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光禄弓下腰,把手里一根燃着的树枝塞进枯枝堆。枯枝发出咝咝的响声,火光蔓延开来,一道道小火舌摇晃着,挣扎着,有几道汇在一起,猛地蹿了上来,把他的椭圆脸照得通红。

战士们呼地聚拢来,围住火堆,脱下衣服来烤,空气里顿时充满一股汗酸味。这些衣服都是汗透了又浸湿,浸湿了又加上汗,分不清水多还是汗多。火头嘶叫着往上直蹿,照亮了身边的竹林。这个小村庄不满十户人家,要住两个营,大多数人只好露营。坪场上、村道上,到处燃起一堆堆野火。人们的说笑声在夜空中飞得老远,跟火光扭在一起。

沈光禄一边烤衣服,一边活泼地说:“一下水,我拼命赶到头前,老赶不上。连长的水性原先没露过,我不清楚。班长的水性我可知道,不如我。我使劲地划啊,划啊,怎么划也撵不上,好像龙王爷推着他似的。”

战士们哈哈大笑起来。

全班最年轻的战士夏午阳䀹了䀹眼睛:“给你一说,班长成了神仙了。”

“不是神仙,也是仙人。”

这话又引起一阵哄笑。

“你们笑什么?当心烤煳衣服。”刚开了排务会回来的王海走近火堆说,同时脱去上衣。

“听沈光禄摆龙门阵。”夏午阳说。他下班扛枪虽不久,革命的历史可不短,在师部和团部当了两年多通讯员,不知不觉地学了些师、团首长常用的词儿。

沈光禄一见班长回来,不言语了。他见火焰减弱了一些,便披上烤干的衣服,离开火堆。

王海烤罢上衣,从上边口袋里掏出个本子,放在火焰上面翻动。夏午阳马上嚷起来:“啊哟!班长的百宝锦囊也打湿了。”

夏午阳的称呼也有道理。原来王海这个本子跟他的冲锋枪一样,时刻不离身。上边记着支部的决议,连排干部的指示,同志们的发言,抄下来的歌子,注了音的生字……总之应有尽有,叫它工作手册或是学习手册都囊括不了它的内容。

等到沈光禄捧了一大捧柴禾回来,王海已经烤干本子,用半截铅笔头在上面写着什么。沈光禄往火堆上扔了一些柴禾,火焰又蹿了起来。

沈光禄在班长身边坐下,用尊敬的眼光望着班长。他一出解放营就补充到这个班上,一开头对班长感到害怕,但很快由害怕转为尊敬,处处把班长作为榜样,在学习文化方面也不例外。

夏午阳也在斜对面注视班长,见班长写写停停,停停写写,便转到班长身边,好奇地问:“班长,你写什么?”

“快板。”

夏午阳一听,张口就嚷:“快来听班长念快板。”

沈光禄瞅了夏午阳一眼说:“班长还没写完呀。”

“你怎么知道,你是班长肚子里的蛔虫?”

“别像家雀似的尽吵,让班长好好想想嘛。”

“你不爱听别听好啦。快念,班长!”

别的人跟着七嘴八舌嚷起来,催着班长快念。

王海举起拿铅笔的手摇了几摇说:“别吵,别吵,我写不下去了。”

“先把写好的念给我们听听。”夏午阳坚持说。他最爱听快板,如同他爱讲话一样。只有听快板的时候,他的嘴才能堵上。

“就先念这么四句。”王海捏响着拇指和食指,朗声地念起来:

哪怕雨淋太阳晒,

哪怕山高路途难;

不追上狐狸不罢休,

不解放江南心不甘。

夏午阳第一个鼓掌,鼓得最响。迨他往班长的本子上一瞅,止住掌声大嚷:“本子上还有,班长没念完呢。”

王海急忙说:“这四句不好,意思重啦。”

“重了不要紧。”夏午阳马上接口。

“一班长!”不远处有人叫喊,“你们班有病号没有?”

“真扫兴!他又来啦。”夏午阳赌气地说,把掉在脚边的半截枯枝踢进火里。

王海合上本子,站起来说:“卫生员!我们班没有病号。”

卫生员巩华走近火堆,他的长相厚道,背脊稍稍有点弯,一见他的模样,容易叫人联想起骆驼。他的小而黑的眼睛往人脸上一扫,慢声细气地说:“我来检查检查。”

“对你说没有病号,检查什么?”夏午阳说。

“没有病号,也要检查一下。”巩华把红十字皮挎包往胸前一挪,稳稳实实地在火堆旁边坐下来。瞧他的姿势,想赶也赶不走他。

“没病还检查,真新鲜。”夏午阳咕咕囔囔地说。

巩华只当没有听见,坚决地对王海说:“一班长!从你开始。”

“好好,服从命令!”

巩华是二连的老卫生员,平时不爱说话,腼腼腆腆,调皮的战士背地叫他“大姑娘”。可是工作挺认真,每逢长途行军,宿营后总要到班上走一走。他知道老战士们的脾性:常常有病不说,有伤不治,因此严格得很。他果然没有落空,他捧着王海的小腿,往脚底心上一望,立刻说:“裂了一道口子。别动!”

“什么口子?”王海不大相信。

“口子就是口子。伸直!”

夏午阳凑过来一瞧,舌头一伸说:“好深!准是水底下石头尖子扎的。”

巩华打开红十字皮包,取出药品。他的皮包里的东西总是放得整整齐齐,不用看也能随手摸到。他给王海上药包扎的时候,沈光禄往火堆上扔下几根枯枝,好让巩华看得更清楚些。

巩华包扎完了,对夏午阳说:“轮到你啦。”

夏午阳拔脚就走,正好跟连长撞了个满怀。

“慌慌张张干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夏午阳含含糊糊地回答,待一发现站在连长身后的人,立刻兴高采烈地喊:“白毛女来啦!白毛女来啦!”

战士们呼地一下围拢来。

连长身后转出个身穿军装的女同志,脸黑黝黝的,细眼睛,翘鼻子,绑腿打得挺紧,草鞋头上有对大红绒球。

“这边坐!”王海把客人引到火堆旁边,拍了拍自己的背包。

“何佩蓉同志,你们谈吧。”李腾蛟一转眼看见巩华,猜到刚才是怎么回事,板起脸孔转向夏午阳说:“你想逃避卫生员的检查可不成,我也得受他管哪。”

何佩蓉没有坐下,走到竹林跟前,往一棵粗毛竹上一靠说:“等巩同志检查完了再谈。”

巩华原本对何佩蓉的到来感到不快,他知道:她一来,大伙准会围着她不放,自己的工作更难开展。此刻见连长撑腰,何佩蓉知趣,情绪高涨起来,向何佩蓉补打了一个招呼。

有连长在,夏午阳老实了,无可奈何地在巩华对面坐下,听从卫生员摆布。脸上的表情,很像一个孩子刚吃了苦药。

李腾蛟把王海叫到一旁,叮咛了一句:“一会你送她上连部。”转身走了。

巩华细磨细琢地一一检查完了,背起药包,走向另一个火堆。

大伙重新围着火堆坐下,眼睛盯着何佩蓉,王海先开口说:“何同志,给我们带什么节目来了?”

“什么也没有带。”何佩蓉说,“我是专门来看看你们两好连。”

“不成两好连了。”夏午阳冲口说,“我们班也不成两好班了。”

“怎么?”

“病号不少。我们班的‘班政委’也得了疟疾,留在后面,没有跟上队。”夏午阳说,“可卫生员还嫌掉队的人少,老来找岔子。”

“不要胡说八道。”王海严厉地说。

“不说就不说。”夏午阳抱住膝盖,不吭声了。

不过他只静默了一忽儿[1],当何佩蓉问起王海近来编了些什么快板,他又抢着说:“班长刚写了首快板诗。”随即坐正身子,咳嗽了一声,把王海念过的四句快板诗一字不错地念了出来,还把末尾一句着重地重复一遍,头一侧问:“怎么样?”

“不错!不错!”何佩蓉说,跟着念了一遍,问,“对不对?”

“对对!”夏午阳拍着手掌说。

何佩蓉笑了笑说:“王班长,说实话,我是搜集节目来的。”

沈光禄的眼光差不多一直没有离开何佩蓉,一时在心里说:“她瘦了,黑了。”一时又在心里否定:“不,黑是黑了些,可并不瘦。”一时思想飞得远远的,回忆起过去的日子;一时又被何佩蓉的声音引到眼前,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找了一个空子,沈光禄终于亲热地问:“何同志,这次行军怎么老看不到你?”

“我跟三营行动。”

“啊,在最前面!路上那些标语准是你写的!”

“你认得我的笔迹?”

“每个字都写得方方正正,我原猜着多半是你。身体怎么样,何同志?”

“路走得,饭也吃得。”

沈光禄的眼光又停在何佩蓉的脸上,心里嘀咕着:“不,不对。她还是瘦了一些。”

要问沈光禄为什么这样关心何佩蓉,当中有这么一段故事:

沈光禄补充到一班后不久,师宣传队给一团演出《白毛女》,二、三团全体解放来的战士也去了。一团特别优待他们,让他们坐在前面。沈光禄看到杨白劳服毒自杀,喜儿被抢走的时候,忍不住放声大哭。原来他家的遭遇差不多:他十一岁那年,家里因还不起租子,他的大姐姐给地主抢走了。他爹一口气缓不过来,死了。他姐姐在地主家受不过气,第二年也上吊自尽……当时看《白毛女》哭的人很多,不过他的声音特别大。他一边哭,一边向同来的人诉说,说了几句说不下去了。这忽儿,他身后不远,有个人猛地从机枪后面站起来,挤到他的身边问:“同志,你是不是沈光禄?”他抬头一看,跳起来一把抱住那人,喊了声“哥哥”,哭得更伤心了。他的哥哥沈光福当场也洒了几滴欢喜泪。他哥哥是在沈光禄十五岁那年被反动派抓壮丁抓走的,兄弟俩已经有六年没见面啦。当晚沈光禄没有回团,跟哥哥谈了一夜。第二天来了几个宣传队员找他俩谈话,当中也有何佩蓉。不久师宣传队到三团演出,节目中多了个《兄弟会面》的演唱,演唱人正是演白毛女的何佩蓉。唱到他家的生离死散,沈光禄又哭了一场。从此以后,他对何佩蓉一直怀着感激的心情。一见何佩蓉,就想到过去的遭遇,想到他的姐姐。

沈光禄原想跟何佩蓉多聊聊,可是开饭的哨子响了。王海插进来说:“在这里吃饭!”沈光禄也连声挽留:“吃起走!吃起走!”

何佩蓉的皮带上挂个蒙了白布套子的茶缸子,绑腿布里插双筷子,上衣口袋里插把小匙子,她原打算哪里开饭就在哪里吃,便点头答应了。

沈光禄连忙跳起身来,抢着去打饭打菜。

菜是好菜,数量不少,一大脸盆竹笋煮香菌。王海夹了块竹笋尝了尝,抱歉地说:“还是没有盐。何同志,将就吃些吧。”

“我在三营也老吃这个,没有盐更鲜。”何佩蓉不在意地说,拔出筷子,夹了块竹笋送进嘴里。

出发时带来的盐吃完了,这两天尽吃淡竹笋。竹笋和香菌是这一带的特产,差不多遍地都是。王海原以为这顿饭大概有盐,想不到下了大山一样困难。

何佩蓉大口地扒着饭,吃菜不用让,吃法完全是战士式的,喝汤时不用那把小匙子,端起菜盆往茶缸子里倒。一边吃一边聊,有时爽朗地忘情大笑。王海很满意这个客人,包括她的装束:她的头发完全塞在军帽里面,帽子戴得端端正正,并不歪在脑后。

何佩蓉对王海也很满意,问到行军的感想,王海冲口说:“反正要打仗就得走路,不走路怎么能打上仗!”问到脚破了怎么不觉痛,他随随便便地说:“我也不知道。”好像一切都应该这样,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何佩蓉去连部时,坚决不让王海送,说了声“这里又没有老虎”,一个人走掉了。王海还是在后面跟着她,等她进了连部才回来。走到半途,突然响起嘹亮的号声。一听是紧急集合号,他连忙跑起步来。

[1]一忽儿:犹“一会儿”。本书中“一忽”同此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