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贾伯爵看见妙儿变了面色,连忙说道:“这是我爱你过于深切了,倒并不是妒忌呢。”“妒忌吗?好没来由的,这又何苦呢?”“那么你就要硬派是我的不是吗?……你能依我的做法,你就可以明我心迹了。你去请你尊大人定个完婚的日子,并请他同着我们到士每拿去。倘若他肯了,我们从今日起,尽一月可以到得那边了。我叔父就可以同我们作乐几天,然后再死。你果然依我这个办法,以后任你有甚么事情,我的性命时时刻刻都可以牺牲的了。我们完婚之后,大约只要在那边耽搁几个月工夫,但等我叔父一旦瞑目,我们就可回法兰西的,因为这位叔父真同我父亲一样的。回来之后,我们不妨就住在这所屋里,因为我初次爱慕你的时候,就是在这里。到了那时,我们就可同着你的——或者就说我的父亲,在一块儿享一辈子福了。”妙儿听了贾尔谊这一席话,心里不由得不感激他,那眼泪禁不住簌簌的掉下来。就把那只雪白粉嫩的玉手放在伯爵手里,给他握着。一面口里软绵绵的答道:“我总答应你去求他就是了。要是老人家点了头,随便你要那一天,我们就是那一天完姻就是了。”

其时伯爵听了妙儿答应去劝瑞福,心上想说一声“多谢”,他方要启口,忽听得瑞福在那边叫女儿了。他道:“妙儿,你在那里?有两位女客在这里,你丢着不来招呼,倒叫我一个人应酬吗?”妙儿听了,马上应道:“爹爹,儿在这里呀!”瑞福道:“你知道我于音乐一道是个门外汉,现在才在这里议论,在史太太府上开大曲艺的事情呢。”史太太连忙挥手道:“不打紧,不打紧。他们年轻人正讲得有趣,不必去扰乱他们。况且我们别处还有约会,毛囡已经提醒我,说要太晚了。”瑞福问道:“毛囡吗?那一个叫毛囡呀?”史太太笑道:“哈哈!我说的就是顾娘娘。我欢喜得他甚么似的,我年纪也痴长他几年,所以敢叫他的小名呀。我们要告辞了,你们这里还有客人呢。嗳!这位就是白路义君?我倒没有知道,你们也相好的?”瑞福道:“那是我从前一位老同窗的儿子。——路义,你可好?”

白路义方才静悄悄的推得门来,脸上笑嘻嘻的,忽被史太太招呼了一声,瑞福听见了,就叫唤起来,问他一声好。他就急忙趋前一步,去把瑞福两手握住了;一面对妙儿颔一颔首。一回头瞥见伯爵也在那里,不禁脸上立刻泛得绯红。原来他同伯爵向有心病,所以每每避面的。然而今日到了这个地位,只得无情无绪的答道:“老伯,我是来领我妹子的。”瑞福道:“怎么这样早,甚么时候了?”路义道:“时候不过四点半钟,但是我预约了爱媛,要去探个亲戚,他住得很远,所以要早些去呢。”当时爱媛见他哥哥进来,便对哥哥笑了一笑,并没起身。那二位女客起初亦只以为此女是个针线娘,到了这个时候才明白了。当下大家留心一看,却是一位极齐整的小姑娘。史太太心上就想请他届时一同赴会,还不曾启口,那顾娘娘已经猜到了他的心事,马上丢了眼色,止住了他。一面自己就说道:“老先生,我们明天见罢。我盼望你不失约,一准来听我唱,保管你渐渐的入了门,你就爱听了。”瑞福道:“那是再好也没有的了。但你们两位要同走,那路义又要领了他妹子出去,你们一个个都去了,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了。”

其时妙儿已在白路义身边,低低的同他说话,请他千万不要走开,因为他有要紧话同老子商量,要他一同在场。白路义道:“小姐,你们父女有话商量,大约总是密事,要我在场作甚么?”妙儿道:“你不知道,此事关我一生的苦乐,正是要紧关头,所以要求你作个证人呢。”于是路义不敢多言,只得自己懊悔多此一来。因为明知此番所论的问题,总是为着他同伯爵的姻事,而且惟有这件事情,他提起了就要头痛。但是妙儿的情意,势不可却,只得勉强应允了。

且说当时他二人说话之间,史太太、顾娘娘已经辞了瑞福,走出相馆。那位贾伯爵亲自送他们到了门口,已经退了进来,望了路义一眼,心里着实生气,因为他知道单单此人是他的劲敌。当下那个瞎子又在那里问道:“儿吓,你在这里吗?”“是吓,爹爹,儿在这里呢。”“好呀,如今女客都去了,你把我那朋友葛兰德请过来,我有几句要紧话要问他。”“他去了有一会儿了。”“咳!我今天正想请他喝杯好酒,怎么他已是去了?而且我想问他那个谋死的妇人近日葬了没有,还有弄瞎我眼的那个人到底怎么样了。这个女流氓,要有一天到了我的掌中,我可一定不饶恕他,我先告诉你们。”【眉】只怕到了掌中,你还不知呢。瑞福说到这里,忽又放大了嗓子唤道:“家鼐!你给我过来。”妙儿答道:“家鼐也出去了。时候已将夜了,黑腾腾的叫他做工也是瞧不见了。”“他坐在酒馆里,自然比相馆里舒服得多,叫他怎么不要走?我方才不是说过的,你们一个个大家都要走开,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此话我一点儿没有说错呢。”“儿是不会离开你的。贾君、白君,还有爱媛妹妹,也都在这里。巧得他们都在这里,如今儿要同你开谈我们这件亲事了。”“呀!来了。你这个狡狯小孩子,你毕竟忘不了这件事情。我起初还以为你要把这件事耽搁下了,怎么你又改了主意了?你的心思好活呀!你要有盼望我眼儿恢复的意思,你就不该赶着要出嫁呀!虽然,我也不想你终身不嫁老公。白家兄妹,我本来当他们自己家里的人一样看待,你尽管当他们的面明白的说。贾伯爵有跟了史太太他们同去没有?”“他在这里呀,爹爹。”【眉】一个“他”字称得亲热。妙儿一面说,一面把斐礼拉到瑞福的靠背椅旁边坐了。瑞福接着就说道:“那么,我儿,你说呀。我可以办的,总依你就是了。如今想必你把日子也选定了。”“要请爹爹选呢。”“这些事我也不在行的,从行聘至结亲,不知照规矩要多少天。伯爵,这话我是同你说的呀,妙儿是比我更不在行了。我曾记得当初同他母亲定了亲,隔半个多月,然后成婚的。不过我们当时大家一点财产都没有,所以订立婚约毫不为难的。”贾尔谊方想回答,忽被妙儿抢着说道:“爹爹,我们现在所论的并非是礼节与婚约问题,不过问你欢喜到士每拿去顽几个月么?”“小孩子,你究竟在那里说些甚么话呀?”“贾君有位嫡亲叔父在士每拿,是自幼抚养他成人的,现在病在垂危,叫他到那里去决别,贾君义不容辞,不能不去。然而儿的心上却决计不肯同你老人家分离的。所以和你说知一声,倘使你心上不愿跋涉长途,儿就专等贾君一人速去速归;或者你心上高兴,不怕风霜,我们就择吉成婚,成了婚马上就结伴同行。左右我们照例结婚之后,须得动身到别处过满月呢。”“好呀,好呀!你这丫头说的话好不爽快干净,我听了好不快活。而且我还得照样这么爽爽快快回答你呢。”

瑞福说了这几句说话之后,气得半天没有作声。继而心中细细想道:“我女儿既经愿意,我何必一个人在中间作难?不如我就答应了,省得他们心上一个个的不舒服。”想了一番,他就说道:“好吗!儿吓,我就和你们同去走一遭罢。但是去便去,有一件事却先要讲明的。”其时贾伯爵听见瑞福答应了声同去,已是喜出望外,犹如奉了恩诏一样。后来听他说有一事须得讲明,他心上想想,不用说是一件,就是十件八件都不妨的。所以当时就抢着说道:“尽请吩咐,没有不依的。”瑞福道:“我现在却是妙儿亲自服侍惯的,然而你们成婚之后,切不可再亲身服侍我,反而害得你们两夫妻有许多不便处。我把这一件先和你们说明了就是了。”

当下妙儿把一双雪白粉嫩的玉臂钩住了他老子的颈脖子,又把香腮紧紧贴在他老子的脸上,哀哀的告道:“爹爹,这又何必多说?儿等若不来服侍你,还有那个来服侍你呢?”【眉】“儿”字之下加一“等”字,连伯爵都说在内也。亲热之极。“瞎了眼睛的人,自然少不得要人照应,但是未曾满月的时候,总有许多不便。满了月之后,你略略当心我些就好了。若要你们早夜相伴,非但你们以为不便,就是我也过意不去的。”“爹爹,那里话来,这么说法,贾君听了,倒像我做女儿的不肯服侍你了。其实这是我分内的事,不必多说的。方才我所以要同你说的缘故,一来怕你老人家要怕路上辛苦乏力,二来要舍不得离开这间相馆呢。”“这两件本来也不是愿意做的事情,但是我在这相馆里也觉得有些厌烦了,那些造像也将近完工了,陈家鼐一个人也尽做得了的了,我到东方去的心意也起了好久了,不想耽搁了这些日子。临了等我瞎了眼睛才去。虽然,你将来样样式式都告诉我听,就同我亲见一样的。我们打算几时动身呀?”“爹爹,怎么你一答应就又这么性急?真是说走就走,实在太好说话了。”

贾尔谊道:“大人自从将令嫒许配小子,小子已经受恩不浅。如今又蒙你这样格外施仁,从此今生今世报答不尽了。就是我叔父倘得见我一面,那时他也要感激你老人家不知到怎么地步呢!在我做侄子的呢,也可以使他瞑目的了。”瑞福道:“我将来身后一点儿东西没有留下,就没有人瞑我的目了。虽然,你们令叔是位世家贵族,我是布衣贫汉,那里可以和他相提并论呢!”妙儿听了,由不得一阵心酸,泪珠儿簌簌的流个不住。尔谊急忙说道:“我叔父也素来羡慕你老人家的大名,和全欧人久知你大名一样的。而且他平生最景慕最敬重的是大艺术家。”“多谢多谢。我却并非沽名钓誉的人。你令叔为人的价值,也可以略见一斑了。你愿何日成亲,尽可随便。但是今儿晚上,你必得在这里陪我晚餐。路义,你也一样等在这里,不许走。”

话说瑞福虽是一片美意,欲留白路义一同晚膳,那知他此际心上有说不出的种种难受,煞是可怜。瑞福要能看见他的面色,也断断不留了。路义心上踌躇了一回,口里嗫嚅着,正想告辞。妙儿毕竟乖觉,早已窥见他的心意,所以就说道:“爹爹不要留白君罢,他还要伴他妹妹去拜望他的表亲哩,改日再来聚饮罢。”说着,一面就走到爱媛那边。爱媛也早知道这个情景,巴不得同他哥哥先走。当下妙儿亲亲热热和他亲了个嘴,对他悄悄说道:“我们成亲时候,要请你做位陪亲,你可必要依我,不得推托的。”其实爱媛心上虽是十分不乐,然而口中却无辞可对,只得胡乱应允了。遂向瑞福告辞一声,回首又向伯爵冷冷辞别。于是兄妹两个一齐出了相馆大门去了。不知他兄妹两个去后又有甚事,且待下回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