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說黃通伯拉着包、李兩人,到一間小客廳坐下。黃通伯道:“龍孟華世代書香,他在湖南是很有名望的,怎樣生出這種兒子來?”李安武道:“小小年紀,能對出這幾句來,已經算好的了。”包恢宇被黃通伯提醒,便道:“李先生休要這般說。這對兒很有些蹊蹺。”李安武道:“你們莫這樣疑心,他適纔是看見細崽、看見捧盤、聞見那雞片香,觸景生 對的,莫從壞的一面設想。難道那馬勒蘇這種豪爽的人,還有甚麽局騙的事麽?”黃通伯道:“我也不過是據理而斷,那馬勒蘇滿面浮光,却不像是箇好人。”包恢宇道:“我也有些疑惑。他母親是湖南人,應該講湖南話,爲甚麽倒講了一口天津話?這也是箇破綻。”李安武道:“天津的話,中國各省到處通行,或者是他母親教他,也未可料。好在龍孟華不日回來,等他們父子兩人自己辨認罷了。”講罷,仍舊入席。

喫了珈琲茶,那小孩把皮包內的玩物一一的擺在檯上,玩耍了一番。白子安自回醫院,黃、李兩人便在公司休息。看那小孩漸漸的疲倦起來,哭着要他的媽媽、爹爹;鬧了半晌,癱在藤椅上睡着。李安武忙叫小厮抱他上牀,替他拿被頭裹好;又派一箇小厮陪着他。自己也安睡了。

剛到天明,忽被那小厮闖門進來,大聲驚醒。問他甚麽緣故,小厮道:“不好了!不好了!龍少爺得了急病了!”李安武披衣急起,着小厮喚醒了包、黃兩位,立刻套了馬車,去 白子安。走到那小孩牀前,但聽他喉間痰湧,面色血紫,四肢冰冷,身上不住的抽筋。等得白子安到時,灌了許多藥水,依舊不甚見效。白子安說他的臟腑已壞,無法施救;就打德律風 了一位掌院的老醫師來,也是這樣講法。李安武急得暴跳如雷,罵那小厮伏伺得不當心,掄起毛瑟槍,便要打死那小厮,虧得旁人攔住。那小厮嚇得魂飛魄散,逃往他處。

齊巧賬房裏走出一箇老同事來,向李安武道:“李先生休這般發急,西國醫生的法子,只有外科是手到病除的……”正說着,不提防這話已被白子安和掌院醫師在外面都聽了去。白子安因爲這掌院醫師雖是外國人,中國話却也很懂,怕他聽了着惱,便拉了他一同回院。這裏老同事接着講道:“若是內科,究竟是靠不住的。我們中國人的體質,到底和外國人兩樣。據我的愚見,不如 箇中國醫生來瞧瞧的好。”李安武道:“中國醫生,檢箇好的趕緊 了來。”那老同事立刻 了一位醫生。

這醫生姓魏,名石人,生長在廣東番禺 地方。一晌是教讀營生,後來國家廢了八股,這教讀的局面也漸漸的冷淡了。碰見一位魏亮庭先生,年紀六十多歲,長了一臉連 的長鬍子,氣象雄偉,也是箇落拓名士,雖然同姓不[同]宗,却倒 投意合。這魏亮庭 通醫理,架上的書,一半是經史子集,一半是肘後良方。但他生平從不肯行醫,怕的是殺人罪過。魏石人因爲教讀無聊,時常到魏亮庭那裏叨教,借得一部《醫學三字經》,朝夕揣摩。不上半月,居然讀得爛熟,掛起一塊招牌,生意也漸漸上門。和這老同事是中表至親,同到了松蓋芙蓉,出了兩塊錢一月的房租,借了藥鋪裏一榻之地,就此慢慢行起道來。起初不過靑布長衫,玄色布馬褂;後來漸漸的好了,渾身上下,亦換了半新不舊的綢衣了。這番爲的公司來 ,巴結的了不得,拿出全副的本領替那小孩診脈。一面指頭捺着,一面和李安武說道:“這箇病若遲到兩點,任憑是甚麽天醫下凡,也沒醫救的。其實這病並沒甚麽難處,醫經上有的:‘人百病,首中風,驟然得,八方通。’又說道:‘回氣脫,參附功。’這位龍相公,一定是回氣脫了;兼之遇着外邪,應該用加味參附湯。”從衣袋裏掏出一張長方紙頭,紙頭上蓋了一塊“烹茗山房”的圖章,煞尾又是一塊“復診須帶原方”的圖章,攤出來,沉吟了半晌,先開病原,約莫有四五十箇大字,中間“之乎者也”的虛字却占去了十幾箇。計開:人參一兩,附子五錢,防風二錢,白芍、甘草各一錢半;用淸水四碗,煎八分服。寫畢,交與李安武,說:“這方只喫一劑,包管沒事。”李安武吩咐同事付給他三兩六錢銀子,送他出門;隨向采蘭堂藥鋪裏撮了一劑藥。藥還未熟,那小孩已兩眼一翻,氣息全無了。李安武痛哭了一番,包恢宇也陪着流淚,獨有黃通伯看得這病希奇,只有 疑,並沒半點兒傷感。

魏石人出了公司之後,一路沉吟:“倘若這病果然看好,醫道必然大行;若是不好,那李老頭倒有些尷尬。”回到醫室,喫了幾筒水煙,又看了三四箇門診,坐了東洋車, 奔公司。見得公司門首擁了若干人,擡來一副圓心壽器,裏面一派嘈雜的聲音,知道有些不妙,跳上原車。早被李安武瞧見,叫幾箇小厮將魏石人的車子拖回。魏石人沒法支吾,受了一場搶白。李安武問他:“讀的甚麽醫書?”他說:“讀的是《醫經》。”李安武問他:“旣讀《醫經》,怎樣連病原都看不出來?”他說:“這却不能怪我。我從前做八股時候,也曾讀過《才調集》,偏偏科場失利。中國官場,那一箇不讀過《四書》、《五經》?偏偏辦起國家的大事,都是昏天黑地,沒一箇辦得妥當。難道《醫經》就不是這樣麽?況且我生平醫好的人,也不下幾千幾百,將功抵罪,也敷衍得過了。李先生千萬休要動氣!千不看、萬不看,看我也是中國人,也是箇讀書落拓纔幹這箇營生的。譬如李先生,倘在中國得志,也不會到這南洋來了。李先生且平一平氣再講,急壞了自己身體,倒不是耍的。”李安武聽他這番話,句句挺撞,却又句句很有道理,心也軟了,掏出一張五百元的銀票,說道:“你拿這箇做盤纏,還是回家理你的舊業,休要再在外間鬼混了。”魏石人自從離家,三四年沒有回去,如今憑空得了這宗財項,喜出望外,道了一聲謝去了。李安武料理那小孩衣裳齊備,又哭了一場。

正喧鬧間,玉太郎同着龍孟華闖進臥室。龍孟華問過 由,便將死孩抱在懷中,喚了幾十聲。黃通伯怕他着了疫氣,勸他丟下;玉太郎爲的這事離奇,不免替他悽慘。白子安也趕來勘那病的原由,將驗症機器查驗了半晌,知道是受的毒氣;又從小孩的衣袋中,檢出幾塊糖餅,用化學化分起來,和臟腑裏的毒竟是一樣。告了玉太郎,想追究馬勒蘇,玉太郎慨然應允,隨上氣球。

剛要開動機輪,只見濮玉環下了馬車,站在公司門外,把玉太郎招下球來,譚敘了一番。原來昨日午刻,玉太郎爲魚拉伍有五日相會之約,所以匆匆到了紐約的街上。遇見魚拉伍,提起色來因葬母的事,草草完畢;但從前他倆本有夫婦的密誓,現在色來因隻身無依,伶仃一女子,諸事不便,已拉了魚拉伍同住一處,一月之後,方能同來。濮玉環道:“今日又匆匆要去做甚呢?”玉太郎驚道:“你還不知道麽?因爲龍先生的兒子死得奇怪,我要同白子翁去查探一番。”濮玉環道:“旣是這樣,我也同去。”玉太郎拉了濮玉環的手,正想上球,忽然白子安從球上飛下,道:“我還沒 假,險些誤了大事。”玉太郎道:“子翁要 假,便多 兩箇月,現在球裏正缺醫員,有你也好方便方便。”白子安便依他寫好一張假單,交公司寄到醫院,然後上球。

這邊龍孟華平空死了兒子,早哭得死去活來。李安武吩咐將死孩殯殮,龍孟華執定不肯。到了傍晚,龍孟華親自撰了一篇哀文,向靈牀前苦讀了一遍,並哭道:“兒呀!人人都說你和母親到了月府,難道你在月府裏住得不耐煩,纔逃在地球上面來的?旣然到了地球上面,也應該和我講一言半語,不該平白的又拋我而去!”一面哭,一面昏沉的睡去。李安武趁他睡的時刻,趕忙着人收拾停當,將龍孟華扶到臥室。龍孟華嘴裏只說胡話,整整一夜沒有住口。

頂到天亮七點鐘,忽然號啕一聲,人已醒了,大聲喝道:“奸賊!你將我兒子還我!”一躍下牀,將那伏伺的小厮一把揪住,斜着兩隻眼兒亂望,問那小厮道:“適纔有箇手拿快刀的婦人,如何不見了?”小厮顫聲道:“我們並沒見甚麽婦人。”龍孟華心地陡然淸楚,一鬆手,往昨夜停靈之處走來。看見靈牀已撤,小孩兒已裝入棺材之內,便用手扳那棺材的蓋子,被木刺刺得兩手血流。包、李諸人聽見他的聲音,披衣急起,見他手上鮮血 流,忙取止血丹包好。龍孟華和李安武商量道:“這棺材我須帶到鳳飛崖,葬在那石坡下面,一來可以朝夕照應,二來鳳氏還鄉,也好便於聚會。望到濮府趕 玉太郎,一同前往。”李安武道:“玉太郎因爲令郎生死不明,查探那馬勒蘇的踪跡去了。照这裏地方上規矩,是不准停留的,還是安葬的妥當。”龍孟華道:“這裏不便停留,便停在蒼夷別墅好麽?”李安武道:“這箇有何不可?”隨命小厮擡往墅內。

龍孟華先同衆人進了別墅,見那嶺上的梅花,又開得枝枝賽雪、朶朶迎風,滿腔悽感,吩咐將棺木權停在待雪軒裏面。李安武爲的這日開學,等行過禮,先坐馬車去了,留下包、黃兩人陪伴龍孟華。龍孟華叫了箇木匠,拆去棺材的和頭,安上了一塊玻璃,不時觀看。看那死孩,居然肉色不變。原來屍身含有毒藥,所以體僵不化,龍孟華分外悲痛。日頭平西,又見濮心齋父子趕來,安慰他一番。濮鏡新折了幾枝柳條,編成一箇花圈,又插了許多梅花,獻到靈柩前面,哭道:“兄弟,你究竟因甚病致死?若是當眞有些冤枉,愚兄誓代你報仇雪恨!”一片話,重鈎起龍孟華無限 思。恰値是夜天無片云,一更向後,月明如洗。濮老父子回城休息。包、黃兩人悶對無聊,便借下棋遣悶。正在下得高興頭上,猛聽得竹林東角,遠遠有洞簫之聲,那洞簫吹得悽涼嗚咽,和着哭聲抑揚宛轉,不由的兩人一齊落淚。天色漸明,覺得有些疲倦,便伏在桌上略略打盹;龍孟華也倒在靈柩左側,迷迷離離,又入夢境。

忽然鶴唳數聲,大家驚醒,只見梅陰之下,走出兩箇漢子,手裏提着血淋淋兩箇人頭,向靈桌上一摔,把滿桌的杯盤碗盞打得稀爛。正是:

癡 枉向冥中索,熱血驚從天外飛。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