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佩蓉和章丽梅整夜没有睡觉,一块设计、染布、染线、烘烤、剪五角星。最后缝星的时候,章丽梅缝了几针,针脚不匀,自己看了也脸红,只好撒手,让给何佩蓉独力完成。她往床上一斜,转眼间合上眼睛。

此刻,阳光洒满一屋,何佩蓉缝着最后一个黄五星,一边哼着歌子。她缝一针,检查一遍,发现哪一针针脚不匀,立刻拆掉重缝。缝好了最后一针,仔细检查一遍,听枪声已经静息,生怕误事,顾不及叫醒章丽梅,叠好国旗,奔向师部。

师长和政委都不在,何佩蓉把国旗交给值班参谋,跑回住处,见章丽梅脸朝外侧卧着,脸色绯红,睡得正香。她轻步走到外屋,端来一脸盆冷水,洗了把脸,痛痛快快地冲洗头发,房子里响着柔和的水声。

章丽梅忽然惊叫一声,翻身坐起。何佩蓉转过水湿淋淋的头说:“战斗结束了,你还做梦。做什么梦来着?”

章丽梅跳下床说:“国旗呢?”

“刚送走。你瞧瞧太阳,快正午啦。”

“啊哟,我睡得真死。”

何佩蓉拧干头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半截梳子梳了梳说:“外面可热闹啦。”

章丽梅奔过来抓住何佩蓉的胳膊说:“快走!咱们出去看看。”

“瞧你蓬头散发的样子,快整理整理。”何佩蓉说,随手拉起章丽梅的一条辫子,辫梢上的绳结已经脱落。

章丽梅回到床边,拿起散落的辫绳,急忙结好辫子,掏出手绢,随便擦了擦眼角。不等何佩蓉晾干头发,拉起她的手快步出门。

两个人跑出村口,跑向战场。

十月的阳光照亮平川,照亮打扫战场的人们。战士们身穿灰军衣和白衬衫,有的背麻袋,有的抬箱子,有的扛武器,来往不绝,吆喝声中夹着欢笑。一副副担架上面,堆着卸掉枪栓的枪、没有炮盘的六〇炮筒、小丘般的钢盔和子弹带。数不清的人,数不清的战利品,组成了欢乐的场景,使章丽梅眼花缭乱,感情汹涌。她掏出个小本子,飞快地写了几行。

一路上,何佩蓉不断跟遇到的战士们打招呼,后来,章丽梅也主动招呼开了,战士们同样愉快地回报她俩。开头,她俩走在石板路上,因为经常要让路,干脆跳进稻田行走,即使这样,有时候还要让路。

迎面过来两个抬着箱子的战士,章丽梅觉得面熟,像是二连的战士。她触景生情,问何佩蓉说:“你说二连长回来了,怎么没见他?”

何佩蓉招呼打头的战士:“小夏!抬的什么?”

“白洋!”夏午阳回喊,“上个月的军饷,说是到了广西就发,手段真辣。”

“你怎么知道?”

“我在政治部刚听了三堂会审。那个俘虏军参谋长把他们的军长骂得狗血喷头。”

“哦。你们的连长在哪儿?”

“那边!”夏午阳回头指了个方向,擦过何佩蓉身边,“那边东西不少,还有提琴。”

“提琴?快去看看!”章丽梅拉着何佩蓉就跑。

她俩越过几条田埂,遇见好些二连的战士,最后遇见了王海。

王海一手提个红皮箱,一手提着提琴。一见她俩,举了举提琴盒子说:“你们的武器。”

“没坏吧?”

“连长说没有坏。”

章丽梅虽然看到提琴,仍然一股劲往前走:她望见李腾蛟弯腰在捡什么东西。

何佩蓉也看到了,老远招呼了一声。

李腾蛟大步迎上来,使劲握住何佩蓉的手说:“何同志!我代表全连谢谢你!”

“谢我干什么?”何佩蓉吃惊地说。

“你冒着弹雨抢救伤员,给了战士们很大鼓舞。”

“这算得了什么!又不是冲锋陷阵。巩华同志的伤势怎么样?”

“肚子里的弹片取出来了,弄不好还有危险,指导员看他去了。”李腾蛟口气一转,关心地问,“见到沙团长没有?”

何佩蓉脸一红说:“见了他,才知道你回来的。”

“李连长昨天回来的?”章丽梅问,同时感到这句话没有意思。

“是啊,总算赶上个尾巴,打了一仗。章同志,你脸上是什么?”

“什么?”章丽梅紧张地问。

“怎么黄了一块,碘酒?”

章丽梅急忙伸手摸了摸双颊。

“怎么手上也是黄的?”

章丽梅看了看手掌心,松了口气说:“啊!是做国旗染的。”

“五星国旗!”李腾蛟喊,眼睛里闪烁着光芒。

“是啊!”何佩蓉接口说,“我们做了一面。”

“在哪?”李腾蛟追问说。

“刚交到师部。”

李腾蛟望了望师部所在的村子,急迫地说:“你们来得正好!这些东西里面说不定有重要文件。女同志心细,交给你们处理更合适。”

何佩蓉见李腾蛟背后散着纸张册籍,有个地方堆了一小堆,上面压块石头,想必是李腾蛟归在一起的。她答应了一声。

李腾蛟转向章丽梅说:“章同志,看看敌人的材料,对写东西也有帮助。”

章丽梅微微一笑。

李腾蛟使劲握了握她俩的手,热诚地说:“欢迎你们到连队来演唱!战士们都挺想念你们呀!”说罢匆匆去追赶走远了的战士。

章丽梅望着李腾蛟的背影说:“你瞧出来了没有:他老了一点,可是漂亮了一点。”

“我没有瞧出来。”何佩蓉板着脸孔说,说完了扑哧笑出声来。

“说真的,我这两天有点想念他。抬来一副担架,总担心上面躺的是他。”

何佩蓉含着深意地瞟了她一眼。

“我原先不喜欢他的性格,心想,他要有林指导员的性格多好。现在看起来,他这个人也挺活泼。”章丽梅的眼光又转向李腾蛟的背影,注视了一忽,带着不满的口气说,“你看他走得多快,头也不回一下。”

何佩蓉神秘地问:“你猜他这忽心里想什么?”

“谁知道他。”

“准是急着想看国旗。”

李腾蛟走远了。远处、近处,忙碌的人群走出竹林,走出松林,喊叫声里夹着快乐的歌声。暖热的阳光洒在人身上,照在浓绿的山壁上,使万物发出一层光彩。虽是深秋时节,她俩都感到暖洋洋的,好像处身在三月阳春。

何佩蓉呼吸了几口清新的空气,拉了章丽梅一把:“咱们看看有没有要紧文件。”

“能找到几本日记就好啦。”

“找不到少惹气。”何佩蓉说,“解放天津那天,我捡到一本军官日记,看了真气死人!什么窑姐儿啦、政工队小姐啦、谁谁的姨太太啦,尽是乌七八糟的事。”

两个人开始捡拾散乱的纸张,一边捡,一边看,没有发现了不起的文件,章丽梅不耐烦了,去翻看李腾蛟捡的那堆东西。她找到一张《阵中日报》,好奇地看起来,看了一忽,鼻子管里“哼”了一下,说声“狗屁不通”,扔在地上。

何佩蓉找来两个空米袋子,当成绳子,捆好那些公文册籍。两个人各提一捆,继续走去。

附近一个山洼子里转出两个人,一个手提黑皮包,一个牵匹光背马,迎面走来。何佩蓉大声招呼:“老孙同志,遛马去啦?”

“发了笔横财!”孙永年回喊,牵着马加快脚步。

双方走碰了头,停住脚步。孙永年牵着的那匹花斑马满腿污泥,偎紧孙永年,抬起怯生生的眼睛望人。

“别看它泥巴稀稀的,好好养上几天,管保不认识它啰。”

孙永年身边的中年人应声说:“确实是匹好马。”

孙永年随着介绍:“何同志,认识他不?他叫卢兴东,当过红军。部队赶到这里,是他带的路。”

卢兴东赶紧接口:“托毛主席的福,总算没有误事。”

“给你们瞧个新鲜玩意儿。”孙永年眼睛一眯,两个手指头伸进上衣口袋,夹出一张长方形的硬纸片。

何佩蓉接过来一看,惊讶地说:“哪来的?”

章丽梅凑拢来看,见那张厚道林纸上用仿宋体印着“第三兵团副司令兼第七军军长中将李本一”,眉毛一挑说:“人呢?”

“是这么回事。”孙永年做着手势,不紧不慢地说,“我们进了山洼不远,见这个玩意儿撒了一地。我一边收,一边跟着它走,走啊走啊,拐了个弯,看到这家伙站在草丛里,”他拍了拍那匹花斑马,“缰绳拖在地上。我伸手抓住缰绳,它傻痴痴地一动不动。老卢一搜草丛,就搜出了这个皮包,重甸甸的,里面不知道盛了些什么。瞧,还上了锁……”

“人呢?”何佩蓉打断他问,“名片上那个人呢?”

“没见到。”孙永年摇了摇头,“后首来了股搜索部队,我交上一张名片,这么那么一说,他们四处搜索开了。我俩也帮助搜了好久,没有影儿。喏,这张名片送给你啰。”

“我要它干什么?”

“我这里有的是。”孙永年拍了拍鼓腾腾的上衣口袋。

何佩蓉把名片还给孙永年:“都交到师部去吧。”

孙永年弹了弹名片说:“你到底有什么用处?当不了手纸,卷不了烟。”

这话逗笑了章丽梅,笑得靠在何佩蓉身上。

孙永年装回名片,拍了拍马项说:“这家伙倒忠心,死守住主人的皮包……”

何佩蓉皱起翘鼻子,斜瞟了孙永年一眼。

“可惜用错了地方。”孙永年继续说,“当时我说:‘你这傻瓜,脑子里应该开开窍!你那么死心塌地,人家可扔下你啰!’经过教育,它知道自己不对,懊悔起来,当场点了点头。你们瞧,它现在对我多好。”

那匹花斑马好像听懂他的话,用头部摩擦他的胳膊。

孙永年趁势抚了抚鬣毛,花斑马抖了抖肚子,眯起眼睛,享受新主人的爱抚。随后抬眼望了望孙永年,轻轻地踏着前蹄。

“饿了吧?好好,这就带你走。谁叫你投错了主人!今后可要好好干,将功赎罪。”

孙永年说罢,招呼卢兴东一声,牵着马走了。

“这个人真有趣,他是马夫?”

“饲养员!”何佩蓉纠正说,“他的肚子里装满故事,长征的、抗战的,什么都有,讲三年也讲不完。你爱听,随时可以找他。”

“我准去找他。”章丽梅喊。

再往前走,章丽梅放慢了脚步,东张西望,一对眼睛闲不下来。她看到好些身穿蓝布衫裤的农民,杂在战士群里,同样肩挑背负,兴高采烈,有的唱着山歌。她有两次忍不住放下文件捆,拿出本子,飞快地记下涌上心来的断片残句。

斜刺里过来一个瘦高身子,一手遮住眉毛,边走边四下瞭望。

“曹部长!”何佩蓉大声招呼。

后勤部长跨过稻茬子,脚高脚低地插过来,满脸通红,兴冲冲地说:“今天天气多好!”

“你怎么有时间出来啊?”何佩蓉知道这种时候正是后勤部门最忙碌的时候。

后勤部长从问话里听出同情,亲热地说:“前几天这也没有,那也没有,逼得我好苦。东西少,发愁,东西多,也发愁。这忽儿呢,登记这个,统计那个,弄得我头昏脑涨,跑出来换换空气。”

“战利品里面有乐器。曹部长,叫他们好好保管,别弄坏啦。”

“啊呀,你也不让我闲一下。放心,所有的乐器保证不缺一个角,不断一根弦。听着,我要分给你们宣传队几袋洋面,包饺子吃。”

爱吃饺子的何佩蓉头一侧说:“太好啦。”

“每人发个罐头。”

后勤部长的脸上布满笑意。何佩蓉看得出,这时候如果向他提出什么要求,凡是在他权力范围以内的,他都会慷慨答应。

后勤部长的眼光落在章丽梅身上,打量了一忽说:“这位是新同志吧?”

“说新不算新,来了两个来月。”何佩蓉代替章丽梅回答。

“啊!我们是第一次见面。”

“你太忙啰,”何佩蓉又说,“见过面也记不住。”

“那倒不一定。”后勤部长转向章丽梅说,“你觉得部队生活怎么样?”

“生活丰富极啦。”章丽梅衷心地说。

“我们就是这样。有时候困难得了不得,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学会搬运法,从什么地方弄些物资来。一打了胜仗,什么都有啦,根本用不着搬运法,美帝国主义会把物资送到我们手里。”

后勤部长笑着走开了。

“这个后勤部长挺有意思。”章丽梅说,“他快满五十了吧,瞧他的样子跟孩子一样。”

“解放军里差不多人人都这样。”何佩蓉说,“你待久了就不想离开。”

“我现在就不想离开。”

“那就在部队里安家。”

“我要永远跟你在一起。”章丽梅欢快地说,没有察觉何佩蓉话里的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