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腾蛟跑近火光,忽见它后面升起十几道新的火光,摇晃闪烁,火光处隐约传来嘈杂的人声。他稍一犹豫,郑德彪快步赶到,扯住他的胳膊说:“当心摔倒。”

“那是什么?”李腾蛟指了指那片火光。

“准是居民们送东西来了。”

李腾蛟放下心,重新迈步飞跑。

团指挥所的掩蔽部低矮简陋,没有桌椅板凳,一盏马灯压住地图角,放射出淡淡的光焰,照亮了坐在稻草堆上的沙浩。

李腾蛟刚喊了声:“报告!”沙浩蹦起身子,几步抢到他跟前,握紧他的手连摇几摇,上下打量他一阵,欢快地说:“李连长!看到你,好像看到了整个部队!你们都好?”

“都好。”

“师首长都好?”

“都好。”李腾蛟用左手掏出一封信,“师首长的命令!”

沙浩松开手,接过命令,走到马灯旁边,贪婪地看起来。几天来,他多么渴望收到上级的命令啊!每个字都在他的眼前闪闪发光。

李腾蛟在一旁细细打量着一团长,只见他的脸油光闪亮,双颊微凹,唇下长出细黑的胡子,眼皮子底下发青,眼眶里络满红丝,一对黑眼珠子却亮得出奇。

沙浩逐字逐句地看着熟悉的笔迹,长久的悬念消失了。从字里行间,他好像看到了师长和政委的面容,听到了他们的声音。看到后来,他的兴奋的脸色转成严肃。师首长要求他们团迅速赶奔目的地,必须机动灵活,听到枪声后自动投入战斗。这就是说,尽管跟师的领导上取得了联系,刚卸下一副重担,又压下另一副重担:师首长把主动权完全交给了自己,部队还得继续独立作战,来完成新的战斗任务。

李腾蛟等一团长看罢命令,简要地做了口头报告,最后蹲下身子,手指在地图上划动,准确地指出碰到敌人的地点和时间。

郑德彪带着恼怒和自责的口气插进来说:“敌人的行动真鬼,我们居然看不出一点撤退的痕迹。”

任务紧急,时间有限,沙浩没有理会九连长,叫来一个参谋,命令他说:“把这份命令带给政委,他在后面跟送粮的老乡讲话,请他马上回来。你顺便找上几个熟悉道路的老乡,准备带路。”

参谋刚走,沙浩拿起电话耳机,命令各营营长立刻跑步上团指挥所开会。他接连下着命令,语句简单,态度平静,最后也没有忘记叫通讯员给李腾蛟拿些现成的吃食。

沙浩下达了必要的命令,拿起红蓝铅笔,专心研究地图,不时用铅笔比画着,测量距离。他的太阳穴上涨起一道紫血管,频频跳动。刚见到李腾蛟时的感情火花熄灭了,未来的行动完全抓住了他的注意力。

“敌人的行军速度快不快?”

“不慢。”李腾蛟应声回答,“每小时八九里光景。”

沙浩放下铅笔又问:“你走的时候,我们的部队出发没有?”

“没有。”

“现在恐怕走出好远啰。”沙浩第一次转向郑德彪说,“咱们非得加把劲不可。”

郑德彪明白团长指的是什么,精神地应了一声,心里痒痒的,有点坐立不安了。

通讯员端进一小盆温稀饭,一盘蒸红薯,搁在地上。

沙浩把盘子往李腾蛟身边一推说:“这东西吃倒好吃,就是容易饿。多吃几个。”

李腾蛟真的感到饿了,拿起一个大个儿的,剥去皮,咬了一大口。

“岭背后有个村子,第一天没有动静,第二天弄清了我们是解放军,当夜打起灯笼火把,送来好多大米红薯。刚才不知道又送什么来了。没有他们,部队就要挨饿。”

沙浩随即简短地谈了谈本团情况。

一团那天遭到敌人的侧击,收发报机一开始就给炮火打坏。部队且战且进,占领了三星岭一带的有利地形。当夜,他派了几个侦察员到大部队预定的宿营地点联络,碰到了大批敌人,打了一家伙,只跑出一个侦察员,钻了一天山沟,半夜才回来。

“要行动啦?”随着喊声,进来个粗壮的人。李腾蛟认出他是一营营长。

“我们跟师部取得了联系。”沙浩说,“这是来联络的三团二连连长。”

“啊!”一营长欢叫一声,见李腾蛟要站起来,急忙按住他说:“你吃你吃!”

沙浩中断了跟李腾蛟的谈话,马上跟一营长头碰头地交谈。

李腾蛟匆匆忙忙吞下个红薯,生怕自己碍事,抹了抹嘴说:“我出去一下。”

沙浩抬起头说:“上哪?在这里歇歇。”

“我上九连歇去。”

郑德彪一听,扯起李腾蛟就走。

沙浩也不挽留,嘱咐郑德彪说:“九连长!好好招待招待。”

“别的没有,白开水管饱。”郑德彪说,弯身捡了个大红薯,塞进李腾蛟的口袋,挽着他的胳膊走了。

李腾蛟出门不远,见二营长迎面跑来。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寒暄,他往郑德彪的身后一闪。他知道时间宝贵,自己要是跟来开会的人都谈上几句,说不定就会误事。

命令虽然送到,误事这个忧虑始终像蛀虫似的啃着他的心。等二营长过了身,他在郑德彪身边机械地移动脚步,一边回想路上的经过,检查自己有没有耽误时间的地方。

郑德彪问了他一句话,没有听到回答,用胳膊撞了他一下说:“怎么,想娘家啦?”

“什么?”

“我问你:你们连打得怎么样?”

李腾蛟说了句“打了一整天”,拾起中断的思索。

郑德彪原以为李腾蛟还要说下去,尖起耳朵,走了十来步,没等到下文,又撞了他一下说:“魂给野鬼摄去了?我问你到底打得怎么样?”

李腾蛟的答复仍旧简简单单:“总算赚了十来倍。有些战士还嫌赚得闷气。”

“闷气!对啊!”郑德彪拍了拍手掌,对后一句话表示同情。“眼看敌人攻一次又一次,你只好蹲在工事里还手,真能气炸心肝。”

“你们呢?”李腾蛟问。

郑德彪打开了话匣子,谈起白天的战斗:全连打退了十一次冲锋,战士们一个个打红了眼睛。他自己从这个阵地跑到那个阵地,又指挥又打枪,捞不到一点儿休息时间。要是称一称,一天少说掉了三斤肉。

“战士们刚发现你的时候,你猜我在干什么?”郑德彪神秘地问,接着自个儿说下去,“我在交通壕里走着走着,不知道怎么一来,歪在壕壁上睡着了,是枪声把我惊醒的。”

斜刺里过来一簇黑影,郑德彪打开电筒一照,见两个战士扛着根粗树干,他喊了个名字,前面那个战士停住脚步。

“咱们连换下来啦?”

“刚换下来。”那个战士回答。

“怎么不休息?”

“活动活动,出出火。”

“不用扛啦。快回去!”郑德彪大声说。

那两个战士放下树干,莫名其妙地望了望连长,隐入前面的黑暗。

郑德彪猛想起一个问题:“老李!你一个人来的?”

“两个。”

“那一个呢?”

李腾蛟用牙齿啃着嘴唇皮。

郑德彪猜到是怎么回事,放慢步子,同情地问:“是个侦察员?”

“沈光禄!”

“沈光禄?”郑德彪睁圆了豹眼。

李腾蛟忍不住叙述了一下沈光禄的牺牲经过。

“有种!”郑德彪嚷起来,“他们弟兄俩都不孬,沈光福的手掌给机枪烫肿啦。”

“你不用告诉沈光福。”李腾蛟叮咛说,“免得他难过。”

说话间走进九连的驻区,刚换下来的战士们头顶星星,东一堆、西一堆地坐着,人堆里闪烁着卷烟的火光。

人堆里站起个黑影,扔掉手里的烟头,晃到他俩跟前,喊了声:“李连长!”

李腾蛟猛一愣,从声音相貌上,他又一次看到了沈光禄。

“我的弟弟表现得好不好?”沈光福关切地问。

一阵激动穿透李腾蛟的周身,他沉默了一忽,抑制住感情,平静地说:“很好。”

郑德彪忽地插进来说:“沈光福同志!你的弟弟牺牲了!”

沈光福一下怔在原地,抬起眼睛盯住李腾蛟,眼光里满含希望,期待从他的嘴里得到否定的回答。

李腾蛟转脸避开那副期待的眼光。

沈光福明白连长讲的是真话,他的头部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你的弟弟牺牲得很光荣!”郑德彪随即带着强烈的感情转述了李腾蛟的话。

沈光福听着听着,他的悲痛逐渐转为昂奋,听到末后,点了点头,一句话也不说,攥紧拳头,一转身,大步走了回去。

李腾蛟责怪地说:“你告诉他干什么?”

“瞒他有什么好处?”郑德彪的声气不壮,他本来也不想告诉沈光福,是一时憋不住冲口说出来的。

“告诉他有什么好处?”

郑德彪望着沈光福的背影,硬着嘴说:“他不会掉眼泪。准是擦枪去的!”

李腾蛟停立不动,竭力想用外界印象来冲淡被勾起来的感情。前面不远处传来砍树和挖土的声音,偶尔有手电筒光一闪,光影里显出扛在肩上的木头或是一双移动的腿。这种紧张忙碌的情景,使他想起自己的连队。他回过头,望到了团部的那点火光。此刻,在那里,紧张的会议正在进行,一个新的行动马上就要开始。突然间,那恼人的忧虑又悄悄地爬上来,代替了对自己连队的怀念。似乎为了增加他的忧虑,从岭后什么地方,响起了第一声的鸡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