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到背后传来敌人的枪炮声,丁力胜止不住喊:“他们来了!”他随即克制住激情,思索怎样动用兵力,夹击敌人。

二团长满脸喜色,凑过身子说:“马上冲下去!啊?”

丁力胜摆了摆手。

电话铃子响了,丁力胜知道是谁打来的,拿起耳机就说:“他们来了!是他们!这里听得清清楚楚:一个机炮连的火力。准是他们!”

对方安心地嘘了口气,耳机里传来熟悉的声音:“老丁,我有个意见:趁热打铁,狠狠地给敌人来一下子。不过,一定要准备妥当!”从声音和语气里,丁力胜猜得出政委的表情。

“是啊是啊,我就打算这么办。”

“川里的事你不必考虑,由我完全负责!”韦清泉像是不愿意多占师长的时间,讲完这两句马上挂断电话。

吴山张开两臂,鸟一般地飞进掩蔽部,喘息着说:“苏团长!快给我们任务!”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胸膛湿了一大片。

二团前方指挥所设在川口大山上,可以清楚地瞭望到鹿门前外面的情景。右边有条石子路通向川口,敌人就是从这条路过来的。另外有条黄土道接着石子路,经过山下,通向西方。山对面连山重叠,高低不一,敌人在上面构筑了工事。右边三里地外一条山沟里,敌人集中了大量兵力,这从几次进攻中暴露出来。二团长在师长打电话期间,针对敌情,考虑了几个问题。他没有特别招呼吴山,转向师长,交谈了意见,便命令炮兵集中轰击那条山沟,打击敌人的大部队,抽一门炮封锁敌人的退路。吴山看了看地形,又像鸟一般地飞出掩蔽部,去招呼刚刚赶到的炮兵连。

二团长开始跟师长研究下一步的行动。听枪声,一团的位置是在西北方向,因此决定二团分成几股,从此刻据守的东南方向冲下去,把敌人卷在中间。

团指挥所忙碌起来,发下一道道命令。时间在紧张中消逝,蕴藏的岩浆就要迸发。

炮兵首先动手,成了火山的第一股岩浆,炮弹呼啸着飞进山沟,飞上沟边的山坡,无情地喷射赤热的火焰。沟里的敌人开头还沉住气,没有动静,企图硬着头皮挺过去,好让炮火转移。可是炮弹更加固执,一点不肯放松。敌人终于挺不过去,三五成群地窜出山沟,寻找安全的地方。

西北方向的枪声扩大范围,逐渐近来。通往各营的电话机子叮当不断,营长们先后报告说:部队都准备好了。

时机到了!丁力胜轻微地点了点头,二团长发出了攻击命令。

忍受了多次攻击的队伍分路冲下,带着巨大的愤怒,气势磅礴地卷了过去。轻重机枪争先开口,为他们开辟道路。

冲锋的队伍进展迅速,分头冲上敌人的阵地。敌人的抵抗远不如进攻时那么强烈。显然,来自背后的枪声和猛烈的炮击打乱了他们的神经。

一支支队伍冲上连山,飞速地向纵深和横里发展,把敌人切成几截,漫长的连山上腾起一股股烈火硝烟。

炮弹转移了方向,封锁敌人的来路,防止敌人回窜。

火山全部爆发,岩浆到处喷涌,敌人的脚底下没有一块安全的地方。

仿佛是火山爆发的回音,远处什么地方传来闷沉沉的大炮声。丁力胜猛一把抓住二团长的胳膊:“听!兄弟部队的炮声!他们也抓住了敌人!”

在另一个方向更遥远的地方,也响起了隐约的炮声。

“呵呵!”丁力胜捏紧二团长的胳膊,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的欢欣达到了极点。

二团长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抬头一望,天空中乌云已散,白云的缝隙中露出西坠的太阳。不,那不是雷声。他听着遥远的炮声,振奋昂扬,尽管自己的部队进展神速,他仍嫌动作不快。

西北方向的枪声更近了,丁力胜拿起望远镜,看到一团的战士从一道山岗背后冒出来,飞扑敌人,九连长郑德彪也在里面。看到一团的人,他感到特别亲切,激情地说:“瞧这员猛将!”

二团长一见一团的指战员,又兴奋,又不安,转向师长,急促地说:“我下去掌握队伍!”

丁力胜手一挥说:“好啊!你这个稳健派今天可变了样儿。”

二团长笑了笑,跳出掩体,冲下山去,有点发胖的身体并没有妨碍行动。

丁力胜注视着战局的发展,他的视线跟着一支冲锋队伍接近山沟,猛见山沟里涌出一大批人马,乱哄哄地涌过来。他们一边跑,一边甩掉背包,扔掉米袋子,尽量减轻身上的重量,有的连武器也扔掉了。他们互相碰撞,互相推挤,踏过摔倒的人,跨过散乱的背包,往前直闯。有个下级军官模样的人扳上一匹无鞍马,抱住马颈,擂着马屁股,往人丛里乱闯。近旁一个士兵举起步枪,往马身上打了一枪,马上的人随着马侧身摔倒,后面的人毫不在意地踩过他们。两边山头上的敌人受了影响,不断跳出工事,冲下来加进行列。

这股惶乱的人流不敢回窜,冲上石子路,循着山脚,冲上黄土道,向西涌去。他们完全失去了抵抗力,一个个争先逃跑。他们听不见头顶上的枪声,看不见周围情况,侥幸躲过了二团的火力,又遇上一团的火力。有几个比较清醒,一见面前的人中弹倒下,惊叫着扔掉武器,举起双手,收住脚步。然而后面的人不容他们停留,潮水般地推涌过来,他们只好举着手奔跑。这是一种疯狂的绝望的奔跑,是初次感到绝对恐惧的人们的奔跑。他们跑过的路上散满背包、子弹带、步枪、帽子、包裹……道路完全被各种东西盖没了。

冲锋的部队占领了全部阵地,紧跟在敌人屁股后面撵上去。

炮兵停止了射击,吴山穿着一件衬衣,挨到师长身边请求:“让我们也下去吧。”

“不用你们凑热闹。打这么久还不满意?”

吴山继续请求:“人心总是不知足。炮手们都有这个要求。”

“给你们一个任务:休息!”

吴山望了望敌人跑去的方向,无可奈何地走开。

枪声逐渐离远,远处互相呼应的隆隆炮声听起来更清楚了。

过不多久,吴山踅回来说:“师长!你听!”

“早听见啦。”

“人家打得多美!”

“啊呀,你这个人!只许你们唱歌,不许人家也唱唱歌。”

“人家打得多美,现在还在打!”吴山特别强调“现在”这个词儿。

“你们打的时候,人家可没有动手啊。”丁力胜口气一转说,“部队休息了没有?”

“休息是休息了,心里头大概休息不下来。”

任大忠一直探出半个身子,往看不见敌人的路上张望,这忽儿猛地喊了一声:“二连长!”

丁力胜闻声转身,见路上远远过来两个人,打头的那个真是李腾蛟,后跟着个一团参谋。

“小任!带他们上来!快!”

任大忠跳出掩体,冲下山去。瞧他的神情姿态,即使让他到战场上空转一趟,他也认为比在工事里强过十倍。

“这里!李连长!这里!”任大忠一边跑,一边挥手高喊。他跑下山,在被遗弃的杂货堆上蹦跳着,向李腾蛟奔去。

任大忠回来的时候,肩上背了五支卡宾枪,仍然走得挺快。

李腾蛟刚跳进掩体,丁力胜没等他敬礼张口,紧握住他的手摇了几下,举起另一只手,拂去他肩上的尘沙。李腾蛟从这些动作中感到了师长要说的话。

一团联络参谋跟着跳进掩体,交给师长一封信。

丁力胜瞥了眼信封上的潦草的字迹,握住参谋的手说:“你们怎么样?”

“不错。”参谋简短地回答,“我们团伤亡不大,俘虏不少。”

“你们的团首长都好?”

“都好。”

这简短的回答使李腾蛟受到深深的感触。他在路上遇见了不少二团的指战员,却没有遇见本团的人。他们怎么样,团首长怎么样?他忍不住插进来问:“我们团在什么地方?”

“在川里。他们打得很好,你们连也打得很好。你听!”丁力胜跷起拇指往后一指,那里响着枪声,“他们正在进攻。”

李腾蛟一转身,踮起脚尖瞭望,可是视线给山坡挡住,望不见川里的情景,只听见枪声和手榴弹爆炸声回旋震响。战斗的声音诱惑着他,向他召唤。他飞快转过身,双脚一并说:“我可以走了吗?”

“歇一会再走。”

“我在一团歇够了。”

“急什么。反正到了家,还怕没有你打的。”

给师长一说穿,李腾蛟不好意思再要求了。

丁力胜转向任大忠说:“水壶里有水没有?”

任大忠正在摆弄地上的卡宾枪,一听师长的话,解下水壶,递给李腾蛟。

李腾蛟把水壶转递给一团参谋。两个人谦让起来。

“快喝吧!”丁力胜催促说,“客气什么,瞧你们的嘴唇。”

一团参谋喝了几口,把水壶交给李腾蛟。李腾蛟知道暂时脱不了身,接过水壶就喝。

丁力胜拆开信封,在暮色中细看沙浩的报告。趁这个机会,吴山凑到一团参谋身边,打听一团的详细战况。

任大忠在衣袋里掏出只精致的小木盒子,抽出盒板,皱紧了眉头。跟着又掏出个乌木盒子,打开一看,呸了一声说:“什么玩意儿!”

丁力胜刚看完信,听见任大忠在自言自语,望了他一眼说:“你拿的什么?”

“喏!”任大忠塞过手里的东西,“刚才捡的。外表倒好看,尽盛的这个。”

别人也凑过来看,原来里面盛着两副骰子,吴山先自哈哈大笑起来。

“小任,你这个洋捞可没有捡对。”

任大忠嘟囔着说:“我还当是官印呢!”

丁力胜掂了掂这两副骰子,有一副比较重,大概骰子里面灌了铅。他在鼻子管里哼了一声说:“这有几两重?他们要是保得住头,恐怕胳膊也舍得丢。”说罢把两副骰子扔进草丛。

川外的枪声离更远了,丁力胜往西一望,天边上抹上一道暗红色的晚霞,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关切地问:“今天吃饭了没有?”

李腾蛟和一团参谋对看了一眼。

“吃了饭再走也不迟。”丁力胜说,“走!一块找政委去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