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說玉太郎喘吁吁的進了天文臺,神色駭異,濮玉環拉住他手問道:“你今天怎這樣光景?”玉太郎道:“停刻兒再譚罷,我此時 神有些不足。”濮玉環道:“旣然這樣,怎又到臺上來呢?”玉太郎道:“我來找你定一定心再說。”濮玉環怕在天文臺不便將息,便同他往下面去。纔下扶梯,只聽一片呻吟的聲音,從藥房裏傳出,心下一驚。轉過扶梯灣,望見幾箇娘姨和那老奶媽在一邊閒譚,說是“幸虧太太今天沒出去,倘如出去,也被那獅子瞧見,咬上一口。可憐魚先生,他好好一箇手膀子,竟被咬斷了”。濮玉環聽得不甚淸楚,低頭望見地板上一點點的鮮血,心下明白了大半。送玉太郎進了臥室,拖一條絨毯,替他蓋好,叫進一箇丫鬟,叫他倒茶給老爺解渴。因問道:“外面是甚人說話?”丫鬟道:“是魚先生。魚先生的手膀子已沒了大半段了。”濮玉環道:“適纔地上的鮮血,莫非就是魚先生的麼?”丫鬟道:“正是。”

濮玉環搶步出來,趕到藥房,看見魚拉伍正叫一箇小厮替他上了藥粉。用法蘭絨包他的那半截兒秃膀。濮玉環道:“魚先生的手膀子廢了。怎麽老天專和好人爲難呢!”魚拉伍大聲道:“濮嫂,這事與天無關,是我自己不好。”說罷,將牙關咬得緊緊的,呷了一杯藥酒,接着說道:“濮嫂 便,有話明日再譚罷。”話纔脫口,倒下枕頭便睡。

濮玉環走出藥房,抹了一把眼淚,向那丫鬟道:“魚先生果然是血性丈夫!果然是頂天立地的漢子!你看他嘴裏絕無怨言,豈不令人可敬可感?”丫鬟也陪着一路兒嘆息。進了臥室,玉太郎尚未睡着,聽得門開,閃開眼問道:“魚先生怎樣?”濮玉環道:“魚先生已將傷處綁好,服了藥酒安睡了。看來大勢還沒礙。”玉太郎放心不下,從榻上跳起,逕到藥房,聽聽魚拉伍已是鼾聲大作,便不驚動,吩咐小厮们好生伺候。仍到臥室,向濮玉環道:“你喫晚飯沒有?”濮玉環道:“還沒有喫。”吩咐丫鬟端上飯來。玉太郎爲的受了驚,多飲了幾杯酒,覺得 神復原。洗過了面,便和濮玉環去看魚拉伍。

看畢回來,看見窗外雲勢迷漫,風輪厯亂,一陣陣的海濤怒吼擁上洲灘;牆上的寒暑表,已降到三十餘度。原來這裏已到南寒帶界裏,所以纔這樣寒冷。玉太郎怕魚拉伍受不住這寒氣,叫把球開向北温帶界裏住夜。那氣候竟是立刻不同,一處像在隆冬光景,一處像在初夏光景;一處是寒風霍霍,一處是和風拂拂。那魚拉伍受了這和暖之氣,痛創倒漸漸平復。這裏玉太郎夫婦足足一夜沒好生睡,看了魚拉伍三五次。

玉太郎譚起巡島的事來,對濮玉環說道:“日間所巡各島,却也沒甚大險。只有後來到了一島,那島的土名叫做莽來賜島,就是尚仁島的意思。那尚仁島內山川的壯麗、田園的肥美,都和我們日本不相上下,却有一件很壞的風俗。那島的人民起初本有三十多萬,開國的時代,也很出些英雄豪傑。到得近來幾百年,出了一班不稂不莠的讀書人。這些讀書人都是抱着一本死書,鎭日裏牽文拘義。因爲他上代祖先傳下一句‘芊芙蘭丁毛沙宏’的說話,這芊芙蘭丁毛沙宏就是‘應該普愛萬物’的意思——爲着普愛萬物,把自己做人的界限都忘記了,只要有益萬物,任憑是殺身捐頂都是肯做的。更有一班的假斯文,專門的做殺身捐頂的事業:或是把自己應喫的糧食捐給了鳥獸, 願自己做了溝中之瘠;或是自己走到山林,供作虎豹豺狼的食料,跳到海裏,做那長鯨大鱷的肴饌。你想人丁雖盛,怎能塡這無底大壑呢?所以目下通國的男女,不過賸了幾十了。我和魚拉伍走到他的都城裏,那都城裏並沒有人的踪跡。宮殿上睡的是毒蛇猛獸,宗廟裏盤踞的是豬狗狐狸,甚是可怕。將球開到那都城的四面,想找箇人譚譚都沒有。只有些小小村落,竹籬茅舍,尚有些兒童父老。那兒童父老,却箇箇是天眞爛漫,沒有半點兒機械,見了我們,倒和他的一家人一般,有的取些酒食 我們聚會,有的拿些衣服 我們穿着。我們爲的有事,雖然沒有受他,他心上却很過意不去。”

“他們東北一帶,有座山叫做首功山,這首功山就是他們餵養野獸的地方。那山的景緻,却天然的生得雄秀,比着我們的富士山以及中國的泰山、華山,看來都差仿不多。魚先生喜歡講的是物理學,我也很喜歡游山玩景,齊巧那時刻正是 霞滿天,夕陽散錦,映着那座石壁上,竟像萬道旌旗從空飛舞,不由的把脚站住了,緩緩的送那餘光。我倚在一枝蓮花石筍旁邊,聽那些歸鳥飛鳴,却對着些橫路的骷髏暗暗太息;魚先生却一手攀着樹枝,一手拿着一根香草,在那邊聞嗅。不料刺斜裏山谷中間平空地跳出一隻餓獅,將魚先生攀樹枝的手膀咬去了大半。魚先生躱避不及,急忙放槍;我也應聲放了好幾槍,那獅子纔橫竄山坡死了。可憐魚先生的手膀,鮮血 流,急取手巾裹住,打着電鈴同上了球,那鮮血還簷溜似的滴箇不止。你道可不怕人嗎?”

濮玉環聽了,點點頭道:“怪道你袖底下還映着一塊血瘢呢。怎不脫下來洗一洗?”玉太郎低頭一看,道:“果然袖底下還有一塊血瘢,那是不用洗的了。他原是英國義士的血,我這衣服上沾了義士的血,就是我這件衣服也有無限的光彩了!”說罷,順手脫下,折摺的齊齊整整,藏在箱裏;另換上一件外衣,重到藥房裏坐下。

魚拉伍已漸漸睡醒,看見玉太郎夫婦坐在一旁,驚訝道:“你們今夜竟沒睡麽?叫我怎生過意得去!”玉太郎夫婦齊聲道:“魚先生,你且將息罷。我們不睡,是沒有甚麽要緊的,只是連累了先生的手膀,却怎生是好!”魚拉伍道:“這話是從何說起?玉先生賢伉儷二位,也是爲了義士龍孟華,爲的是大善士瑪蘇亞,爲的是義婦瑪蘇亞第二,這算人生世上應做的職任,怎樣說到‘連累’二字?況且古來的佛祖如來尚且爲了衆生舍生,我們的救主耶穌也爲着萬人流血,就是近來的唐北江先生也爲了中國四萬萬百姓斫斷了頭顱。不過我的學問不如他們,所做的事業沒他們的闊大,難道這道理還有甚麽兩樣?我如今不過少了一箇膀子,那 神氣概並和從前沒甚欠闕,你們也不用爲我躭心。”話猶未了,翻身坐起,把那膀子上纏的法蘭絨剝開,玉太郎夫婦齊聲道:“魚先生休要着急!”鱼拉伍道:“你们瞧瞧,這膀子的傷痕不是已經平復了麽?”濮玉環道“魚先生且好好的將息要緊,莫這樣着急。”魚拉伍道:“非是我故意着急,我還要尋找那半段臂膀呢。”說罷,便換了新衣,站在牀下。玉太郎道:“這尋膀的事,在下也可辦得的,用不着先生同行。”魚拉伍一定要去,玉太郎吩咐幾箇小厮跟着。魚拉伍攔住道:“他們跟了,也沒甚用處;仍舊我們三箇人同去,反便當些。那些蠢人知道甚麽呢?”這句話被濮玉環的奶媽聽見,一把拉住濮玉環,死不肯放。濮玉環急得面上通紅,沒了主意。魚拉伍拿一塊藥水手巾,兜向奶媽的頭上一蓋,那奶媽已是昏在一邊,叫娘姨扶進他的臥室。

三人各呷了些藥酒,喫些茶點,那球已從這温帶地方,移到尚仁島的北面。下得山坡,看昨日死的那隻獅子:頭大五斗,身長一丈,四隻脚爪鐵連枷似的,血流滿地。尋着血跡,走了幾十步,看見那半段手膀斜插在幾枝刀劍鋒的石頭中間,那刀劍鋒的石頭約莫五六十丈的高。原來那獅子正得了半段手膀,沒有咀嚼,便遭魚拉伍的一槍,把那膀子盡力的一拋,就拋到這上面去的。三人正在設法取他,猛然樹林裏狂風大起,濮玉環眼光迅疾,急放電鈴,扯玉太郎、魚拉伍上了機器椅。脚纔跨上,只見幾十箇火球眼 的獅子像出陣一般,衝到面前。三人上了球,把球落在那刀劍鋒的石頭旁面,把膀子取出來。只聽得許多獅子吼聲震動,吼得對面聽不出話來。滿球的人,一箇箇膽都嚇碎了。魚拉伍走到藥房,取出三五斤重的一箇炸藥袋子,垂到下面,引着火線,急把球立刻避開。猛聽得一聲響震山谷,一羣獅子都化爲無有了;山上的石頭遠遠的飛到天空,險些碰着球殼打下來。

魚拉伍叫開球到孟買去,放足機器的力量,不到一點鐘,已到孟買的碼頭。魚拉伍叫移到威而里醫院,帶着斷膀,和玉太郎、濮玉環同見了哈老。哈老見了魚拉伍的斷膀,並不驚駭,慢慢問起遇險的 由,叫魚拉伍睡了醫治。魚拉伍道:“門生不 願睡着, 願睜着眼,看老師醫治。”哈老道:“你不害怕麽?”魚拉伍道:“害怕甚麽?大丈夫生在世上,須要轟轟烈烈做番事業。便是斷却頭顱也値得甚麽?有甚麽害怕!”哈老道:“你果然是箇漢子!我就下手了。”魚拉伍脫開衣裳,露出那半截膀子。他的同學、朋友並那醫院習學的賈西依,沒一箇不代他躭驚,他却神色洋洋,和他們寒暄了一番,譚些各島國的 形,說說笑笑,像有趣味的很。說到那金鋼石桌的事來,愈加的 神煥發。只聽他説道:“我這金鋼石桌, 願捐在教會並各種善會裏面,大約每年應得的利息,不下六百兆鎊。開箇公會,到那各島國裏教化一番。你們意下怎樣?”大家齊聲道好。一面譚着,一面的鮮血滿盆。只見哈老替他把膀子裝上,又上了藥水。約莫醫治了三點鐘工夫,那時已是十二點鍾了。魚拉伍將那裝上的膀子運動了一回,竟同平日沒甚兩樣。玉太郎、濮玉環都不勝之喜。哈老留他三人午餐。午餐已畢,魚拉伍叫了幾箇小厮們,把金鋼石桌擡了下來,囑託哈老道:“門生的事,還沒做得完結,這開化各島的善舉,要 老師偏勞了。”哈老見他這般慷慨,便也十分歡喜,連忙答應道:“這事自有老夫做主,你只管放心罷。”三人辭別出來。

剛上機器椅,魚拉伍猛然記起一事,跳了下來,趕到哈老面前道:“門生還有一言奉託,險些忘記了。倘是各善士開化各島的時刻,切莫到勒兒來復島。這島的四面都是些雪山、火山,天生一箇不能開通的地方。不坐氣球,自然是不會到;就是坐着氣球,到了裏面,那裏面有無數的秀才,一種酸腐的氣味,銅牆鐵壁似的,一滴水也灌不進去。倘若自己的本領略略欠些,還要惹得一身病痛。所以門生奉勸各善士:切莫再到那裏去。門生是過來的人,不敢不 言相告。”哈老連忙答應道:“這也是你的一片好心,老夫自然吩咐各善士。你幹你的正務去罷。”

魚拉伍回了球,那球仍開到印度洋去。同上了天文臺。看那畫的《月府游行圖》,不禁贊道:“濮嫂果然是箇畫圖學大家!怎麽畫得這樣入 入景?但那後面還要作篇記文纔好。”濮玉環道:“正想做篇洋文的記文。”魚拉伍道:“不如中國文的好,叫龍先生自己也可以領略些。”玉太郎道:“就作中國的篆書,豈不更妙?”濮玉環沉吟一會,一篇文章已經做好。因問玉太郎道:“昨天所查見龍先生的石印在那裏?”玉太郎道:“還在龍先生的篋裏。你要麽?我取來便是。”濮玉環點頭答應。不上一刻取了來,濮玉環取在手裏,仔細的揣摩,曉得這石印是摹的石鼓文,齊巧石鼓文是自幼臨慣的,便濡毫漫漫的寫出。講給玉太郎、魚拉伍兩人聽了,魚拉伍道:“果然是一篇妙文!我雖然不識中國的文字,那意思是很明白的。”玉太郎也不覺贊了幾聲好。濮玉環道:“人家贊罷,你又贊甚麽?”玉太郎道:“這是天生的一種美術,有目共見、有耳共聽的。當眞好,自然要說箇好!”濮玉環自己也得意得很。當時用過了石印,便交給魚拉伍道:“魚先生,你的石片現成麽?”魚拉伍忙回道:“現成、現成。”忙從箱籠裏取了出來。那石潔白光華,恰好像座團圓妙镜。濮玉環道:“費魚先生的心。就把這畫照上石片罷。”魚拉伍連忙動手。

正說話間,機器匠禀道:“氣球已到魚脊洲的南面了。玉先生要開到那裏去?”玉太郎道:“開到鼠尾洲歇住罷。”機器匠答應去了。頃刻間,已到鼠尾洲。這鼠尾洲的尾巴上,地勢很高,到得末段的地方,竟 起一座高峯。 插在雲霄之內;下面臨着大海,甚爲雄闊。玉太郎指着一塊石壁向濮玉環道:“我有了妙計了!你前次所想的法子還沒想到呢!”轉過面來向魚拉伍道:“魚先生,你那石片且慢些動手。”兩人忙問甚麽緣故。正是:

人心好比雲中鶴,頃刻乘風又一天。

要知妙計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