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到下半夜,二连被调到前沿阵地接替第五连。一班的阵地最突出,工事里虽然泥泞潮湿,人们却觉得远比钻热被窝舒服。

王海胸靠壕壁,注视着前面的黑暗。夜风吹得附近的草丛索索响,好像有人爬上来似的。寒气逐渐加强,一身单衣服有点支持不了。凭经验,他知道快到拂晓了,敌人发动攻击的时刻临近了。

他的身边响起连长的声音:“有什么动静没有?”

“没有。”王海低声回答。

“敌人进攻的时候,不许后退一步!”李腾蛟叮咛说。

“是!”

“一定要勇敢沉着。狠狠地打!准确地打!”

“是!”

王海知道连长的每句话都是战斗命令,李腾蛟知道王海的每声答应就是未来的行动保证。在简短的对话中,一个叫对方留心,一个叫对方放心。双方都感到温暖和亲切,感到情感的交流。

李腾蛟巡视了前沿阵地,循着交通壕回到连指挥所。指导员林速守在电话机子旁边,盘起腿,面对马灯光,低声哼着歌,用铅笔在本子上写着什么。他的挎包打开了,搁在稻草堆上,挎包旁边放叠纸张,纸堆上压个茶缸子。

听见脚步声,林速抬起头来。李腾蛟点了点头,意思是巡视的结果很满意,战士们都准备好了,单等敌人进攻。林速领会这个动作的含义,继续中断的工作。

李腾蛟往草堆上一坐,凝望着斜对面的指导员。眼前这个乐观的人,任何时候都心情愉快,无忧无虑。望着那张微笑的孩子气的脸庞,听着那种在工作时习惯的无意识的哼唱,李腾蛟感到安慰,感到现在一切都很好,将来一切也都会很好。

林速停止了哼唱,欢快地说:“算出来啦:昨天五连平均五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

李腾蛟疑惑不解地问:“算这个干什么?”

“让全连同志们明白:这个买卖划算!要是打攻坚战,消耗大多了。这笔账对思想不通的战士有好处。”

李腾蛟立刻想起了夏午阳:“不一定。有些人硬是只图打个痛快。”

“五连打了不到半天,消灭了半个多连敌人,还不痛快?咱们可要好好干它一天!”

林速拿起一架电话的耳机,把上面那段话的意思,连同算出来的结果,告诉各排排长,要他们抓紧时间传达,让战士们更具体地了解守卫战斗的意义,鼓足劲头守住阵地。

趁指导员打电话的时节,李腾蛟抽出茶缸子底下的一张纸看了看,原来是沈光禄写的决心书,要求党在战斗中考验他。只有签名,没有日期,字迹潦草,显然是在匆忙中写成的。

指导员放下耳机说:“五个要求入党的战士,这两天都写来了决心书。他们平时表现不错,这次战斗下来,就可以讨论他们的入党问题了。”他神情严肃地加了一句,“希望他们实现自己的决心。”

李腾蛟明白指导员此刻的心情,他自己也看到过这样的人:平时表现不错,决心书上口气挺硬,可就是通不过严酷的战斗关。他放回沈光禄的决心书,倾听了一忽,前面没有一点动静。

等待是恼人的,沉寂会增强等待的烦恼。李腾蛟钻出掩蔽部,望了望天空,三星已经落下去了。头顶上猛地亮起几个照明弹,山头上立刻布满阴惨惨的绿光。

林速也出了掩蔽部,靠紧连长,观察敌人的动静。敌人阵地上一片黑暗,听不见一点声音。自己的阵地上同样听不见任何声音,看不到一个人影,绿光惨惨的山头上,好像只有他们两个人。

沉寂在延长,李腾蛟的等待在延长,他用话声打破了沉寂:“老胡回来过没有?”

“没有。”林速回答,“他啊,回了娘家还肯转来?”

副连长胡安平原是二排排长,提升为副连长以后,爱往二排钻,跟战士们打打闹闹,甚至摔上一跤,碰到他们打扑克,会抢过牌来斗。要是一天不到二排转一转,好比有烟瘾的人断了烟那么难过。人熟情深,一打仗,总是让他掌握二排。

电话铃响了,两个人钻进掩蔽部,李腾蛟拿起通营部的另一架电话的耳机,马上听见营长的声音:“李连长,拂晓到啦,叫同志们加倍注意。”

“我刚从阵地上回来,前沿排的情绪挺高。”

“他刚从阵地上回来,前沿排的情绪挺高。”营长忽然向谁重述起他的话来,李腾蛟猜到准是团首长上了营部。果然,营长又对着话筒说:“团长跟你说话!”

李腾蛟怕在电话里听团长说话,特别在战时,团长一兴奋,嗓门比平时更高,震得耳膜发痒。可不是,耳机子里传来的每一句话,连对面的指导员都听得清清楚楚。

“昨天五连打得不错,你们二连要努一把力,创造更好的战绩!”

“我们连保证不落在五连后面。”

“什么?不想超过他们?”叶逢春嚷,使李腾蛟不得不把耳机拿开一点,“告诉你们一个消息:二团昨天的战绩比我们大!”

李腾蛟立刻回答,声音不比团长低:“首长!我们保证超过五连!”

“这才对啊!好,预祝你们胜利!”

一声尖啸,附近炸开一颗炮弹,掩蔽部的顶上震下一股土屑。

“开始啦?”叶逢春兴奋地嚷,“我马上到你们那儿去!”

李腾蛟放下耳机,往起一站说:“团长要来。我上一排去了。”

静寂打破,等待告一段落,李腾蛟的心情平静下来。他出了掩蔽部,循着交通壕走向前沿阵地。照明弹已经熄灭,黑夜没有最后退走,几颗星星发出挣扎的微光。远处火光一闪,又一颗炮弹尖啸着飞来,李腾蛟喊了一声:“注意!”

“注意!”王海招呼不远处的陈金川。

“注意!”陈金川叮咛身边的沈光禄和夏午阳。

炮火响了一阵,轻重机枪接上了腔。敌人在朦胧晓色中开始冲锋。

“鸭子赶上门来啦!”夏午阳乐滋滋地说,用步枪口对准敌人。

山头上,我们的重机枪张口吼叫,新的战斗的一天开始了。

王海的一对眼睛露出工事,一眼不眨,注视近来的敌人。敌人的队形摆得很散,不慌不忙地冲过来。冲到我们的机枪射程以内,弯下腰,寻找着较安全的地形做掩蔽,继续推进。根据队形和行动,看得出他们的战斗经验相当丰富。他扣住冲锋枪的扳机,静待着适当的开火时间。

先头的敌人接近山脚,我们的轻机枪张口吼叫。敌人继续分散前进,迅速地爬上山坡。掩护的火力扫得更猛了,轻重机枪弹呼啸着穿过头顶。王海沉住气,盯着移动的绿色钢盔,等到敌人进入了步枪的有效射程,响亮地喊了声“打!”冲锋式扫开了,十几支步枪同时欢叫。敌人倒了几个,后面的仍旧蜥蜴似的一边往上爬,一边射击。双方的子弹打得丛草沙沙乱响。

领头的敌人喊了一声,后面的跟着哇啦哇啦乱叫,向上猛冲。这股疯狂劲激怒了王海,他抓起一颗摆在壕沿上的手榴弹,喊了声:“投排子手榴弹!”拉开导火索投了下去。山腰上顿时蹿起十来柱火烟,封住了敌人的嘴巴。好几个敌人随着钢盔和石块,滚下山坡。活着的一齐转身奔跑。

敌人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间跑出了火力网,显出了他们善于打山地战的特长。

王海的左边传来夏午阳的骂声:“兔崽子!跑得好快!”

第一回合结束了,敌人不好对付。王海举起袖口,擦了擦脸上的汗珠,往两边一望,见战士们擦枪的擦枪,修工事的修工事,平安无事。他安下心,正要说几句鼓励话,身边响起连长的声音:“一班长!开头开得不错!”

“可惜敌人的腿长。”王海惋惜地说。

“下次给它来个更厉害的!”这句话包括了鼓励和叮咛。

李腾蛟走进陈金川他们的掩体,劈头就说:“同志们,过瘾不过瘾?”

沈光禄一见连长来到最前沿阵地,感到满心兴奋,不禁接口说:“不大过瘾。天黑,看不大清楚。”

“你的成绩怎么样?”

“不行。只撂倒两个。”沈光禄回答。

“积少成多,慢慢来。”

夏午阳在一旁不安地扭动胳膊,李腾蛟转向他问:“怎么啦?”

“扔手榴弹出手太猛,胳膊扭了一下。”

“光有狠劲不够,还需要巧劲。”

夏午阳舞了舞胳膊说:“这阵子好多了。”

飞来一串子弹,差点打着他的手腕。

陈金川担心地说:“连长,回去吧。”

“敌人滑得很,对付他们,心里要沉着,动作要快。”

陈金川答应了一声,栗色的眼睛盯着连长,好像在说:“我们记住了。你快走吧。”

“千万不能大意。”李腾蛟又叮嘱了一句,循着交通壕往回走。

天大亮了,天空雾沉沉的,对山上浮过一朵淡云。夏午阳说:“但愿不要下雨。”

“下雨才好哪!”陈金川说。

“有什么好?”

“咱们蹲在工事里,不怕啥。敌人可麻烦了,要冲锋,爬山滑溜溜;往回跑,想快快不了。”

“靠下雨打敌人不算本事!”

“什么叫本事?跟敌人摔跤算本事?敌人是小人,你硬充君子就要吃亏。”

夏午阳不吭声,伸出头去数敌人的尸体。

“注意隐蔽。”陈金川急忙拉了他一把。

夏午阳一缩头,一串子弹紧跟着擦过头顶,他不好意思地伸了伸舌头。

云消雾散,太阳爬出了对山凹,阵地上洒上一片阳光。敌人趁着背阳的有利条件,发动了新的进攻。兵力增加了,掩护火力也加强了,机枪子弹像刮风一样,打得工事里的人简直抬不起头。敌人来势汹汹地冲到山脚下,爬上山坡,倾倒出子弹,投出鹅蛋形手榴弹。山坡上烟雾腾腾,泥土纷飞。

双方激战了一阵,先头的敌人在烟雾弥漫中接近阵地。

“上刺刀!”李腾蛟高喊了一声。

烟雾里钻出几个敌人,王海一边扫射,一边打雷般地喊:“拼!”

陈金川他们霍地跳出工事,端起上了刺刀的步枪,恶狠狠地迎上去。一场肉搏战展开了,山头上响着枪身和刺刀的碰击声。

陈金川连续刺倒了两个敌人,跟一个矮个儿交起手来。敌人行动灵活,猴子般地跳来跳去。陈金川好容易找了个空当,一刺刀捅向敌人的胸部。矮个儿用枪一拨,顺势刺向他的腹部。他侧身躲开,敌人紧跟着刺来一刀。他立脚未稳,想躲躲不开,想挡来不及,正危急间,刺来的刀尖子突然向下一滑,步枪落地,矮个子仰面躺倒,跟步枪一起滚下山去。原来沈光禄刚刺翻一个敌人,见陈金川斗不赢,赶紧奔来支援,在敌人的肋下捅了一刀。两个人只交换了一下眼光,又跟涌上来的敌人拼开刺刀。

王海见敌人人数众多,持着没有刺刀的冲锋式跳出工事,用枪托打击敌人。他的力气和敏捷弥补了武器的缺陷。他把围攻夏午阳的敌人打翻了一个,顺势抢过一把带刺刀的步枪,推挡劈刺,生龙活虎般地跟一小群敌人周旋起来。

打翻的敌人没有上来的多,附近的二、三班也跟敌人干上了,刺刀映着阳光翻飞,叮当作响。

指导员林速带上来几挺机枪,密密地扫射敌人的后续部队,把敌人切成两截。副连长胡安平带着二排同志跳出工事,浪潮似的卷了过来。几十把明晃晃的刺刀一加入战斗,形势就起了变化。敌人抵挡不住,转身就跑。侥幸跑出了刺刀尖的,跑不出子弹的密网。

接近阵地的敌人全部肃清,被隔断在坡下的敌人连滚带爬,用最快的速度往回跑。胡安平杀得火起,正要率队追赶,背后传来团长的叫喊:“都回来!快回到工事里去!”

打累的和没打够的战士们刚跳进掩体,敌人的轻重机枪一齐猛吼穷叫,子弹旋风似的刮过低空,刺进泥土,撞上山壁。

王海喘息刚定,忽觉左腕子有点痛,一看,衣袖破裂了,手腕上划出一条长长的红道,幸亏伤痕不深,他急忙取出急救包包扎好,放低胳膊,不让战士们看到。

班上的战士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人人都沉浸在胜利的狂喜中。夏午阳的下巴向前方抬了抬,乐呵呵地说:“这一仗过瘾。你们瞧,敌人老老实实给我们把着门哪。”

陈金川知道那些躺在壕外的“把门人”的作用,他们会使进攻的敌人受到精神上的威胁,眼睛一眯说:“他们还是义务宣传员哪!”

在叶逢春团长看来,他们都是送上门来的情报员。根据尸体上的臂章符号,他发现敌人是第七军的主力师——七十二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