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說勒兒來復島民,推到古式馬車,原來就是那講《春秋》的一位老翁,告訴了他上面的大夫,由那大夫放出這馬車來,當眞要做那尊王攘夷的大事業。魚拉伍正在憑窗下望,忽然馬車上放出幾枝箭來,不懂得是甚麽意思,想要拿出毛瑟槍打去,却被玉太郎拉住道:“他們放他們的箭,與我們甚麽相干?我還要幹我正經呢,和這班酸秀才有甚麽頑頭呢?”吩咐機器匠開往迤南一面。約莫又查得一兩箇島,天色已黑將下來。那島中的風俗,大半和柏兒來斯華勒島相像,並沒查得甚麽踪跡。

玉太郎心下發悶,和魚拉伍商量道:“像這樣查法,查到甚麽日子呢?”魚拉伍也沒有法子,但說:“這事只可耐些性兒。”玉太郎道:“我們有甚不耐性?只怕龍孟華醒來,那性兒是不能耐的,却是如何是好?”濮玉環道:“正是呢!前次爲了英國郵船沒到,尚病得九死一生;倘若他醒後,再不得消息,怕他性命決然難保。”魚拉伍躊躇了好半晌,說道:“法子倒有箇在此。”玉太郎道:“旣有法子,便當 教施用。”魚拉伍只是笑而不答,起身說道:“我要到藥房裏走走去。玉先生沒事,不妨也到藥房裏坐坐。”玉太郎【濮玉環 】看他鬼鬼祟祟的不肯說,只得跟到藥房。看那金鋼石的方桌,晶瑩奪目,便說:“這箇眞是希世之寶!”魚拉伍道:“這算甚麽希世之寶?那龍孟華先生的夫人,纔算眞正的希世之寶哩。譬如現在龍先生的病,只等他夫人一到,便立刻消除;倘是他夫人不到,便把金鋼石砌成一座房子,能彀醫好龍先生的病麽?”玉太郎道:“你適纔說有法子,又怎樣不開口呢?”魚拉伍道:“礙着尊夫人在前,說出來有些不方便。如今我且問你:龍先生的夫人,玉先生看見過麽?”玉太郎道:“並沒見過面。”魚拉伍道:“你瞧見他夫人的照片沒有?”玉太郎說:“也沒有瞧見。”魚拉伍道:“這就沒法了。”玉太郎沒 打彩的折轉臥室。濮玉環道:“那魚拉伍鬼鬼祟祟的,說有甚麽法子,曾和你講出麽?”玉太郎道:“他說法子盡有,只少龍先生的夫人照片一張。”濮玉環道:“旣要照片,怎不到龍先生的臥室一找呢?”玉太郎道:“我也是這樣想。但是龍先生那年曾落在蘭箬河裏,難道他的照片還藏在身上麽?”濮玉環聽他說得在理,料得照片是斷然沒有的,也就罷了。

到得次日,又查了幾處地方,又毫沒踪跡。臨晚的時候,查到一箇島,那島的東西南北,通共不過三、四百里,因爲天然的有幾條小港,中腰裏又橫着一帶高坡,便分出三箇洲來。在南的一箇洲叫做蚊脚洲,中央的一箇洲叫做魚脊洲,靠北的一箇洲叫做鼠尾洲。這三洲的人數總共不過五千有零,又分成三四十箇國度。就中有箇國度,名叫魚鱗國,在魚脊洲的東部。他的面積倒占得本洲的大半,他的丁口又占得三洲全數的大半。只是一種風俗不好:生出女兒來,一定要纏起他的兩隻手,纏得兩根臂膊像蔴稭,十指兒像一對蘭花,便算是他國裏的絕色美人。那蘭花手指頭的周圍,有的用珍珠圈,有的用翡翠圈,沒有珍珠、翡翠,也要用金銀打箇圈兒套起來。所以通國的女子,無論是喫飯穿衣,沒有一件不靠着男子的。那些男子,也戀着那一對蘭花的好處, 願傾心吐膽的供那女子使用。爲了這箇緣故,便把通國的男子,一箇箇都弄得面黃肌瘦。種田的田荒;做生意的生意不興旺;讀書的只做些山歌水曲,留連風月,沒一箇想做些正經文章;當兵的只想坐着喫糧,打劫自己部落的百姓,沒一箇想開疆拓土,做些驚天動地大事業的。他的近鄰,却有箇小小國度,名叫魚鬚國。這魚鬚國的地方,十分裏沒他的一分,丁口也沒他的一分,但近來這幾年,那國民極力的振作,屢次同魚鱗國開仗,魚鱗國沒一次不敗。這敗的時節,還有一種奇怪:那刀鋒箭鋩,都是從背心裏穿進的,所以魚鬚國的人常笑魚鱗國是泥背心。

這日三人探到這島,齊巧遇着打仗之後,屍骸遍野,流血成河。看了一回,好生悽 [1] 慘。又値日落西山,滿國的婦女都像鬼哭神號一般,三人聽得酸心。料想這種癱癆蠱隔的國度,斷沒有打劫外國人的道理,也不須查問了,順着山坡到了魚鬚國。這魚鬚國因爲打了勝仗,舉行慶賀大禮,通國的男女一齊聚會;總共不過二百多人,看得淸淸楚楚,也不用查問了。又接連查那蚊脚洲、鼠尾洲的國度,却總是沒有。三人興致索然,到了球上休息。

玉太郎和魚拉伍同看龍孟華,龍孟華依然兩眼朦朧。魚拉伍替他上了些藥水,玉太郎便在桌上翻閱了半天詩稿。看那詩題上面有一首叫做《哀鳳飛》,又有一首叫做《題鳳氏追影圖》,陡然觸起,心裏忖道:“龍孟華旣然題了這首詩,一定是出水之後,摹寫那鳳氏的神氣,繪出一圖當做記念的。但他那圖,却沒有瞧見,或者在他行篋之內,也未可料。”復又忖道:“無故查人的物件,於公理上終究講不過去。”折到臥室,和濮玉環商量。濮玉環道:“這事是龍先生的生死關頭,只要能救出他的性命,便查他的行篋也不爲無故。”玉太郎想了一想,隨同濮玉環到龍孟華臥室。那時魚拉伍已自回藥房,玉太郎因將龍孟華的行篋搬出,喚了機器匠,開了鎖,揭去篋上的蓋頭,却滿滿的藏了一篋書,還有幾塊石印。中間有塊石印,是上好雞血石雕的,玉太郎不認得中國篆字,給濮玉環瞧了瞧,濮玉環指着道:“這是‘翔龍舞鳳之章’六箇字。石印的旁邊是‘孔子降生二千四百八十九年正月朔鳳鐫’十七【二十一 】箇字。”玉太郎道:“這鳳氏倒算是中國的美術大家,難怪龍先生這樣的傷心。”濮玉環道:“你找的圖畫有了沒有?”玉太郎道:“這篋裏却沒有,想是藏在枕箱裏。”玉太郎又輕輕的將龍孟華抱起,另換了幾卷書給他枕好。虧得枕箱沒有上鎖,揭開蓋來,內中共有四卷畫軸,捧了出來。那第一軸題的是“顯考諱瑜伯府君”,第二軸題的是“顯妣虞太夫人”,第三軸題的是“內舅玉堂鳳公”:都是遺像。第四軸題的是“鳳氏追影”,下面注着“龍孟華更生後稿”七箇字;打開一看,那鳳氏果然是絕妙佳人。濮玉環看那旁邊的詩,字字哀豔,句句悱惻,不由的自己也落下淚來,起身說道:“我的心頭怪酸,不忍再見這箇畫,再譚這些詩了。”說罷,用手巾揩着面上的淚痕,回到臥室躺下。

玉太郎把行篋鎖好,仍把枕箱換給龍孟華枕着。折到藥房,拿出鳳氏的軸子給魚拉伍瞧。魚拉伍瞧了一遍,問旁邊注的字是甚麽意思,玉太郎告訴了一遍,魚拉伍道:“我却有兩箇法子:第一箇法子,是給他箇死無對證;我畫幅瑪蘇亞先生並他夫人的像,藏在一箇篋子裏,就說這篋子是在海灘得到的,等他悲痛了一番,索興等他祭奠一番,那悲痛的心思或反可以淡些,你道這法可好?”玉太郎道:“你那第二箇如何?”魚拉伍道:“第二箇法子,是給他箇釜底抽薪。他所以害這許多病,轉這許多念頭,都是爲鳳氏玉潔冰淸,是箇有才有德的婦人。如若那鳳氏迎門賣俏,和倡婦一樣,或是從前好比一塊玉,後來却落在糞坑;從前沒有瘢點,後來却另抱琵琶,只怕鳳氏雖然有絕代的美貌、絕世的妙才,他也未必再放在心上了。照我的愚見,就畫一幅《美人春睡圖》——畫一箇少年男子坐在鳳氏榻上,做兩下調笑的光景——說這是從那照相館裏買來的。給龍先生瞧見,那病兒也包准不再發作了。你道這法好用不好用?”玉太郎俛首沉吟,游移不決,心下想道:“原來魚拉伍前番不肯說,就是爲的這箇緣故。其實我那濮玉環是開通到底的,這些話又有甚麽要緊?譬如天上一輪明月,豈是那幾朶烏雲便能彀遮住他的光彩的?”想了半晌,向魚拉伍道:“尊計甚妙,待我仔細商量,揀用一條罷。”說完,回到臥室。

濮玉環正仰着看書,便譚到魚拉伍所想的法子。又說道:“魚拉伍眞是鬼鬼祟祟的,這些話有甚麽要緊?當着你的面前便不肯說。”濮玉環道:“他那第一法,太狠、太辣;第二法又太鄙瑣、太褻瀆。我想這兩箇法子都使不得。雖然照着心理學論起,這話也很有道理。但是一箇潔白無瑕的好人兒,平空說他無故溺死,又平空說他琵琶別抱,這却是何苦呢?前番我在石蘭街女教堂,聽說龍必大生的時節得一預兆,是月中童子。如今何不捏一段海外奇譚:說是瑪蘇亞母女兩人,到了鼠尾洲登岸,被月裏一位女善士,領着許多的金童玉女,正在那裏徘徊,可巧童子隊裏的隊長,就是龍必大,鳳氏和龍必大見了面,便同瑪蘇亞一齊上昇;上昇的時節,留下一塊石上的眞影,算做那裏的勝蹟。現在照像的法子日 ,我這裏便畫一幅《月府游行圖》,圖後綴他一篇洋文,用照像法子照到石頭上面。對着龍先生,就說這石頭是從鼠尾洲石壁上採得的。你道這法比那兩箇怎樣?”玉太郎拍掌道:“眞正妙法!”立刻同到藥房,將這法子告訴了魚拉伍。魚拉伍也拍掌贊好,並說:“圖畫學我不甚 ,就 濮嫂畫一畫罷。”濮玉環也不推辭,向那金鋼石桌上,先把鳳氏留影軸子取出。想到天文臺地方最僻 ,於是上了臺,打開軸子,細細凝思。想那鳳氏面似芙蓉,眉如楊柳,百般的好處。整整的一夜不曾安睡,只在畫几上打着一箇盹。

迷迷忽忽,到了七八點鐘纔醒。丫鬟送上面湯,排上早飯,濮玉環問起玉太郎,丫鬟回道:“今早和魚先生查探別島去了。爲的太太要畫畫,所以沒有驚動。”濮玉環覺得滿腹的 神,叫丫鬟收拾了畫几;提起筆來,上面先畫一輪明月;下面畫月中的女士,領着鳳氏,並鳳氏的義母及兒子的光景;旁邊還陪着些童男童女。到得午刻,纔畫得一半,丫鬟又送上午飯,濮玉環一心在畫上,也不追問玉太郎查島的消息。飯畢又畫,畫到電氣燈上了纔完結。自己細細的瞧了一遍,不禁眉飛色舞,暗暗贊道:這幅畫可以當得寫生兩字了。正要題那後面的字,只見玉太郎喘吁吁的進了天文臺。正是:

畫圖解識春風面,環珮難尋月夜踪。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注解:

[1]  原文“悽”“淒”混用,以下統一爲“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