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腾蛟回归二连,已经天黑多时。他的脚刚跨进连部,林速和胡安平一齐奔到门边,拉住他拼命摇晃。李腾蛟感到这两个人的接触和呼吸,这低矮的房子、蜡烛的光辉、挂在墙上的枪支和毛巾,都散发出一股温暖的气息。高度的兴奋窒息了他,他只觉头晕心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通讯员快给连长打盆洗脸水!”胡安平向门外高喊。

李腾蛟头一刹那的兴奋一过去,才发觉胡安平头上的绷带,吃惊地问:“怎么啦?”

“如来佛怪我吵扰了他,让我在供桌上碰了一下。”胡安平回答。

“要紧不要紧?”李腾蛟急着追问。

“要紧就躺医院了。当时倒有点吓人,听说指导员还要给我报仇。”

“刚背下他不久,他又莽头莽脑冲上来,把我吓了一跳。这家伙!”林速说罢拖住李腾蛟往里走,一边嚷着,“躺下谈!躺下谈!”

屋里铺着三张床,李腾蛟认出一张床上铺着自己的被单,挂着自己的黄蚊帐,被子叠得方方正正,好像他的战友们准知道他要回来。他走到自己床前,趁势拉住眼前两个人,一齐贴身坐下。他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突然张开胳膊,使劲拥住两个战友的肩膀说:“我真想念你们啊!”

胡安平啊哟了一声。

“怎么?”李腾蛟放开手问。

“没什么。”胡安平说时向指导员䀹了䀹眼睛。

通讯员端进一盆洗脸水,从木楔上扯下一条干毛巾,撂在盆里说:“连长!洗脸!”

李腾蛟没有起身,用急切的口气问:“咱们连打得怎么样?”

林速起身走到桌边,拿起两张统计表递给李腾蛟,把蜡烛移到桌子边上,好让连长看得更清楚些。当李腾蛟埋头细看的时候,他上下打量连长,摘去沾在裤腿上的一个小刺球。

李腾蛟先看伤亡统计表,表后附着烈士的名单。看着一个个熟悉的名字,眼前鲜明地现出他们的音容笑貌。他咬着下唇,心上涌起巨大的仇恨。他拔出钢笔,旋开笔帽,在末尾加了个名字。

“他不在啦?”胡安平像给蝎子扎了一下。

李腾蛟转向指导员问:“他的党籍批准了没有?”

“昨天出发前批下来啦。”

“我知道会批下来的。他死得光荣,也很愉快。”李腾蛟简述了一下经过,掏出几张人民币,交给指导员,“这是他交的党费!”

林速接过沈光禄的党费,紧捏在手掌心里。

李腾蛟一看第二张统计表,悲愤冲淡了,胡子蓬生的脸上现出笑容。

“俘获不少啊!”

“这统计不完全。”林速的神色由肃穆转成活泼,“一开头,根本抽不出人送俘虏,让他们自动去报到。当时也来不及数,这一部分没统计上。”

等连长看完统计表,胡安平立刻发问:“一团九连怎么样?”

“俘获很大。”

“比我们怎么样?”

“比我们多。”

“啊!他们打的怕是便宜仗吧?”

“不,打得很凶!昨天打退了十一次冲锋。今天他们打头阵。”

“难道我们比输啦?”

“什么?”

“咱们不是跟他们在竞赛?”

李腾蛟“啊”了一声。多少天来,他一直处在过度紧张的情况中,早已忘记了这一点。经胡安平一提醒,才记起有那么回事。

“你是听谁说的?”胡安平追问说,“不大可靠吧?”

李腾蛟的眼前闪过不久前看到的景象,由衷地说:“我亲眼看见他们冲下山头,那股劲真猛,队伍冲得那么快,我还是第一次看到。”

“第一次看到?”胡安平受屈地嚷,“连长,你可没有看到咱们连是怎么冲的!战士们越过稻田,简直跟走平地一样。不信,你问指导员。”

林速很满意自己的连队。队伍冲下山的时候,他在后尾,战士们的动作看得清清楚楚,速度确实挺快。他认为副连长的话不过分,不过他怕一附和,可能使副连长产生自满,便露出牙齿笑了笑,没有作声。

“他们全连动作合拍,一个连好像一个人。”李腾蛟带着回忆的神情说,“平时训练不好,战时到不了这个程度。看来,我这个连长不如老郑。”

胡安平睁大眼睛吼吼喘气。他素来不相信别的连队能赶上自己的连队。他一参军就到二连,由战士当起,一直当到副连长,他深爱这个连队。要是让他承认有个连队比自己的连队强,那就损害了他的感情。他也深爱自己的连长,认为比哪个连长都好。现在,连长居然自认不如别的连长,这同样损害他的感情。

胡安平的思想感情总是显露在脸上的。李腾蛟一见他的表情,知道他不服气。李腾蛟摸熟了他的脾性,知道他对没有亲眼见过的事,不容易相信,别人很难说服他。因此不再多说,打问起本连的战斗详情。

胡安平东一段、西一段地叙述起来。他的话是即兴式的,形象多于逻辑,提到某一个突出的战士,可以讲上一大段,具体到噜苏的程度。林速不时插进来,适当地补充几句,阐明要点,扣紧环节。

通过指导员和副连长的叙述,李腾蛟知道本团面对的敌人目前只剩下三大坨,分别被包围在三个村子里。战士们刚下火线不久,吃罢饭就睡觉了,准备下半夜去接替别的连队。

“你们怎么不睡?”李腾蛟接着问。

“叫他睡,他不听。”林速说。

“他们都睡下了?”

“睡下了。”

李腾蛟站起身,走向门口。

“你上哪?”林速扯住他问。

“到班上去看看。”

胡安平赶上去,使劲把连长拉回床边说:“你歇歇。我原本打算查铺回来就睡觉。”说罢,走到自己的床跟前,拿起电筒就走。

胡安平刚到房门口,见门外有个人影子一晃,便喝问:“谁?”

经胡安平一吆喝,那个人背着大枪,索性噔噔地走进来,欢欢喜喜地喊了声:“连长!”

“小夏,你来干什么?”胡安平问。

“我刚下哨。”夏午阳确实刚从后山上换哨下来。他经过连部的窗下,听见连长的说话声,顺便拐进来了。

“赶快回去。让连长歇歇。”林速说。

夏午阳的眼光四处一转,停在连长的脸上:“沈光禄呢?”

“走走!叫你走就走!”胡安平气汹汹地嚷。

夏午阳的眼光不离连长,紧跟着问:“回班去啦?”

“他牺牲啦!”胡安平嚷了一句,捏亮电筒冲出去。

“老胡,等一等!我们一块走!”李腾蛟喊,冲过夏午阳身边,高大的身形很快消失。

夏午阳一下呆在原地。他跟沈光禄的关系,表面上看来并不好,常常互相抬杠,内心里,他却挺喜欢沈光禄,因为他俩都爱热闹。一打完仗,他马上想起了沈光禄,如像身边缺少了什么,感到冷清。他一听到连长的说话声,原以为沈光禄也在里面:后来向连长发问,原以为连长会说“他回班啦”,便马上转身想跑回去跟沈光禄好好唠一唠。不料听到的竟是意外的消息,真像头上劈下一个响雷。

林速见夏午阳那种样子,走到他的身边,一手搭上他的肩膀说:“回去睡吧,明天还要打仗。”

夏午阳转身走了,步态跟进来时完全不一样,腿上仿佛缚了沙袋。

月光铺在村道上。夏午阳慢吞吞地拖着脚步,脑子麻木,心烦意乱,给夜风一吹,逐渐清醒过来,回想起跟沈光禄的关系。沈光禄恼过他好几次,当时蛮不在意,此刻细细一想,差不多总是自己说话尖刻引起来的。他越想越难过,觉得对不起沈光禄,很想痛哭一场。

夏午阳挨近本班的住房,眼前电筒一亮,见连长和副连长正好一块出门,悄声说着什么。他赶紧往门对面柳树后一闪,不让副连长看见。他知道副连长的心里也不好过。等到他俩走进邻班的住房,才悄悄地走进屋里。

月光透过窗子,照满外屋。一班人挤在草堆上,一个个睡得呼呼的。夏午阳架好枪,走到自己的铺位上坐下。看到紧挨身边的沈光禄的背包,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提过来,往膝盖上一放。背包挺轻,扎得紧腾腾的,扎带里塞着一双新草鞋。他翻来覆去看了一阵,眼前出现了沈光禄的椭圆脸、剑眉和灵活的眼睛。他上身一扑,脸埋在背包上。恍惚间,觉得这样会引起沈光禄的不高兴,把背包放回原处。

夏午阳放下帐子,和衣躺下,心里上下翻腾,老睡不着。一侧身,见月光正射在班长的脸上。他憋不住想跟谁谈谈自己的心情,隔着帐子,推了推班长的肩膀。

王海翻身坐起,警觉地四顾,一碰上夏午阳的眼光,急问有什么事儿。

“连长回来啦!”夏午阳大声说。

睡在沈光禄背包那一边的陈金川停止打鼾,翻了个身。

“轻一点!”王海轻声地问,“连长真回来了?”

“我刚见过他。”夏午阳的脸贴近帐子,声音仍然很大。“沈光禄可……可……”

“他怎么样?”王海的脸往前一冲,两张脸差点碰在一起。

“他……”夏午阳说不下去,流下两颗亮晶晶的眼泪。

王海明白了,脸猛地一缩,抿紧嘴唇,眼里爆出火花,一股仇气涨满全身。见夏午阳还在流泪,拳头一捏说:“为革命牺牲是光荣的,有什么好哭的!”

“我对不起他啊。”夏午阳抽咽着说,“我跟他吵过嘴,心里难过。”

王海定定地望着夏午阳的脸,抑制住自己的感情,放平声气说:“难过也来不及了。今后多管住些舌头。”

“我本性对他没有恶意。”

“我知道。他不会记恨你的。”

“他真不会?班长?”夏午阳愉快起来。

陈金川的床铺上响动了一下,王海连忙向夏午阳摆了摆手,示意不让他说话。

夏午阳没有理会班长的手势,朗声说:“班长!我一定要替沈光禄报仇!”

“这才对啊!明天再狠狠地揍敌人一顿!”

夏午阳擦去脸上的眼泪,仰身躺下,他的心里舒畅多了。开头,他睁大眼睛,想着明天的战斗,盼望天亮,不一会就合上眼皮,打起了呼噜。

王海却翻来覆去睡不着了,这在他是少有的事。他披上叠在身边的衣服,轻脚轻步走到每个战士的铺位旁边,察看一过。他觉得这些战友,比任何时候更加可爱,更加亲近。夏午阳的圆脸映在月光里,脸上现出坚毅的线纹,平时的孩子气消失了,仿佛一下子老成了几岁。他轻轻地给他盖上被子。

走到陈金川床边,见帐子开了一条缝,刚伸手去拉严,忽然有只手抓住他的手说:“班长!你睡吧!”

“我把你吵醒了?”王海的声调里带着歉意。

“是小夏把我吵醒的。”陈金川一骨碌坐起来说,“你们的谈话我都听见了。”

“啊!”王海吃惊地说。

陈金川的眼睛亮得出奇,向两边望了望,上身一俯,附着王海的耳朵说:“班长!咱们再要求一次突击班任务。”

王海迅速地点了点头。

陈金川放开班长的手,压低声音,似督促又似自勉地说:“咱们都睡吧,恢复体力要紧。”

王海捏了一把陈金川的手,塞严帐子,快步走回自己的铺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