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葛兰德进得门来,脱帽在手。此时除了瑞福之外,人人的视线都集在他的身上。爱媛、妙儿都起身迎他,真正当他是个良友一般。瑞福更是感激他屡次的照应,所以听见了就招呼他,说道:“我那女儿才在这里怨你,说你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了?我自己也在这里妄想,以为你忘了这里的事情了。谁知想着了你,你就来了,实在令人感谢得很。古语说:‘迟来胜于不来。’你虽来迟了些,究竟不是绝足不来呀。”葛兰德道:“我们公事忙,终日不得闲,所以不能早来,这是一层。还有一层,似乎总要等着了一点儿消息,来了才有点意思呀。”于是妙儿就问道:“那么着你来得必然有消息的了?”葛兰德答道:“是,有的,小姐,但是不甚紧要的。不过那个被人谋毙的妇人,我们查得了他生前的事业姓氏了。”顾娘娘道:“甚么,谋毙的妇人么?”他说了这话,看他的神气,很是以为奇异,就同没有知道其中缘故似的。葛兰德口里答了一声:“是。”眼睛望了他一会,也像很诧异似的。隔了一会,他又说道:“因为他虽没有好日子过,到底不是要寻死路自己甘心上吊的呀!他生前那几年,在街坊上行歌乞食,非但快乐很少,抑且进益很微呢。但是……”说到这里,瑞福接着就说道:“他穿的衣服真像化子一样。提起了,我还记得他躺在睡床上的光景呢。”葛兰德于是又往下说道:“他倒不是穷惯的,他以前是个女优,曾经养过马车,很阔绰的。然而一个人不能永远艳丽的,他色衰之后,剩钱不多,又遇了没良心的少年,不久就用罄了……”

瑞福听到这里,忽然想着了妙儿,恐他心上不舒服,所以急急的止住他,说道:“朋友,这些底细,我们不必去管他。他到底姓甚么?”“他的真名叫做马秀兰。然而他在戏园里,另外有个名字的。他住在旧城子那边,已经穷了几年了,那边人家都叫他做马老娘子。他住在公家坟山后面一个草棚里,那种地方,叫我去养狗都不愿意的。”“那么说来,他不在自己屋里死的?”“不是,先生。美术街那座屋子空关了五六年了,但是他有钱的时候是住过的,他的钱也是在那边为了一个美少年使光的。他离开的时候,还把家伙抵的房租呢。”

顾娘娘插口问道:“那个男犯是谁?有查到了没有?”葛兰德道:“还没有,娘娘。他同他往来很秘密的,那妇人光景好的时候,他也不是常去的,他一穷,那人也就绝迹了。旧城子那边,从前有人见过他的,如今可惜都忘了。恐怕他倒是个罪魁祸首呢。”瑞福道:“那么着,那人比我还高,上下唇都有胡子的。”葛兰德道:“要是他,他也必然改扮过了。况且你帮他抬那床的,也许另是一个。而且不止他一人,还有个妇人同他一党呢。”瑞福道:“那一定是浇药水在我头上的妇人了。”葛兰德叹息道:“那自不必说了。而且我们一个同事在那门缝里找得一块花缎,是急忙之际夹在那门缝里的,确是凭据呢。那间屋子,两面都可以进出的。当时那人一定用马车等在后面大街上,然后才能把那妇人载去,所以没有被我们撞见。可见他们的算计很是聪明周到呢。那个死的不是被他们二人勒死,就是逼不过了自己上吊的。因为那位验尸的医生说,身上一点儿伤痕没有,不过颈脖子上有个绳疙瘩疤儿。揣度其情,当时一定把他高高悬起,使他不能挣扎,所以才得无伤可寻呢。”史太太听了,皱眉摇头道:“好利害吓!世界上竟有这种狠心的妇人吗?明天拿住了,该得活活的烧死他!”

瑞福问道:“但是他们怎么能够把他弄进这屋子呢?”葛兰德道:“这件事一定是他先前那相好的汉子干的,你老不信,我可以和你赌个东。他既住过这屋子,他身边必然有个钥匙。到了那时,他使人去哄他,或说有事商量,或说给他银钱。那种痴心女子,岂有不欣然奉命的?那同党的妇人,恐怕是他的新交的相好,就是那婆子的替身呢。但是此刻他们想必已经高飞远飏,总难水落石出的了。”妙儿听了此话,发起急来,说道:“甚么话!警察局已经把这件事搁下了吗?这样恶极的罪犯,就轻轻的搁起来不办了吗?”葛兰德道:“搁呢没有搁起,小姐,但是新鲜的事那天没有,上头既留心了新案,那旧案就不由得要搁在一边了。但是遇着了机会,有了头绪,那些侦探依然要查探的。”史太太道:“这还了得!怎么他们侦探查办罪案,要碰机会的吗?犯了罪不办,我们还有太平日子过吗?今天他们可以再来算计你妙儿,后天顾娘娘,大后天就是我自己了。”顾娘娘笑道:“我们大家都不相干的。但是那个死的是个穷鬼,他们杀死了他,亦没有钱。那是甚么宗旨呢?”葛兰德道:“这也是一说。然而他的情人,也许有钱债往来的纸张契据在他手里,与他不便,又不肯把钱还他,所以出此下策,也未可知。而且他身边还有几张两益典的当票,他虽穷得要死,他还年年去上利转票呢。”

却说他们正在议论纷纷的时候,忽然大门声响。玫瑰报说贾老爷来了。经不得这么一声,那里面的情形就此为之一变,那妙儿听了,脸上不觉一红,比了桃花还要艳丽几分。瑞福的身子就也站了起来。爱媛的心上本同此人不合意的,所以拿了花瓣,连忙扎花,打算不去睬他。史太太同他是要好朋友,所以心上的乐意流露于不知不觉之间。顾娘娘反而凝神端坐,就像一位女眷,将要接待初见的生客似的。陈家鼐却从高凳上跳了下来,把家伙一丢,打算歇手,明天再做了。葛兰德却往后一退,把身子藏在那九十二队团练像的背后,也是避他不见的意思。正是人人主意,各各不同。

却说贾尔谊生得不长不短,一表人材,仪容俊美,气宇轩昂,紫髯碧眼,吐属安闲。看官,你想他生就这种人才,那里怪得妙儿倾心赏识他呢!闲话少提。且说当时贾尔谊进得门来,别人都不及招呼,即见了妙儿,也不过点了点头。就一直的趋到瑞福面前,亲亲热热的去握住他的两只手。史太太匆匆跑过去叫道:“伯爵,你好呀!你来得真巧呀!这里不是一位大曲艺家吗?我们等得他不耐烦了,直到前天,他才从俄国回来。下礼拜三在我家里唱,请你来做个顾曲周郎罢。”贾伯爵听了这话,回过身来,对着那曲师打了个鞠躬。顾娘娘也恭恭敬敬地还了一礼。

其时葛兰德在背地里轻轻的说道:“奇怪,奇怪!这种情形实在奇怪!”原来他躲在那里,自始至终,他的视线都专注在那顾娘娘的脸上,没有移过呢。“眼、耳、口、鼻、舌、头发,没有一样不像那麦尔高家的呢!实在越看越像,毫无二致,再像没有的了。但是一层,他脸上那个疤那里去了呢?”葛兰德一个人在这里叽叽哝哝,自言自语,却被站在旁边的陈家鼐听了去了,所以也轻轻的问道:“麦尔高吗?你说的是那一个?姓麦的我认得六七个呢。”“我说的那个,你不会认得的,因为已经有六七年不见他了。我从前却是查过他半年,差不多天天跟着他,所以不会忘记他的,他的面貌也很容易认识的。”“你说你查过他吗?那么说他是个贼了?”“贼倒不是贼,我没听见他偷过东西,然而他总不是好人。他曾经在市厅里跳过舞的,各处有跳舞会,大聚集,他总有份呢。我亲自把他捉到警察局去过三次,但是每次都险些儿死在他党羽手里。他手下有许多亡命之徒,暗暗保护着他,就像是他的护勇一般呢。”“你再仔细看看这妇人的模样儿,究竟像他吗?”“像是很像,但恐未必是他。因为麦尔高家的当时已有三十来岁,此刻这个妇人像还不到这个年纪呢。”“甚么话!他是老的了不得的了。大凡女人,只要看他脸上的青筋皱纹,就可以知他年纪大小,那倒瞒不过我的。我看那顾氏至少也在三十五岁之外的了。”“也许有的。但是他的气概似乎不及麦尔高家的雄健活泼。而且麦家的脸上有一个疤,从鼻子上起,一直到耳根那么长。听说是被那一个吃醋的情人拿刀砍伤的。然而他有法子,可以妆扮得一点看不出来,依然不失他的妩媚呢。”“那也不止他一人,大凡妇人多是会装饰的。你看他那双眼睛多机灵,只怕他为人很有些利害呢。”

且说此时顾、贾两个相见之下,彼此寒暄了几句。同着妙儿、史太太几个,把瑞福围在了中间,说得热闹得很,那里留心有两个人藏在一边呢。原来陈家鼐这个人生平很要朋友,往往同人家一讲几句说话,就弄得很知己了。当下他又往下问道:“你想必是知道的,那个有名的麦尔高家的后来到底怎么样收场呢?”“我却并不仔细,连他同党也都没有知道。末末了一次,是在爱利闸跳舞会里见的。他在那里,一口气连跳了四百度没有歇息。以后就不闻不见了。”“他同党中没有他的情人吗?”“也许有的。他手里的钱也很不少,只要看他的衣服行头,就可以见得他的奢华了。不知道的往往说他是个女侦探家,其实不确的。依我想来,大约后来同了情人,到英国或是到美国去了的。”“即使一个人到了英国、美国去的,回来时也可以像从俄国回来的。这妇人他说是从俄罗斯回来的呢。”“那么你就把他当作麦尔高家的吗?要是他,他怎又会到这里来?瑞福先生也不准他同女儿攀谈了。”“他也并不认识他,那是个姓史的胖子妇人带他进来的。我也不敢说这顾兰如就是麦尔高家的,但是这种事情也许有的,我们无论如何总得查探查探。你一天到晚都要当班吗?”“不,我今天当夜班,要到半夜后才有事呢。”“那么着,我们准六句钟,到一壶春酒馆喝一杯如何?你自然知道这地方的。”“我知道。麦尔高家的也知道,他从前常在那里的。”“那么着,店主人或者可以把他的底细告诉我们呢。”“他未必有我那么知得清楚。然而酒是要去叨扰的。不过先要回去把号衣脱了,不然在那些地方,被上官看见了不像样的。”“那么我六句钟在阆园戏馆门口候你罢。”“很好。但是我十二句钟以后,须得到爱利闸跳舞场去呢。”陈家鼐心上转了一个念头,就说:“等一等,我与你同走罢。”原来他想不声不响的往外溜了。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