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当时史太太只管揄扬顾娘娘的本领,七张八嘴,那里还留心到他两个人呢。但听得史太太向顾娘娘说道:“伯爵的声音最是和善好听,你的本领又同从前有名的夏倍义太太一样,下礼拜三一唱之后,你看巴黎一方的人都要闻名羡慕的。”顾娘娘道:“我同贾伯爵合唱,我心上益发的要高兴了。但是将来唱曲,要碰我自己高兴,兴到就唱;不似在俄国一样,专门在公众地方献技了。我想在这里买所房子,不是靠百先街,总在望蔬园邻近。那时可以天天在家里唱曲请客了。”瑞福道:“请你决意就在望蔬园邻近罢,可以同我做邻居了。”顾娘娘道:“好,先生,我也这么想呀!我总得在这里一边挑选一所。然而现在我只得在恩施街租屋里耽搁,就在湖西街嘴角上。这所屋子,暂居还算适意,只是可惜黑暗一点。”

且说陈家鼐本在背地里窃听,听到这里,他点点头,说道:“咳!在恩施街湖西街嘴角上,那倒要记住的。如今我可要走了,这只会唱的老鸟,同那要配妙儿的赘疣,我也瞧得够了。”葛兰德道:“我也是这样。”他一边说,一边悄悄的就往大门而走。走了出去,也没有人知道。所以家鼐逡巡着要效尤他,谁知走过爱媛旁边,被他挡住去路,轻轻的说道:“你何以去得甚早?我哥哥要来看你呢。”家鼐答道:“小姐,他若要来,我就等到明天也无不可。但是有这许多厌客在这里,我厌烦得一刻都不能再捱了。那最后进来的,你不知道,最是个祸水呢!”爱媛道:“那个贾尔谊,我也不欢喜他,同你意见一样。但是我最欢喜妙儿姐姐,可惜他要去嫁他了。”“可不是么,真是不幸!然而他摆布得非但深得妙儿小姐的欢心,并亦得了我先生的欢心了。虽然,我却懂不得怎么个缘故。这件事,他们自然以为不与我相干,所以也从没有同我商量,故此我也没有法子可想。”爱媛又小小心心的问道:“我哥哥想拜托你一件事行不行?”“拜托我一件事?十件都可以的,小姐,他要干甚么,我没有不可以效力的,除了铜钱,我囊空如洗,不能帮忙,若有仇人要我去帮他打架,我两臂有几百斤力气,诸般武器我也件件能用,式式都精呢。”“不过下礼拜日,想约你陪我们一块儿到博物院去。我爱的是美术,而且最爱雕刻东西。又想到你是专家,同去了,可以当面指教呀。”“那是一定可以算数的,小姐。这是你赏我的脸,那里是你托我事呢!”

原来家鼐自从看见爱媛小姐之后,心里很有妄想的意思。但是不知道那边心思何如,所以不敢贸然巴结上去。如今不提防倒是那边亲近过来,所以一下子把他喜得甚么似的,要想出一句好话去巴结他。想了半天,才说道:“我同你的哥哥是好朋友,我总要竭力劝我师父,把女儿嫁他才好。”爱媛瞧了他一眼,把手指搁在嘴唇上,并不言语。家鼐回心一想,觉得这句话同现在的地位情形距离太远,说得不在理上,就觉有些不好意思,故此一溜烟的就跑出大门去了。爱媛也依然低了头,扎他的花,一声也不响。只有瑞福请了史太太、顾娘娘坐在他自己旁边,谈谈笑笑。

妙儿同着斐礼,又坐得远些,这相馆本来很宽敞的,他们两个要在一边面对面的密谈,别人也听不仔细的。当时贾伯爵好像有心事要同妙儿细谈,所以拉他到一边,柔声问道:“我有一点不得意的新闻告诉你,不知你可肯恕我?我总想和你时常在一块儿,万想不到此番却不得已,要离开巴黎了。”妙儿诧异道:“离去巴黎,为着何来?”贾尔谊答道:“我想我从来没有同你说过,我本来有个嫡亲叔父,住在士每拿(东土耳其之首城),他在那边娶了个富商的女儿为妻。”当时伯爵嘴里虽这么说,他脸上很露出些踌躇不安的样子。妙儿也因为他突如其来,无端说些没来由的说话,心里更觉诧异。故此听到这里,但应了一声:“好吓。”那位伯爵接着又往下说道:“我这位叔父膝下没有小辈的,所以把我承继与他。”妙儿听到这里,心中更不舒服,因就抢着说道:“我懂得了,你不过放心不下这份财产罢了。”贾尔谊道:“刚刚相反的,我所放心不下的,可就是你呢。因为我自幼父母双亡,单靠这位叔父,一刻不离,抚养成人。如今不相见,足足有五年了。近来婶母一病又故世了,单剩他老人家一个人,离法兰西又这么远,他自己又患了重病,耽搁在东方,不能归来。又自念将要不久人世,所以要想再行见我一面。”说到这里,妙儿插嘴道:“既然如此,我想……”贾尔谊不待他说毕,就接着往下说道:“他近来迭次写信给我,催我前去,我总迟迟不决。但是他末次来信,很是紧急呢。”妙儿道:“这么着,你极该马上就去。我若有一毫阻止你的心肠,就罪无可逭了。”

贾尔谊又是甘言蜜语的央告他道:“我没有你同去,我就懒得动身。况且我叔父也早就知道我们这件事情的。”“那么说来,你已经把我告诉过他了?”“可不是吗。小姐,你想我又何必瞒他呢?当时我和你要好了,我就有信给他,说我现在同一位年轻美貌的千金深情爱悦,意欲娶他,非得他亲口允许着实,一时不能离开法国云云。你道他回信来说些甚么?谁也猜不到的。他的回信,我约略还记得,我念给你听。他说:‘斐礼,既然如此,你快成了家罢。这真是我的素愿,求之不得的。要知我们贾氏一族不绝如缕,如今单靠你一人娶妻生子,昌大门户。若得如此,则我他日离别此世界之后,亦可安心瞑目了。天佑贾氏,铁家小姐或者不至将你谢绝。万一你求亲不遂,可速即来此,你叔父当别为汝想法也。或者铁氏千金果然爱汝慕汝,则汝当照规矩人办法,向其父亲求亲。一经允诺,即宜择吉成婚,就到士每拿来过满月,则我喜之不尽矣!(按:西人婚后,夫妇即出门居住,有往他埠之亲友家者,有往他埠客栈者,大约总以一月为度,故俗语谓之“度蜜月”;大约即新婚之月,相粘如蜜之意。今译作“满月”,从华俗也。)我大约还有二三个月可活,届时我当将此间爱乡传与侄儿。此外离城不远西海之滨,我尚有巨宅一所,恰好为汝新夫妇鸾栖凤宿之处。但是事不宜迟,愈速愈妙,因恐汝叔父断不能再见下次春来也。’”“他的回信真是这么说过的吗?”“你要,我可以把原信给你看。他是一个最好的好人,伯叔之中,最有情意的呀!”“实在令人可敬可爱。”

至是,贾伯爵愁容满脸,蹙然的又说道:“当时承他美意写这封信来的时候,你们老太爷这件意外之事还没有出。自从出了这件事,我心里也很难受,那里还敢提起。然而我们两个的爱情还同从前一样。你也曾经答应我,说你可以作得动他老人家的主。这句话谅必你也办到了,所以他才能许我天天上门。这也是我的造化,我亦已告诉我叔父去了。总而言之,千好万好,不过这件坏事不好,如今你可断断不能离开你们老人家了。我们大家凭了良心说一句公平话,我可曾劝过你去离开你父亲吗?我如今只得把我叔父暂且搁着,耐着性子等你。等到你有一天回心转意,去运动你的父亲,彼时我就可以见我叔父了。有了像我这么一个女婿,保管你比自己亲生的儿子总胜过几分呢。”妙儿听了,慢慢的应道:“那是的确无疑的了。”“你既然知道,何以还不肯使我把一腔热诚,在你父亲跟前显点出来呢?我知道你是孝女,我所以体会你的意思,心里竭力的恭敬他,很愿意做他的子婿。但是叫我怎么把这情形去告诉我叔父呢?我实在自己都没有主见了。方才我不是和你说过了,我想动身到他那边去,但是叫我怎么割舍得下你呢?不用说几个月,就是几天也是不能。因为等我回到巴黎,那时候论不定你就不喜欢我了,这岂不要断送我的性命吗?”“你不在这里,我的爱情就会更变,你知道我一定是这样的人吗?你这就轻觑人了。你尽请放心,保管你回来时,我应许你的事,件件都办到就是了。”“然则,你样样都许了我,为甚独不肯早点嫁我呢?况且老人家又并不阻止。要是我方才那一番话对他老人家说了,我想他也不至于舍得阻止我的婚事。所以这件事,不过就单靠在你一个人身上,你要愿意了,你父亲没有不愿意的。只要你去一说,说妥当了,我们不消得几天就办成了。”“你岂不知道,岂不看见吗?我父女两个实在不能离开。就是单就我一面而论,我也不能一时离开他呀!”“你又何必要离开他呢?他也可以同着我们一块儿去的呀!”“到士每拿?你怎么就忘了吗?他是个没了眼睛的人呢!”“那有甚么分别呢?是呀,像东方那种出色的地方,他是瞧不见的了。但是那清新的空气和暖的日光,他也一样可以享受的。而且那里是个产花的地方,真是四时有不谢之花,八节有长春之草,至于‘冬天’两个字,那边是从来不知道的。难道他不喜欢那异香馥郁、风和日暖的士每拿,反而欢喜这阴寒股栗、冷雾弥漫的巴黎吗?况且他此刻在这里既然没有事情可做,他还有甚么放心不下的呢?”“我也乐得如此,但是我父亲到了这种年纪,他在这里事事习惯自然,一时三刻叫他怎么就舍得撇掉了?”“你老太爷的年纪虽大,他的心性却还和我们少年一个样子。他在这里,所有的不过是个相馆。他既然看不见了,除了静坐,那里还有别的事情?所有那些往来的客,此刻不到这里也罢了,到了这里,也不过胡乱说两句安慰的话,可惜的话,那里还像从前来的,都是希罕他的技艺的呢!还有一说,难道你以为史太太的社会里,那种甚么跳舞咧唱歌咧,就可以叫他快活吗?”

妙儿听了这一句话,要笑不笑的答道:“这个自然不管事的,但是我们还有好些要好朋友,就如爱媛姊姊和他哥哥等。”“这都不相干的。这种年轻人,做人家一个小伙计,白天里自然要替人家办事;晚上没有事干,却到这里来瞎混,无非为着省钱起见罢了。不然,就到咖啡馆里去坐坐,也得花上几个呢。尊大人这种待他,也太看的他过重了。至于讲到他的妹子,那个小……”贾伯爵才说了个“小”字,还没有说下去,妙儿连忙抢着道:“你可不要胡说八道!你要知道,你若是毁谤了他,就同毁谤我一般。”“对不住,我那心坎上的人儿。但是我总忘不了老人家失意的事,总因他而来。”“那也并不是他有意的。我知道他得了机会,还要替我老人家报这失明的仇。”“你说他肯拼了命替他报仇吗?怎么你想把这报仇的事托个交情极浅的人?而且这个人他心上很爱着你呢!”伯爵说了这一句话,只见妙儿忽然变了色,吓的伯爵一惊,恐怕这事情闹决裂了,连忙想用话岔开。不知伯爵又说出甚话来,且听下回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