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来到了。这天是十月十日,太阳没有露脸,天空阴沉,秋风习习,驱赶着低压在头顶上的云层。气候凉爽,正是赶路的好时光。丁、韦师越过绿色的山岗,跨过收割了的田亩,踏上坚硬的石子路,抛落村庄树林,向西南方飞速前进。

“前侧发现敌人!”

一听到尖兵连的报告,丁力胜立刻跟韦清泉策马驰向前去,见叶逢春等在山坡下,一齐翻身下马,跟着叶逢春爬上山顶,卧下来观察情况。

山底下展开一道平川,田野上点缀着松林竹丛、村落庙院。往左望,平川入口处对峙着两座大山,从那里开始,两边的山头逐渐退开,逐渐低矮。敌人通过两山间的窄口,源源不断地往里流。队伍排成双行,头戴钢盔,武装整齐,中间夹杂着马匹和挑夫。挑夫们肩挑重担,走得精疲力尽,勉强拖着步子,因此队列拉得老长。往右望,川阔山低,房屋比较密集,最先头的队伍还在视距以内,可见敌人进川不久。

丁力胜神速地把这一切收进眼里,看来敌人是支大部队!自己的队伍处在敌人的侧背,形势是有利的。不过,这里离铁路线还有一大段路。怎么办?打?不打?向野战军总部请示来不及,详细讨论不可能,要查明敌情没有时间。敌人走得不慢,时机不可失,决不能放它过身。自己要对党和上级负责,对战局负责,稍一犹豫,许会造成难以弥补的损失。他的庄严的责任感转化为一个简单的字眼:“打!”

“对!马上就打!”韦清泉的口气同样坚决,同样干脆。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对看了一眼,这是一种决断的、清澈的眼光,没有犹豫,没有个人的成败得失。上级既然派自己师深入敌后,独立作战,作为师的领导人,应该审时度势,抓住有利的形势,当机立断,创造胜利的条件。从对方的眼光中,双方都看到了同样的思想,得到支持的力量。

地图在山坡上摊开,用石头压住四角,一等二团长喘吁吁地赶到,几个师、团干部的头马上攒在一起。丁力胜在地图上斜劈着手掌,划分了作战区域,分配了战斗任务。他的话干净利落,没有一个多余的字眼。他命令三团以连为单位,分股猛冲,冲乱和消灭川里的敌人。命令二团占领入口处的两座大山,坚决卡死山口,切断敌人。他知道,敌人的数量远远超过自己,要是让敌人大部队进入川里,它可能借着数量上的优势,打开封锁,夺路逃跑。他特别嘱咐:动作要快!要保持肃静!要坚决勇敢!

韦清泉用激奋的口吻说:“让全体指战员明白:打好这一仗,庆祝新中国成立的最后时刻来到了!”

两个团长聚精会神地接受了任务,没有说一句话,飞奔下山。二团长跨上喘息未定的青儿马,在马屁股上狠命擂了几拳,疾驰而去。

丁力胜眼望着流动的敌人,发下一个个新的命令:

“叫炮兵营长马上带炮上来!”

“叫警卫连做好战斗准备!”

“把非战斗人员组织起来!抬运伤员!”

敌人的最先头部队已经走远,川口涌进一群马队。

山背后,静止待命的部队开始活动,三团的队伍就地卸下背包,以连为单位迅速散开,不声不响地先后爬上山坡。二团的队伍跑步跨过稻田坟丘,分成好几股向大山方向运动。

山前面,长长的石板道上,敌人快速度地列队前进。管押行李的官兵,不时挥动枪刺和拳头,驱赶走不动的挑夫。马队近来了,马蹄子敲打石板,发出嘈杂的声音。马上骑着头戴大檐帽的军官,在空中挥动鞭子。乘马后面走着一群驮马,背上满载箱笼包捆,走得十分吃力。马队前后,簇拥着身背卡宾枪的队伍。

信号枪响了!山顶上紧接着响起一阵阵急骤的冲锋号声,一支支队伍冒出山头,瀑布似的急冲飞泻。密集的机枪子弹狂呼欢叫,争抢在冲锋队伍前面,飞向敌群。二连副连长胡安平带领全连战士冲过师长身边,闪电般地扑下山坡。

行进中的敌人队伍散乱了,受惊的马群蹦跳奔突,互相碰撞,有的踏过卧倒的步兵,有的拖着滚下来的鞍子乱窜。马上的人纷纷跳下,混进散乱的人群,涌向对山,奔进松林竹丛。一分钟前外表威武的队伍,成了溃决的长堤,转眼间倒坍、消融,石板路上只留下被挑夫们遗弃的行李包裹。

丁力胜眼见二连冲下山坡,分成好几个小股,冲过留着青色稻茬子的田地,以乱对乱,追逐敌人。

二团作战区域里也响起激烈的枪声,丁力胜拿起望远镜,见这边大山上出现一大队战士,抢占了有利地形,射击川口内外的敌人。另一大群战士飞冲下山,横过道路,占领了川口那一边的大山。

丁力胜放下望远镜,长喘了一口气说:“唔,鹿门封上了!”

在地图上,川口一带标志着一个雅致的名字:鹿门前。现在,鹿门封死,把敌人的后续部队关在门外,可以专心对付川里的敌人了。

一直注视着战斗发展的韦清泉轻声地说:“敌人不简单哪。”

是的,关进川里的敌人不是驯鹿,他们在突然打击下震昏了片刻,开头的混乱一过去,被切成许多截的零散队伍很快组织起来,退集到对山山脚下,钻进树林子,涌进孤庙,爬上山腿的梯田和石崖,占据各种可以利用的地形,由零散的盲射变成有组织的还击。原先居高临下,占着有利地势的我方突袭部队,到了平川上,有些反而处在不利的地势中。这里,那里,到处进行着混战。

吴山满脸通红跑上山来,帽子推在脑后,皮带拿在手里。他三脚两步跑到师长身边,朗声报告:“炮上来啦!”

“你带个连队上来,配合三团。”丁力胜说,“另一个连队去配合二团。二团在鹿门前一带。这回好好显一显威风!”

吴山兴奋地搓了搓手,好像这么一搓,炮弹就会脱手飞去。

“敌人顽强得很,”韦清泉说,“马上把大炮拉上来,压它一压。”

吴山望了望烟火滚滚的战场,转身就跑。不一会,山后传来吆喝牲口的声音,吴山带领一群手拿镐锹的炮手,重新冒出山头。他向师长领受了具体任务,选择好阵地,迫不及待地脱掉上衣,卷起袖管,拿起一把铁铲,跟炮手们一起,穷挖猛干,构筑阵地。

整个部队投入了紧张的战斗活动:电话员在山头上架设电话线;报务员在师指挥所后面架起天线;勤杂人员组成的抢救队飞奔下山。

第一批俘虏带上来了,经过审问,知道当前敌人正是号称钢军的第七军军部和它的主力师七十二师。七十二师师部和两个团被挡在鹿门外面;军部五个直属营和七十二师一个团关在川里;那些骑马的家伙都是军部的高级军官。

“哈!到底抓住了大头!”丁力胜说,同时举目寻找,那些戴大檐帽的家伙早没有踪影,田野上躺着几匹死马,一匹脱缰马拖着鞍子乱跑。

韦清泉说了声“怪不得”,翻过皮挎包,当作桌子,亲自写下了发给野战军总部和军部的电稿,报告在何时何地抓住了什么样的敌人。

战斗趋向激烈,被分割的敌人开始用火力互相支援,有的地方,小股敌人汇合起来,加强了抵抗。

丁力胜要叶逢春暂时看守住大股敌人,尽力先消灭小股的,抵消敌人数量上的优势。送命令的通讯员刚走,斜对面的松树里窜出大群敌人,气势汹汹地向我一个排反击。

战斗部队全部撒出去了,丁力胜手里只有一支唯一的后备力量:警卫连。不能让敌人恢复元气,他立刻命令警卫连投入战斗,攻击反击的敌人。

警卫连的战士们生龙活虎般冲奔过去,击溃了反击的敌人,肃清了松林,又去寻找新的敌人。

丁力胜松了口气,视线第一次离开战场,这才发现卢兴东伏在附近。

丁力胜走到卢兴东身边,见他以一个老战士的姿态趴伏着,下巴支在地面上,睁大眼睛,凝神观望山下的战斗。他的衣服破了好几处,想必是行军期间剐破的。丁力胜轻轻地趴伏下来,拍了拍他的肩胛骨说:“卢同志!怎么不下去休息?”

卢兴东见是师长,手一支要起来。丁力胜伸手环住他的背脊,不让他起身。

“首长!我真想有一支枪啊!”卢兴东的声音里满含希望。

“你给我们带路,及时抓住了敌人,比亲手打死一百个敌人还强。”不轻易夸奖人的丁力胜,此刻不由得冲出这些话来。

卢兴东惶惑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我恨归队归晚啰。”

“卢同志!快到后面去躺一会。”

“同志们在打敌人,我能睡大觉?这帮小伙子不比红军差啊!”卢兴东说时向前面指了一指。

他这么一指的时候,正好有个战士倒下了,不禁啊了一声。转眼间,见那个战士纵身跃起,持着冲锋枪冲向竹林。他扬手喊了声:“好啊!”露出微笑。一打响第一枪,他已经经历了好多次同样的惋惜和欢乐、担心和激动。

丁力胜拿起望远镜,看清楚那个持冲锋枪的人是一班长王海。他一边奔跑,一边向竹林倾射子弹,身后跟着一小群战士。

嘘溜!头顶上飞过呼啸的声音,卢兴东惊了一下。

“不要紧。我们的大炮!”

接着丁力胜的话尾,斜对面山脚下腾起一股烟柱,一簇火光。

“我们的大炮?”卢兴东怀疑地问。

“我们的!”

头顶上又掠过一声呼啸,对山山脚下腾起新的烟柱,中间夹着一顶旋转的钢盔。

第三颗炮弹呼啸着飞过头顶。

卢兴东亮着眼睛,狂喜地说:“我们的!我们的!多好听啊!我当了两年多红军,还没听见过我们的大炮声呢。”

丁力胜又一次拿起望远镜,镜圈里已经看不见王海和战士们的踪影。竹子在激烈地晃动,几片竹叶子飘落下来,看样子,竹林里正在进行肉搏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