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說待雪軒摔下兩箇人頭,嚇得龍、包諸人面如土色,躱在一旁,膽戰心驚,滿嘴的齒牙相擊。那摔頭的兩箇漢子,便將龍孟華一把拖起,說道:“龍先生莫怕,這死孩的案件業已破了。”黃、包兩人看淸是孔文兄弟,急忙問道:“兩兄是從那裏來的?”孔文道:“時刻不早,須將人頭早早收拾,再將一切 節告知諸位。”說罷,提起頭來,給黃通伯一瞧道:“這箇頭先生可認得?”黃通伯道:“有甚麽不認得?這就是馬勒蘇。”孔武也提着一箇給包恢宇瞧,包恢宇也認得就是馬勒蘇的細崽。孔文從衣袋裏掏出一包藥粉,滲在血淋淋的頭上,登時化爲淸水;又將打碎的杯盤碗盞收拾淸楚,盡數拋在荷花池內。龍孟華走到廂房,喚醒了兩箇小厮,烹了幾碗淸茶。孔文兄弟換去血衣,淨了手面,纔慢慢的講起。

原來李安武回到海南大學堂,孔文兄弟問他來的怎遲,李安武將上面 節表白了一番,孔文眉頭一皺,道:“這事怎這般奇怪?其中必有緣故!待愚兄弟出去一查。”便出門走到一處茶店裏。那茶店叫做一枝春茶樓,下面是一帶燒餅爐,燒餅爐的旁邊排列着幾十張桌子。那些喫茶的人,一箇箇都赤着兩脚,盤着一條粗大的辮子;茶桌左右,擺着許多的菜籃肉擔。却早坐得滿了,插脚不下。上了扶梯,尋着一張空桌,泡了一碗綠茶。聽得隔座有幾箇流氓譚道:“柳大哥,你得了你兄弟的財項,也不 我們喫酒。”那柳大頭戴一頂外國草帽,身上穿了件外國舊呢衣,蹺起皮靴,笑嘻嘻的講道:“你又來了!我得甚麽財項呢?”那流氓鼻子裏哼了一聲道:“柳大哥,你在我們跟前,也要這樣鬼鬼祟祟,很可不必。你兄弟跟着馬勒蘇做細崽,聽說拿你的小兄弟充做龍總辦的兒子,騙到十萬塊鈔票。這件事誰人不知?誰人不曉?你還要哄我麽?”柳大連忙搖手叫他低聲,講:“今天晚上,我就 你們喫花酒可好?”那流氓道:“這箇自然要擾你的。我且問你:你兄弟兩人分得多少鈔票?”柳大豎起一隻指頭道:“不過一萬元;其餘九萬元,都被馬勒蘇拿去。”那流氓問道:“馬勒蘇今天在那裏?”柳大道:“今天仍在平康里外國妓館住宿。”那流氓伸舌道:“聽說馬勒蘇預用毒藥,叫你小兄弟喫在肚裏,希圖滅口;現在已經身死,他不怕走漏風聲?還在這裏逗遛做什麽!”柳大道:“他怕甚麽!等過一兩天,還要問他們一箇無故殺人的罪過,詐他們一宗大財哩!”孔文兄弟聽得這派說話,暗暗伸舌頭,想道:人心之險,竟險到這步田地!不覺怒氣塡胸,生怕露出機關,只得權時忍耐。那流氓又接着問道:“你那小兄弟生長天津,說得一口好官話,又在洋文書館裏,學了些外國文,聽說他聰明得很,會對幾箇字的對兒。虧你這箇賊坯,竟忍心害理的將他弄死!你不怕你父母在陰司裏面擺佈你麽?”柳大道:“你這話眞正好笑!他原是我父親姘頭生的,算箇甚麽!我父親爲了這箇姘頭,把祖宗產業一齊弄光。我們小時便受了無數的苦,這番只算是報仇,算甚麽忍心害理!況且我們爲着這箇圈套,也費了許多工夫,纔騙得他自投羅網。自古道:無功不受祿。我們也不算無功了。比着你們無緣無故敲我的竹槓,還強着幾倍哩。”說完,拍掌大笑。隨喚堂倌,會了茶錢,逕到樓下去了。孔文兄弟跟着趕去。

趕到一條破巷,看見一箇人,身上穿了件月白長衫,撑着一副金絲眼鏡,匆匆的走到巷口,向柳大說道:“大哥,今晚不須等門。馬先生今夜到天福公茶園聽戲,聽戲過後,便往平康里過夜,特來招呼你一聲。明日下午,須到那邊商量那事的辦法。”說罷,一溜煙去了。孔文兄弟跟在後面。又轉了一箇灣,便是平康里。看了路線,走進靠近一箇小酒店,打了兩角酒,炒了幾盤菜,隨意對酌。喫得有些微醺,趁着晚風,一路玩耍。

到兩更向後,那馬勒蘇纔坐了電車,同着妓女出門。電車走得快,兩人追趕不及,便一 趕到天福公茶園,已是三更時分。付了戲錢,走進二門,靠東邊一箇包廂坐下。齊巧對面便是馬勒蘇和妓女,兩人細細的瞧那妓女模樣:頭髮漆黑,並不像箇西洋人;一副嬝婀的姿容,却比西洋人還生得娬媚。問起堂倌,據說是箇鹹水妹,名叫翠媛媛。聽了兩齣戲,孔文把孔武衣袖一拉,去到外邊,附耳商議道:“這厮大約不久要走,他的電車很快,我們追趕不上,不如早走一步,在那巷口等他爲是。”看看四鼓敲過,路上行人已經絕跡,那電車纔遠遠行來。剛到巷口,停住電機,迎面便是三鑣,中了咽喉,登時畢命。孔文兄弟分割了兩箇頭,向衣裳裏一兜,飛也似的 奔蒼夷別墅。這別墅的路徑,本來是走慣的,躍進短牆,趁着豪興,便把那頭摔在桌上。

黃通伯聽得他兄弟譚得暢快,心下很爲躊躇,怕的是捕房看出破綻;急到短牆左右,細瞧有無脚跡,好好遮沒停當,遂命孔文兄弟速到學堂。後來捕房查探屍首無着,也就罷了。小孩的棺材,亦就安葬了事。

過了五日,玉太郎等查探回來,問起黃通伯,知道這案已破,很爲暢快。龍孟華的意思,仍想到鳳飛崖居住,衆人攔阻不及;濮鏡新也想到美國,研究電學專科,於是同坐氣球,先到了鳳飛崖。

這日天氣淸和,海面上風平浪 。忽見一葉孤舟,循着岸邊轉柁。玉太郎便將球移到那船的上面,低頭一望:一箇老翁頭戴棕笠,身着道袍,鬚長過腹,眉長過眼,坐在船頭,捧着一本古書, 心觀看;面前焚着一爐好香,左邊橫着一張琴,右邊掛着一柄雌雄劍;船梢上兩箇老蒼頭,一人把柁,一人煑茶,都飄飄然有脫離塵俗的氣概。玉太郎和龍孟華、濮鏡新,落到那老翁的左右,上前施禮。那老翁也站起身來,略略舉手,讓到艙裏坐下。那艙裏的陳設,都和尋常兩樣:當中掛的是一幅《扶桑看日圖》,上署“遁軒老侄淸玩”,下款是“八大山人”。龍孟華肅然起敬,問:“這上款是老先生的甚人?”那老翁捋着長鬚,點頭道:“這就是老夫的高高祖。”旁邊掛着四幅條幅,是鄭成功畫的;一副對聯,是黃宗羲寫的。龍孟華玩賞了一番,問:“老先生高壽幾何?”那老翁搖首道:“海外遼遠,並無厯本。老夫自到此間,只覺一年一年的過去,也不知過了幾箇年頭了。老夫一身之外,還有兩箇老蒼頭,也陪着老夫一般的虛度人世。”說着,不勝太息。問到近今的中國局面,龍孟華約略告訴了一番,老翁不免又添了一番悽感。龍孟華道:“老先生寄居何地?兒孫幾人?”老翁嘆息道:“老夫孑然一身,並不曾娶有妻室。逃死海外,久拚葬在魚龍腹裏,不料孽障未消,求死不得。寄住在這崖的東面,相去不過三、五十里。老夫散淡慣的人,貪戀這石鏡的光彩照人,一年之內,大約總要出游兩次。旣與諸位相遇,便 同去游玩。”隨問主人名姓,諸人一一回答畢。

說話間,船已攏岸。下得船來,走不上三里,已到石鏡巖的下岸。老翁擡頭一望,望見“鳳飛崖”三箇大篆字,驚駭異常,便自附石攀藤,像飛猿一般,靠着鏡旁的一塊蓮花石坐下,細細的看那字,望那影畫,讀那後面的一篇記文,心上奇怪。又攀藤附石的走將下來,問龍孟華道:“這畫上的一位少年女子,並那記文上所稱的鳳氏,就是足下的夫人麽?”龍孟華道:“正是。但是彼此不見已經十年了。”老翁道:“足下願見令夫人麽?”龍孟華道:“怎麽不願見?但他已到月府,怕的一時不能回來。”老翁道:“自有老夫做主。敝廬不遠, 到那面一譚如何?”龍先生聽到這句,喜氣洋洋,是不消說;玉、濮兩人也替他十分歡喜。折回原路,重上小船。

走不多時,那小船已進了山底的石洞,石洞左右,都是些珊瑚玉樹。老翁燃起魚膏燈燭,照得那洞壁上五彩光芒,非常奪目。約莫走了十多里,猛然看見天日。蒼頭停了船,將那船拴在一株古梅樹上,大家走上草堤。沿堤一帶,平列着幾千株梅樹。這梅樹受了洞中淸和之氣,開的花紅的像硃砂,綠的像翡翠,白的像羊脂美玉,一年四季,沒有一日無花的。梅花落到水面,水面的淸香,一陣陣被風吹了過來,和那水中魚蝦的鮮潔,正要算得地球上獨一無二的了。老翁引他們走了幾條石徑,但見兩旁果木成林,結實累累。就中有一種荔枝,叫做冰酥荔枝,老翁摘得幾十顆,給他三人喫了,覺得胸中異常爽快。轉過了果林,便是一所天然石室,題着三箇字的橫額,叫做“飄颻廬”。飄颻廬的東角,一座珊瑚亭,也是天然生就的,題着“紅塵不到處”五箇大隸字。亭外是一帶竹林,聽得竹林內彷彿有讀書之聲,和那竹梢的翠鳥,並籬角的流泉,此鳴彼應,覺得十分淸脆。龍孟華聽着口音有些熟悉,甚是奇怪,再聽所讀的,匆促間不辨是甚書,急忙走入竹林裏面,却又被幾重怪石遮斷,尋不着出路。老翁笑道:“龍孟兄,你休這般性急,隨着老夫從這小橋上走過去。”衆人看那小橋,也造得奇怪,是一株銀杏橫穿兩岸的。渡過去,又轉了幾箇彎,纔進得一座石門。

龍孟華忽見他妻子鳳氏,正倚在梧桐下面,坐着讀書,急忙搶先幾步走到面前,問訉了幾句話,便抱頭痛哭。老翁止他不住,便埋怨玉、濮兩人說道:“我在這裏過了這許多年,從來沒有聽見過哭的聲音,如今忽遭這龍孟兄一哭,叫人心上怪膩煩的。這都是我自尋煩惱!敢煩兩位代我勸住他,早早出去,免得老夫受這無聊的牽累。”玉、濮兩人去勸,無奈越勸越哭箇不了。老翁嘆了一口氣,叉着手走出石門。停了半晌,龍、鳳兩人這纔住了哭,一面揉着眼 ,携了手同渡過小橋,想尋見老翁同伸感謝。便由蒼頭引進了飄颻廬,不料老翁已枕了石頭,鼾聲大作。龍、鳳二人便同蒼頭說:“你家老爺旣睡,醒時煩道謝一聲罷。”蒼頭道:“這裏比不得外間,不用拘這些俗禮。你們快快的去罷!”衆人也不便停留,當由蒼頭引路,循着原路出去,坐原船仍到石鏡巖。尋找氣球,已不知去向。大家四處偵探,但見暮色漸沉,驚慌的了不得。正是:

剛逢破鏡重圓日,又遇離絃欲斷時。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