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消息:下山了!”从这条振奋人心的标语开始,“加油,加油,再加油”一类抽象的标语看不见了,代替的是:“山脚只有十五里!”“再走十里到平地!”悬崖绝壁悄悄退走,丛树竹林逐渐增多,蝉声组成单调的乐曲,伴送着下山的队伍。战士们精神焕发,加快了步子。火龙也预感到艰难的路程快要结束,不时快乐地长嘶一声。

丁力胜刚看到“剩下三里了!”的标语,队伍又停止了。在他背后哼着四川小调的孙永年,也在半当中住了口。

焦急的等待又一次开始,等了好久还没有移动的迹象。丁力胜把斗笠往脑后一推,往前面挤去。战士们默默地给他让路,用希望的眼光送他过去。

丁力胜绕过山弯,隐约听见嘭嘭的声音。再往下,见炮兵营的炮手们有的使劲拉住驮炮的牲口,有的横躺在牲口前面,不让牲口移动。他好不容易地挤过一匹匹骡马,走到山脚下,眼前横着一条宽阔的河流。黄浊的水浪奔腾吼叫,湍急地涌向前去。炮兵营长吴山站在叶逢春身边,指挥炮兵渡河。

河里,十几个人簇拥着一门大炮的炮身。二百来斤重的炮筒子缚在两根粗树枝上面,四个人扛炮,两个人扶炮,剩下十个人,拉的拉,推的推,有的牵着抬炮人的手,吆喝着,一步一步地走向中流。另外一大群人簇拥着更重的炮架,紧跟在后。一个驭手只穿件短裤衩,想拉一匹牲口下河。那匹马昂起头,四蹄撑住地面,使劲往后退。另一个驭手举起树条子,在马屁股上打了几下,它才无可奈何地纵身下水。刚下去,立刻惊惶地转过身子,用后蹄踢起水浪,蹦上岸来。

“试过深浅没有?”丁力胜大声地问。

“试过了。上下游深,这里最深不过肩膀。”炮兵营长吴山回答。

“步兵连徒涉过去的时候还顺利。”叶逢春接着说。

叶逢春和吴山都是大高个子,两个人站在一起,很像哼哈二将。

丁力胜用手遮住眉毛,向上游凝望。远处,浊流滚滚的河面上腾起一团烟雾,有块河面是阴暗的,上空正有一片乌云浮过。他担心上游下雨,厉声地说:“赶紧过!叫步兵帮忙!”

“叶团长已经派了个连队帮助扛弹药箱。”

跟吴山的答话同时,叶逢春向河对岸高喊:“李连长!把全连带过来!”

河对岸,一个高个子跑到河边边上,双手遮在耳后,上身俯向河面。叶逢春一手围住嘴巴,又叫喊了一遍。那个高个子转身喊了句什么,纵身下河。他的背后涌来一大串人,跟着他跳进河里,手拉手地徒涉过来。丁力胜认出打头的那个高个子是二连连长李腾蛟。

李腾蛟一上岸,叶逢春马上命令他帮助后面的炮兵连渡河。

“跟我来!”李腾蛟向后一摆手,水湿淋淋的战士们紧跟着他,一条线地挤上山坡。

扛着炮身炮架的人群到了中流,汹涌的水流哗叫着冲过来,漫过他们的肩膀,想把他们推往下游。人们继续挪动脚步,每一步像打一根桩,顽强地移向对岸。在他们后面,驭手们扛着马鞍,拿着树枝,走在牲口的下方,不让它们泅往下游。扛着炮弹箱的战士也先后下河,手拉住手,连串地徒涉过去。河里的人不时发出短促的吆喝声,使出全身力量跟激流搏斗。岸上的人并不比他们轻松,尽管太阳西坠,阳光射来不那么烫人了,人们仍旧不断地淌汗。丁力胜还不时望一望雾蒙蒙的上游,生怕涌来更大的山洪,如同指挥作战时唯恐敌人派来援兵。

眼看着第一门炮运上对岸,第二门炮越过中流,岸上的人都喘了口气。吴山抹去脸上的汗,压低声音对身边的叶逢春说:“炮兵到了南方,好比龙困沙滩,有力无处使,憋闷透啦。”

叶逢春也压低声音回答:“不是山,就是水。打起仗来,哪有东北大平原痛快。”

“能打上个仗倒好啰。”吴山叹口气说。

“是啊,路走不完,仗打不上,真气人!”

叶逢春即使低声说话,嗓门也很大,站在不远处的丁力胜完全听清楚了他的话。

丁力胜了解这两个指挥员的心情。南下以后,自己的部队没有打过像样的仗,叶逢春领导的团还不曾跟敌人见过面。你前进,敌人退缩;你进一百里,敌人退一百里。难怪老百姓把白崇禧叫作“白狐狸”,他确实刁滑,尽量集中兵力,躲避我们的大部队,不肯轻易作战;撤退时实行坚壁清野,彻底破坏交通,迟滞我们的行动,增加我们的困难。我们的部队却遇到了一系列新问题:水土不服,不善于山地战,交通运输不方便,炮兵施展不开……应该解决这些问题!怎么解决?他沉思起来。每当他进入沉思,对眼前的事物常常视而不见。当他听见叶逢春的喊叫“抓住!抓住!”才发觉有匹黑马向下游漂去,一个驭手挥着手高喊紧追。

“下游不是比这一带深吗?”丁力胜问,同时眼看着那个驭手漂了起来,双手向空中乱抓,“快叫会浮水的下去!”

那个驭手的头突然沉进水里,一只手向上伸了伸,立刻也不见了。河里几个拿树枝的驭手急忙向他冲去。

“不会浮水的别过去!”丁力胜喊。

那几个驭手清醒过来,迟疑地站下了。

丁力胜解下斗笠,奔向河边,吴山一把扯住他的胳膊。就在这忽儿,有三个人放下炮弹箱子,跳进河里,飞快地向前泅去。丁力胜认出打头的是李腾蛟,第二个是师的战斗英雄王海,最后一个不认识。

李腾蛟游到驭手沉没的地方,那个驭手在前面不远处冒了下头,又给水浪淹没了。李腾蛟猛划了十几下,头往下一扎,不见了踪影。等他再一次在河面上出现,一只手托起驭手的头部。王海连忙游过去帮忙。岸上扬起一阵欢呼。

“继续渡河!”吴山在欢呼声中高喊,粗壮的胳膊向下一挥。

被意外事件阻挠的巨大机器重新运转,停在河里的人们向前进,扛着炮弹箱的战士一个个踩进水里。

丁力胜仍然注视着下游,他不认识的那个战士光着头,像鲇鱼似的刺破水浪,飞快前进,逐渐接近那匹黑马。在相反的方向,李腾蛟和王海扶持着驭手泅了过来。

到了水浅处,李腾蛟把驭手交给王海招呼,又扑进深水去追赶黑马。

丁力胜一脚踩进水里,向王海走去。叶逢春一把没抓住师长,跟着下水,飞跑了几步,才拉住师长的手。

“怎么样?”丁力胜向王海高喊。

“不要紧。”王海抱着驭手喊着回答,“喝多了水,压一压就好了。”

丁力胜等王海走近身边,带着夸奖的神情说:“想不到你这个东北人倒会游水。”

“在辽河边上长大的嘛。”王海不好意思地回答了一句。

他把驭手放在河岸上,施行了一会人工呼吸。那个驭手吐出了好多水,慢慢地睁开眼睛,手掌往地上一撑,坐起来嚷:“马呢?”

惹事的黑马已经被赶上对岸,丁力胜不认识的那个战士个子矮小,动作灵活,蹦蹦跳跳地跟在马后。

这一边,李腾蛟摇落了头发上的水,大踏步走上岸来。

“你倒像个水鬼。”丁力胜说。

“从小在海河里捞过木头。”李腾蛟说,露出雪白的牙齿。

“那个矮个子是谁?”

“一班战士沈光禄。”

“啊,是兄弟团的那个沈光禄吧?”

“就是就是。”叶逢春在一旁抢着回答。

“这么说,都是你们连上的啰。”丁力胜望着满身滴水的李腾蛟说,“快把衣服脱下来!”

“一会就干了。”李腾蛟说,伸出泡白的大手掌,往湿淋淋的脸上捋了一把,向炮弹箱走去。

王海从驭手身边跳起来,跟着连长,一阵风地走开。

那个驭手支撑着站起身子,摇摇晃晃地向河边走去。丁力胜拉住他的胳膊说:“快休息休息!喝点烧酒。喂,你们谁带着烧酒?”

吴山早解下身边的水壶递了过去。他喜爱喝酒,不过从来不喝醉。他的皮肤红润,据他自己说就是喝酒的功效。

这时候,沈光禄又像鲇鱼般地游过来,水面上只露出半个头,周围没溅起一点水花,转眼间游过了河中心。他游得实在漂亮,会游泳的丁力胜一眼就看得出来。

“你怎么样?”丁力胜问吴山。

“什么?”吴山不解地反问。

“这个。”丁力胜伸出一只手划了两划。

“不行。”吴山坦率地承认。

“你们炮兵得好好学一学游泳。过河的机会有的是。”丁力胜说,捎带瞟了叶逢春一眼,“不要光埋怨环境,要想办法适应环境。你讨厌它没有用,它照样跟你作对。等你学会了爬山涉水,本事超过了敌人,它就会转过来给你服务。”

叶逢春知道这段话也是对自己说的,低下头去。在吴山的心上,这段话却引起一阵感触,他喃喃地说:“我们的敌人太多,还有老天爷。刚才暴雨过后,有匹牲口蹄子一滑,带着四箱炮弹一起粉身碎骨了。”

看来,此刻老天爷又来作对:最后一道阳光在河面上消失,悄悄地移上山壁。黄昏快要来到,至少有一半部队要摸黑渡河了。丁力胜咬了咬肿胀的嘴唇,吩咐吴山说:“你先过去,叫他们快走!这边由我招呼。”

吴山刚下水,丁力胜又吩咐叶逢春说:“你派一部分部队去砍伐树木,在河两岸烧它几堆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