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气候闷热,一班同志围成个圆圈,坐在竹林子旁边,身后架着枪支,放着镐锹。连挖了几个钟头工事,沈光禄的双手肿胀,不断地捏拢放开,放开捏拢。夏午阳的手掌打起几个水泡,他使劲往手上吹气。陈金川一口接一口抽着卷烟,神情安静闲适。李腾蛟抱住膝盖,注视着一双双闪光的眼睛,像要从中看出每个人的心事。

一班长王海跟连长低声交谈了几句,开门见山地宣布了部队的任务:“咱们决定在这里扎下钉子,跟白匪军好好干上一场!”

夏午阳情不自禁地拍手喊好。

沈光禄捅了他一下说:“别吵,听班长讲下去。”

“咱们插进来干什么?就是要吸引大股的敌人。现在敌人大部队过来了,我们要像胶水一样粘住它,不让它脱身……”

王海不紧不慢地说下去,不停顿,不重复,该强调的地方强调,该引申的地方引申,充分表现出老班长的才干。沈光禄静听着班长的话,两手安静下来,搁在腿上一动不动。

王海讲完了战斗意义,眼光四下里一扫,说:“大家讨论讨论,咱们班该怎么办?”

“怎么办?拿起枪,冲它个稀巴烂!”夏午阳说时眼望连长,好像单等他下命令。

“咱们又不是前沿部队,往哪冲?”沈光禄说。

“往哪冲?往敌人的方向冲呗!”夏午阳嚷,“连长,向上级请求一下,调咱们连到最前面去!”

有几个战士应和他的意见。

陈金川踩熄烟头,咳嗽了一声,开始发言。说一句,顿一下,让别人担心他会说不下去。他不慌不忙地说着,每句话的意思接得很紧,看得出事先经过一番思索。

“我说,咱们先要定下心来,做好长期坚守的准备。调我们上前面,最好。不调,老老实实修工事。任敌人炮轰也罢,老天爷下刀子也罢,咱们反正要像千年柏树一样,挺在这个地方。一个班是条树根子,千条根子扎得深,大树谁也摇不动。”

这一席话扭转了会议的方向,跟着发言的你一段,我一段,表示坚守的决心。夏午阳不住摇头䀹眼睛,想说话插不进嘴。

乌云在头顶上推移,遮住了几颗残星。天气越发闷热,草蚊子嗡嗡乱叫,往人脸上瞎撞。夏午阳伸手一抓,抓住一只蚊子,狠劲一搓,蚊子被搓死了,一个水泡也搓破了。他好容易找到个空当,赌气地说:“蹲在山上闷死人,瞅机会冲它一家伙不好?”

陈金川紧接着说:“咱们走了多少路,打了多少脚泡,有多少人害过病,中过暑,这笔账一定要跟敌人算。不过,上级总比我们看得远,该守才叫守。到了该冲的时候,会让我们冲的。我说,咱们全班要有安家思想,草鞋破了打一双,子弹袋脱线缝一缝,休息的时候打个盹,叫咱们上火线,就豁出性命干!”

“我同意陈金川同志的意见。”王海说话了,语气坚决肯定,“咱们班行军没掉过队,打仗同样不能落后。做好坚守准备,把我们的阵地变成铜墙铁壁。大伙有没有决心?”

“有!”全班一致回答,唯独夏午阳的声音有点懒拖拖的。

“小夏,你还有什么意见?”

“大伙怎么着,我也怎么着。”夏午阳噘着嘴说,声音不大。

“请连长……”

王海的话还没完,李腾蛟往起一站说:“我们师的任务是内线作战,总的来说,要采取守势,准备挨打。上级相信我们挨得起打,才交给我们这个任务。我们每个人要像钢人一样,守住阵地,拖住敌人,好让敌人挨兄弟部队的打,挨大部队的打!要是人人思想明确,彻底了解任务,这个仗就打赢了一半。”

李腾蛟不安地望了望天空,对王海说了句:“小心弹药!”转身走了。

王海一声命令,大伙立刻起身,七手八脚地把子弹带、米袋子、手榴弹拢在一块,摊开油布和雨衣,包扎起来。

沈光禄一边折油布角,一边对夏午阳说:“连长讲得真好。”

“好?好好好!”夏午阳一连说了四个好。

陈金川在一旁听到夏午阳的口气,忍不住说:“小夏,这算什么态度?你不是说过:大伙怎么着,你也怎么着?”

“我不是跟大伙一样在包弹药?”

刚包好枪支弹药,猛刮来一阵狂风,把竹林子唰啦啦压向一边,一道闪电穿过云层,照亮倾斜的竹林。一声拖长的闷雷从远处滚过来,滚到头顶上,突然转成钢铁的轰鸣,哗啷啷斜劈下来,震得山摇地动。天空好像震裂,倾倒下大滴的雨珠,山头上刹那间漫起一片薄雾。远方升起一股火光,准是有棵树中了雷火,烧起来了。

这阵雷雨来得好猛,等到战士们跑进竹林,全身已给淋得透湿。温度骤然起了变化,寒冷赶走了闷热,陈金川打了个寒噤。夏午阳的情绪也起了变化,不过跟气候的变化相反,他靠在竹林边沿,伸出一只手,很快聚了一掌心水,一口喝完,喊了声:“好甜!”

雷雨一停,大伙涌出竹林,只见发亮的水吵吵嚷嚷地往低处奔流,原先有个浅坑成了水潭。夏午阳穿着草鞋,跑进水潭,玩起水来。

陈金川提醒他说:“当心着凉。”

“我的身体没那么娇贵。”

天空露出星光,沈光禄仰起头,拳头一扬说:“捣蛋鬼!”

“你等着吧,它还会来捣蛋的。”夏午阳喊,拨弄着潭里的水。

“我才不理它!它捣它的蛋,我睡我的觉。”沈光禄东张西望了一阵,没找到一块干地方。

陈金川早在一块高地上铺开包背包的雨布,打开背包,取出一套干衣服换上,绞着换下来的衣服。

沈光禄找不到更合适的地方,挨到陈金川身边,打开背包,脱下湿衣服往身边一撩,准备睡觉。

王海大声说:“到竹林里睡去。里面暖和。”

战士们哄地冲到竹林边沿,使劲摇竹子,叶丛上的水珠哗哗地往下落。夏午阳感到有趣,一头闯进竹林,拼命摇撼,一边大呼小叫:“使劲!使劲!”水淌进他的脖子,他毫不在意。他摇啊摇啊,猛地里打了个喷嚏。

王海连忙喊:“小夏,你还没淋够?快去换衣服!”

陈金川一伸手把夏午阳拖出来:“让卫生员看到了,非批评你一通不可!”

“一班长!”不远处响起巩华的声音,同时射来一道手电筒光。

“一说曹操,曹操就到。”夏午阳伸了伸舌头,赶紧动手脱上衣。

巩华走进竹林,手电筒四处一照说:“一班长,你看,还有些同志没换衣服。”

“我不是在换吗?”夏午阳说。

巩华没有理他,仍冲着王海说:“身体是革命的资本,环境越困难,越要爱护身体。秋凉啦,可不比三伏天。”

“又念经啦。”夏午阳低声嘀咕。

沈光禄不声不响地跑开去。

巩华转着头问:“有人感冒没有?”

夏午阳一手拿着脱下来的湿军衣,另一只手举到滴水的帽檐上:“报告卫生员同志,没有人感冒。”

巩华举起电筒照了照夏午阳,板板正正地说:“看看你自己,好像刚从河里捞出来。快换上干的。”

在电筒光下面,夏午阳看出巩华一身干,像要故意给人做个榜样。好奇怪,难道卫生员刚才找个山洞子躲起来了?他知道连部的草棚子四面透风,棚顶根本挡不住大雨,比竹林子好不了多少。

沈光禄换上一身干衣服,一边扣扣子,一边走到卫生员身边。

巩华打开红十字挎包,拿出几个现成的小纸包,塞给王海:“谁有感冒的症候,让谁吃一包。睡觉的时候挤紧些!”

王海接过小包说:“照办!”

巩华又一次转动头部,一板一眼地嘱咐说:“同志们,睡觉一定要盖好被子。温度比下雨前降低了九度,半夜会更冷的。”说罢一脚高一脚低地向邻班走去。

沈光禄一眼不眨地望着他的背影。

等到卫生员走远了,夏午阳嘴一噘说:“他总是这么啰唆。”

“关心我们还不好!”沈光禄说。

“没有关心我的人。”夏午阳叹了口气。

沈光禄也叹了口气说:“唉,你是身在福地不知福。”

沈光禄这话是有亲身经历的。他初到东北的时节,正逢天寒地冻,雪压三尺。同班有个一等兵的腿冻肿了,咬着牙照样行军。沈光禄问他为什么不治,那个一等兵说:“有病莫找医官。找他,不把腿锯掉才怪。”拖了十来天,实在拖不动了,班长只好报告上去。那个一等兵被抬走的时候,又哭又号,不肯走。当天果然给锯掉了腿。过不多久,沈光禄的一条腿也冻伤了,肿得老粗,他忍住痛一声不哼,对谁都不说。幸好他在第一次战斗中就得到解放,住了好几天医院才治好。要不,这条腿迟早保不住。巩华一来,总要触醒他这段生活。

夏午阳不理解沈光禄的心情,管自倒出自己的心情:“谁要是说:‘夏午阳!你冲!’我给他磕一千个响头。”

王海在一旁听了这话,用温和的口气说:“小夏,快换衣服去吧。”

竹林里不再滴水,战士们全换上了干衣服,走进竹林,铺开油布,系上蚊帐,晾上湿衣服,挤得紧腾腾的,倒头睡下。

夏午阳躺在陈金川和沈光禄中间。沈光禄一躺下就打起呼噜。夏午阳不想睡,东一句,西一句,跟陈金川乱扯,一会说:“敌人准保淋得够呛。”一会说:“前沿工事里恐怕积水三尺,泡在水里也比睡在这里舒心。”陈金川没有搭理他,他就喊:“老陈,老陈,睡着啦?你真能睡得着?”弄得班长来干涉了,总算闭住了嘴。过了一会,他听见班长响起鼾声,又轻声地唤:“老陈,老陈,班政委!”没听见应声,一翻身,双手叉在脑后,睁大眼睛,望着帐顶出神。

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想是连长查铺来了,便半闭起眼睛观察动静。只见连长高大的身影移进竹林,打开手电筒,逐铺逐铺地挨次照过来。照到沈光禄的铺上,弯下身,把滑到胸下的被子往上拉了拉,塞严了蚊帐。夏午阳知道该轮到自己了,正要闭上眼睛,一道电筒光已经落在脸上。

“没睡着?”李腾蛟问。

“我刚醒。”夏午阳撒了个谎。

那副毫无睡意的脸庞瞒不过连长的眼睛。李腾蛟严厉地说:“别胡思乱想啦,快睡!”

夏午阳赶紧闭上眼睛。开头还听见连长的脚步声,听见帐外的蚊子嗡叫声,只过了一会,就蒙蒙眬眬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