燈燦爛。看見公司門口掛着一張大字招帖,是石蘭街女教堂貼的,玉太郎很爲得意,想是龍孟華的兒子已經尋獲。仔細的朝下一望,原來不是;是教堂掛的一箇賞格,上說:“瑪蘇亞先生是本埠第一善士,前因乘英國郵船遇險,至今查無下落。倘有收留送信,以及撈獲屍身者,各謝金洋若干。”玉太郎看畢,不禁跌足長嘆。

忽然背後一人喊道:“玉兄!你是幾時來的?前天在桄榔樹下,我邀你喫茶,你說有人等你。今天諒必空閒了,且到前面走走何如?”玉太郎看那人,就是東洋雜貨行的主人,忙回道:“我今天的事還沒完,仍舊不能奉陪,多多對不住。”那主人道:“你爲甚事忙得這般?怎不和我商量?或者可以幫忙也未可料。”玉太郎因把代龍孟華尋妻的始末略述一遍。那主人道:“我這裏有箇同事武原辻孟明,曾到印度洋中各島游厯過好幾盪,何不同他商量商量?”玉太郎爲的這主人有些傻氣(他父親叫下瀨六郎,是玉太郎的姑丈。他叫下瀨梧溪,原是日本數一數二的巨富。到得六郎去世,梧溪用人不當,把所有的銀行盡行倒閉,但賸這箇雜貨行,敷衍門面),偏又相信這辻孟明(辻孟明本是東京的流氓,到了孟買,每日裏花天酒地,虧空了許多,單瞞着梧溪一人,齒牙又伶俐,性 又柔軟,騙得梧溪天花亂墜,竟同墮到霧裏的一般。玉太郎深曉得他的底細,屢次教梧溪離開他,梧溪只是不肯),這番又提起他來,玉太郎老大不願意。想要不去,又怕的是辻孟明果然有甚路徑。自古道:君子不以人廢言。或者和他譚譚,倒反有些眉目,也未可知。便順口答道:“旣是辻兄游厯過各島,我便去和他商量起來看。但不知辻兄還在行裏不在?”梧溪道:“有甚不在?我八點鐘從我行裏出來,他還教我早些回去,莫在外面住夜。這種朋友,眞是難得!”玉太郎便坐了馬車,跟梧溪到他的行裏。

梧溪着小厮 辻老爺,小厮去了半晌,說辻老爺已經睡了覺了。梧溪便領玉太郎,想到他臥室就譚。誰知走到臥室門口,聽得裏面寂然無聲;喊了三五聲,不見答應。梧溪心下疑惑,把身上所佩的鑰匙把門上鎖開了,進門一望:望見辻孟明的頭向裏睡着,喚了幾聲,仍舊不見答應;帽架上却有箇女人的帽子。梧溪 不出原故,自己向櫃箱上一坐,未曾坐穩,彷彿裏面有件東西頂着似的。原來梧溪在孟買有箇舊相好,名叫蘭姑,梧溪的銀錢花在蘭姑身上的也不爲少了。梧溪時常要說娶他做小老婆,無奈日本的新律例是不准娶小老婆的,梧溪無可奈何,另在外面租得一座房子和他居住。後來蘭姑忽然又嫌他相貌不好,語言無味,又不肯跟他了;只因戀着他的銀錢,不得不做假殷勤的樣子,暗地裏偷着空兒,便和辻孟明來往。這日梧溪纔到得蘭姑屋裏,蘭姑推說有病,將門關好;梧溪便在別處走了兩處。逛完了,纔由碼頭順路回來,齊巧碰着玉太郎,想找辻孟明譚敘,便把這案戳穿了。

當下梧溪揭開櫃箱一看,不是物件,乃是箇人。你道是誰?却就是蘭姑躱在裏面。梧溪拖他出來,蘭姑羞得無地可鑽。梧溪便拍案大罵,叫小厮們攆他出去,交給巡捕看管起來。這一場鬨鬧,鬧得滿行的大小人等搶進來看。誰料那辻孟明依舊是睡着不醒,梧溪心下著忙,叫幾箇小厮將他推起。小厮回道:“辻老爺不好了!爲甚麽鼻子裏連氣息都沒有了呢?”梧溪着急道:“快 醫生來瞧。”小厮道:“瞧也沒有用的了。”梧溪急得毫無主見,還虧玉太郎有見識,幫着具了禀帖,禀明本國領事,把這事打疊淸楚。

待明日八點多鐘,玉太郎纔湊空出行,折到碼頭,却不見氣球所在。問那管碼頭的巡捕,巡捕也不知道。沿着海邊一帶尋覓,到處問人,都說是沒有看見。玉太郎頓足叫苦。正是:

蛟龍失水塵沙黯,虎豹離山草木愁。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