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逢春挽着一团长沙浩的胳膊走进来。沙浩的红圆脸上流着汗珠,眼角微微向上的眼睛里光芒四射,皮带扎得紧腾腾的,胸膛显得分外饱满。结实的身体和轻快的步态流溢出旺盛的精力。

叶逢春走到桌边,拿起师首长的招待烟,给了沙浩一支,自己抽了一支。

沙浩好像没有看到叶逢春递过来的火柴,用急迫的眼光望着师长说:“下一步棋怎么走?”

“暂时还不知道。政委上军部开会去了。你们的部队恐怕又在叫苦了吧?”

一听这句突如其来的问话,沙浩连忙说:“没有。谁也没有叫苦。”

“什么走了十来天,连敌人的皮也没摸到啦;什么南方真别扭,想走走不快,想打打不成啦……少不了的。”

“这个啊……”沙浩沉吟着没有说下去,意思就是默认了。

叶逢春在一旁扑哧一笑。

丁力胜扫了他们一眼说:“站着干什么?”

两位团长并肩在师长的床上坐下。

“部队休息了没有?”

“身体是休息下来了,”沙浩回答,“心休息了没有,就很难说。”

丁力胜拖了把竹椅子,在他们对面坐下。

“战斗意志高是件好事情,可还得让战士们树立不怕扑空的思想,这次抓不住下次再抓,不要泄气。当然,也不要让战士们产生这种心理:反正怎么样也走不赢敌人,怎么样也打不上。那更会泄气。特别是你们自己,千万不能有这些情绪。”

像对待自己一样,丁力胜对直属下级素来抓得很紧,一发现不好的苗头,立刻把它拔掉。他对直属下级批评多于表扬,他认为他们的觉悟水平高,批评更能帮助他们前进。要是怕批评爱表扬,还算什么革命干部。在这一点上,政委跟他的看法不同,认为该批评就批评,该表扬就表扬,表扬和批评都能帮助干部前进。

两位团长听了师长的话,自然地对看了一眼。沙浩在叶逢春的脸上看到敬畏,叶逢春在沙浩的脸上看到悦服。他俩多次受到过师长的批评,经常是沙浩更快地理解它的意义。

“我刚才想了很久,”丁力胜的语调放平和了,“我们这些负责干部处在这种情况中,更需要沉着,需要理智。扑空了怎么办?生气解决不了问题。这次扑了空,将来还可能扑空,客观情况是这样,咱们只好把思想扭转来,适应客观情况。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不容易,不容易。”他着重地说,“可是一定要转。在东北打惯了痛快仗,现在要准备多打牛皮糖仗,你韧我更韧。”

电话铃响了,丁力胜返身抓起耳机,开头“唔唔”地答应着,后来那对大眼睛放光了,冲口说:“有这等事?说详细一点!”于是不断地“啊啊”,直到放下耳机。

“敌人难不死我们!”

“什么?”叶逢春问。

“敌人原想抢空镇上的粮食,可是人们并没有乖乖地全部交出去。已经有好几家人家自动借出了偷偷留下来的粮食。”

叶逢春兴奋地撞了一下沙浩的胳膊。

“还有件动人的事儿。”丁力胜说,随即转述了电话里听到的故事:

离市镇不远的一个村庄里,住着个从鄂豫皖苏区逃来的红军军属。他听说解放军到了,立刻把家里的存粮全部挑来,到处打听政治部。见了政治部主任,紧抱住不放,又哭又笑。政治部主任要他担回去一部分,他不高兴了,说是盼了十几年才盼来早先的红军,自己的年岁大了,目前只能贡献这么一点粮食。要是收回去一颗,也会难受一辈子。

“红军时代留下的种子,到时候都会开花结果的。”丁力胜动情地说。

沙浩的心深深地被触动了。在团的领导干部当中,他的年岁最轻,革命的历史却最长。他是十五岁参加红军的。不久就开始了长征。他的父亲留在江西苏区,一直没有消息。

电话铃又响了,沙浩怕打扰师长,拉了拉叶逢春的衣角,两个人一起离开师部。

叶逢春陪着沙浩来到河边,黄浊的河水仍在宽阔的河床上飞奔,围着崩坍的桥柱打转,风吹来带股腥味。桥边上多了个炸弹坑。几个参谋和工兵干部在桥边研究什么。沙浩望着炸毁的大桥,捏紧了拳头。

两位团长在桥边站了一忽儿,默默地循河边走去。他们两个团多次并肩作过战,互相配合过,互相支援过。每经历一次战斗,这两个团长的友谊就加深一步。沙浩比较深沉;叶逢春具有一般山东人的特色:比较豪爽。性格的不同反而促进了双方的友谊。对方想的什么,差不多看一眼就能明白。此刻虽然谁都没有说话,但都知道对方的心事。沙浩一边走,一边观察每一个破坏的痕迹,他的拳头捏紧放开,放开捏紧,后来像要制止这个动作,便把双手插在腰上。

“要是没有这些倒霉的河流……”叶逢春没有说完,中途收了口。

沙浩的眼光越过河流,瞭望那座半毁的村庄。村庄上空还飘着残灰。

两个人走了几步,叶逢春又开了口:“老沙,见到她了没有?”

“谁?”沙浩收回眼光问。

“还有谁啊!”叶逢春大声说。

“佩蓉?”沙浩的眼光变温柔了,轻微地摇了摇头,“她不是随你们团行动吗?表现怎么样?”

“不错。行军没掉过队。一宿营就往连队跑。比我辛苦。”

“应该让她多锻炼锻炼。不要放纵她。”

“我对她关心不够。不知道她这忽儿钻到哪里去了,可能在街上写标语。老沙,去找找她吧。”

“没有心情,也不好意思。我向她夸过口,说要打好这个仗。现在呢?”

“这不怪你。敌人不让我们打有什么办法。”叶逢春解嘲地说,一把拖住沙浩的胳膊,“你们的事儿拖得太久了。”

“她不愿意,我也不勉强。听说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初到延安的时候,下过这种决心:不打走日本鬼子不结婚!……”

“可别把我算在知识分子里面,”叶逢春赶紧声明,“高小没毕业就当学徒,连半个知识分子也算不上。”

“比起我来,还算是知识分子。她呢,说是不打垮蒋介石不结婚。”

“到时候就难说了。”叶逢春笑了笑说,“我还不是没有坚持到底?我呢,早了些;你呢,迟了些。老沙,打仗时候的决心上哪里去啦?”

“北平刚解放,我倒有过这种打算。一南下,冷下来了。她说得也有道理,现在不是时候。”沙浩见叶逢春瞪眼看他,解释说,“我知道革命跟紧张分不开,要等不紧张的时候大概等不到。不过总要等到合适的机会。”

“这么说,你们没有矛盾咯。”

“她怕生孩子像怕火一样。”

“女同志都是这样。等到一有了孩子,可爱得要命。我那个……”

“不谈这个啦。”沙浩摆了摆手说,“我原想跟师长提个建议,不过没有把握,想先跟你扯一扯,看你认为怎么样。”

“先歇一会,我的腿有点不听使唤了。”叶逢春捶了捶腿。

这时他俩正走到那棵斜伸到河面上的柳树旁边,叶逢春在树干上坐下,轮流扳了扳膝盖。

沙浩眼望着那条浸在水里的缆绳说:“老叶,一遇到敌人逃跑,好比针扎胸膛。”

“你不提倒也罢了,”叶逢春一伸手贴着心窝,“这忽儿还痛哪。”

“敌人跑得这么快,我们的六〇炮、重机枪,在行军的时候是不是靠前一点,遇见敌人,拿起来就打。要是敌人刚退,还可以用重火器追击一阵。敌人拼命想保持实力,我们多杀伤它一个也是好的。”

叶逢春想了想,在沙浩的肩上猛拍一掌说:“行!我看这办法行。快跟师长说去!”

叶逢春拉起沙浩就走,好像腿也不疼了。

他俩回到师部,丁力胜劈头就说:“我们要整训了!”

“整训?”两个团长一齐在门边站住。

两个团长从理智上都同意这个决定。不过消息来得过于突然,事先根本没有料到这一点。既然南下以来,一直在走路、寻找敌人,习惯成自然,认为今后还会这样走下去。特别是叶逢春,总觉得不打个漂亮仗就休整,说不过去。他盯着师长,满心希望师长说的是玩笑话。

“政委打电话来通知的!他透了个口风,说这次训练内容主要是山地作战。”

沙浩立刻理解了这次整训的意义,说了声“我回去啦”,迅速地走了出去。门外响起了马蹄声,急骤地敲打着石板铺道,渐渐远去。

等到马蹄声消逝,叶逢春才想起什么似的说:“这家伙!他本来有个很好的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