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锋部队经过两天一夜急行军,在一个晴朗的早晨赶到目的地。街上门窗紧闭,充满强烈的焦霉味,一条大街差不多完全烧毁,瓦砾堆里冒着烟气。偌大的市镇好像死去了似的,静寂无声,看不到人影。

叶逢春团长出了市镇,走到河岸上。一条水泥大桥被炸成几截,桥身残肢露出锯齿形的切面,东倒西歪地瘫在桥柱上,有一截边边上还留着完整的栏杆。水流发出怨愤的声音,围着崩塌的桥柱打转。除了滚滚的流水,看不见一只小船。河对岸不远有个烧毁的村子,村子上空飞着残余的火灰。一只乌鸦掠过村子,落在那截完整的桥栏上,凄凉地叫了几声,扑着翅膀飞走。

背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叶逢春转过身,恨恨地说:“又跑掉啦!”

丁力胜师长脸色阴沉,擦过叶逢春身边,笔直地走到河边上,像要径直走下大河,走到河对岸去。

“破坏得很彻底。”叶逢春的声音有点走样。

“唔,很彻底。”

丁力胜望了望对岸的村子,不声不响地沿河走去,叶逢春默默地跟在身边。他们经过一株斜伸在河面上的大柳树,见树干上系着一条缆绳,一头浸在水里,下面显然有条凿沉的船只。树旁边摊着一堆发焦的血迹。再过去,在一个小河湾里,漂着一只发胀的死狗、一只空鸡笼和几片船板。

“找到船了没有?”丁力胜问。

叶逢春掀动鼻翼,结实的胸脯激烈起伏,好像空气不够使似的:“敌人凿沉了全部货船渔船,拉走了船夫。”

“我就不信他们破坏得了所有的船只!”

“战士们到远处找去了。”叶逢春说,向河两头望了望,仍然看不见一只小船的影子。

“一边找船,一边修桥,再抽一部分人做群众工作。”丁力胜说,“敌人的破坏决不止是物质上的,什么共产共妻啦,什么先甜后苦啦,这一套欺骗宣传准少不了。”

两个人回到镇头,叶逢春折进团部,丁力胜独自越过烧毁的大街,走向师部。街上,好多扇楼窗已经打开,好几家铺子开了门,镇民们三三两两站在屋檐下,静听我们的宣传员解释政策。看到这些景象,丁力胜的脸色开朗起来。他知道要不了多久,这座一度死寂的市镇就要苏醒,镇民们的恐惧和怀疑将要被欢跃所代替,勇敢地来迎接新的生活。

丁力胜走进一座不显眼的平房,撩开门帘,走进内室。

师政治委员韦清泉坐在八仙桌旁边沉思,他没有戴帽子,头发蓬松,脸容憔悴。他的年龄跟师长相仿,不满四十,看起来却比师长老得多。一见师长,他微微耸了下肩膀说:“白崇禧想饿死我们哪!”

“哦!”丁力胜在师政委对面坐下。

“敌人毁灭了几十万斤粮食!”

“几十万斤!”丁力胜的上身往前一倾,吃惊地说。

韦清泉掠了掠半灰的鬓发,声音有点发颤:“镇上的粮店全空了。敌人把带不走的一部分粮食堆在街上,浇上油,全部烧光……”

“简直是罪恶!”丁力胜捶了一下桌子。

“把居民们的粮食也洗劫一空。名义上是征,实际上是抢。”

“彻底,唔,很彻底。”丁力胜自言自语地说,挫动着牙齿。

韦清泉望了望师长的神色,用平静的口气问:“没找到船?”

“暂时没有找到。”

“找不到也好,让战士们休息休息。连续走了十来天,部队太疲劳了。”

“不怕疲劳,就怕扑空!”丁力胜大声说出自己的心情。

韦清泉沉默了一忽说:“是呵,就怕扑空。”

疲劳,休息一阵可以解决;如果敌人在眼前,疲劳自己就会消失。扑空却是一切准备的落空,长期希望的落空,它会削弱战斗意志,增加疲劳。几句话能赶走肉体上的疲劳,鼓起劲头。扑空后却要做一系列工作才能恢复锐气。敌人不断后退的目的,一方面是保存实力,另一方面是企图引起我们的急躁情绪。韦清泉明白这一点。他自己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疲倦,但部队的扑空却使他感到忧虑。

两个人静默了片刻,韦清泉换了个话题说:“敌人的消息真灵通,镇上的地主也跑得一干二净。”

“都跑了?”

“还带上家眷和细软财物。说明他们失去了信心,知道自己回不来了。”韦清泉顿了顿说,“你还记得东北开始土改时的情况不?那时候地主的气势多高,有多少个地主威胁过农民:‘敢分我的地,当心脑袋!’”

韦清泉是在东北解放战争初期调到这个师来的。从那时候起,这两个师的领导人就成了亲密的战友。

“在东北的时候,我们从来没有扑空过。”丁力胜说,同时眼睛闪光,显然回忆起许多次成功的战斗。

“敌人不同了。”韦清泉说,接着口气一转,“你在路上听到过一首快板没有?”

“什么快板?”

“哪怕雨淋日晒,山高路远,一定要抓住白崇禧。”

“啊,听到过。”

“好是好,我看还缺少个意思。再加上句‘哪怕扑空再扑空’就更完全了。碰到这种刁滑的敌人,我们一定要树立起不怕扑空的思想。狐狸到底是狐狸,哪有容易抓到手的!”

房门开了一条缝,随后慢慢地打开。孙永年轻脚轻步走进来,站在门边,先观望了一下师首长的神色,才低声地说:“首长,队伍会不会行动?”

“干什么?”丁力胜问。

“马蹄铁都快变成洋铁皮了,想给它们换一换。我找到了一家马掌铺。”

“去换吧。”丁力胜手一挥说。

“老孙同志,抽口烟再走。”韦清泉说,抓起桌上的招待烟。

孙永年走近桌边,接过烟盒,抽出一支,往口袋里一塞说:“回头再抽。”

“马料还多不多?”

“这一顿全部出空。火龙像饿鬼一样,吃得好凶。”一提到牲口,孙永年不想走了,指手画脚地说下去,“这几天真把它们累坏了,吃,吃不好;睡,睡不够。”

“街上能不能找到马料?”韦清泉又问。

“有人的地方总能弄到马料。”孙永年蛮有把握地回答。

孙永年有一种本事,凡是牲口需要的东西,他在任何环境下都弄得到手,从来不叫困难。韦清泉满意他的回答,也相信他真能弄到,盯着他发红的眼睛说:“钉完马掌,好好睡上一觉。”

孙永年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拔步要走,丁力胜摸了摸下巴说:“老孙同志,你的胡子该刮一刮了。”

孙永年不禁伸手摸了摸乱蓬蓬的胡子说:“越忙,它越捣乱。”

一阵马蹄声响到门口骤然停止,一个骑兵通讯员满头大汗闯了进来,递给师长一封信。孙永年紧忙悄悄地退了出去。

丁力胜看完信交给政委:“军首长叫去一个人开会。你去吧。”

韦清泉往信上溜了一眼,几步走到窗前高喊:“老孙同志!快去备马!”

窗外出现孙永年的黑绰绰的脸:“师长的?政委的?”

“我的。马蹄铁回来再换。”韦清泉用命令的口气说。

“好在白雪刚吃过草料。唉,这种时候,牲口也只好辛苦一点。”

“越快越好!”

孙永年一转身,跑步走了。

不多一会,韦清泉骑上一匹长鬣毛的白马,跟着骑兵通讯员驰上街心。白雪弹动粗壮的腿,跑得挺稳,看来精神饱满,并不感觉什么辛苦。

丁力胜直到政委拐了弯,才回进师部,靠着椅背静思默想,眉心中间起了两条竖纹。防空号打断了他的思索,他捞起桌上的电话耳机:“叶团长?组织火力揍它!”

飞机的喤喤声临近了,跟炸弹的爆炸和扫射同时,响起了密集的对空射击声。丁力胜走出门口,见两架战斗机惊惶地越过高空,飞向政委走去的方向,密密的枪声追逐着它们。

飞机刚刚消失,叶逢春擎着驳壳枪,喘吁吁地奔来,一见师长站在门口,放慢了脚步。

“队伍怎么样?”丁力胜急急地问。

“没有什么损失。炸弹多半扔在河里。”

“你看,敌人的飞机也刁滑得很,飞得那么高,来了就走,硬不让我们的战士出口怨气。”

“嫌破坏得不够,还要来破坏。”叶逢春气冲冲地说,把驳壳枪插进枪套,跟着师长进门。

“船找到了没有?”

“还没有消息。”

街上响过来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快到门口时慢了下来。叶逢春走到窗口一望,挥着手喊:“老沙!伙计,飞机没有打死你!”一转身冲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