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过的真快,这一日,距离西山路命案发生之日,已有七日。正值社会上的群众,高唱鲁平杀人之时,恰巧鲁平分拨党务已毕,略得闲暇,一时兴起,決计先将那件命案的真相,彻底查明,然后在向卢伦结算细账。他已打算定当,活动的第一步,便是亲自出马拜访那所不可思议的魔窟。

是夜天色晴明,月光皎洁。将近十一点钟时,鲁平已换好灵便装束,携带了最得力的部下柳青,二人出了党部,驾着一辆轻快的双人小跑车,一路风驰电掣,直向西山路进发。

车中,鲁平燃上一支纸烟,默然深思,只觉那案中的情节,随处都有破绽,很是费人思索。思想和车轮同时前进,车子渐由热闹的地段,驶入冷僻的境界。

不一时,已驶进西山路的东段,前面正是金城路的交岔点。在那一片水银似的月光之下,四望寂寂,简直找不到半个人影。

鲁平知道这里离那一百十四号空屋不远,即命柳青停车,又命掉转车身,向来的方向停着。自己却在坐垫之下,取一个布袋,系于腰间。这布袋里面,藏有各种的应用器物,在小说上,好听些说,就赏他一个“百宝囊”的美名;不好听些,老实就是贼袋。

鲁平检点已毕,随即嘱咐柳青道:“看这光景,此时此地,決不会再有行人经过。但若万一有人经过,为避免人家疑惑起见,可以预先跳下车来,假作机器已坏,在这里修理。”

鲁平嘱咐时,柳青只连声答应,并不说什么。因为他知道首领的情性,凡遇艰险的事情,总喜单独出马,不愿有人加参加的。

鲁平说毕,便独自向西山走来。

走了几步,想起部下的报告,知道离此步远,前面有个警察岗亭。在这时候,打那警察身前经过,也许要引起那警察先生的疑念。自己虽然不怕,但为避免麻烦,不可不先预防。

鲁平忖度间,脚下已走了五六十码,一眼望见前面一座黑色的东西,矗立在路隅,正是那座木笼似的岗亭。

鲁平一看,便打算掩到岗亭背后,抄向前面去,不使里面的警察看见。想定主见,立刻放轻脚步,蹑足向前。刚到了岗亭背后,鲁平忽然发生一种好玩的心,暗想:“何不看看这位警察先生,站在这座小牢狱里,不知正做些什么。”

其时,鲁平本是伛偻着身子,于是轻轻仰起头来,从那岗亭横面的瞭望穴里,偷窥进去。只见里面那位警察先生,抱着一支锈枪,正在大打瞌睡。小规模的雷声,在静寂的空气中,格外响的厉害。

鲁平不禁暗暗好笑,暗想这位先生,在这种怪异重重的地点,非但不怕,还敢瞌睡,胆子倒也不小。想时便又打这岗位背后,轻轻掩向前面。再走了几十码,抬头已见那所问题百出的一百十四号屋,黑沉沉的映入于眼帘。

当此夜深入静之际,凄清的月色,照着这庞大的房屋,景象倍觉得惨淡。四下阴森森地,仿佛笼罩着一团鬼气。借着月光,向西极目望去,那一片寂寥的旷野,便是发生血案的所在。

鲁平看了一会,不禁悄然点头说:“呀!这里的景象,果然萧颯极了。”于是沿着那空屋的围墙,缓步前进,随地留心视察,见月光下,突有一种东西,引起鲁平的注目。

这东西,在他人也许要忽略过去,但在鲁平眼内,却从没有逃得掉的物件。原来,鲁平细察那围墙上,只见有一块齐人目光的砖头,上面有一只寸余长的小鼠。这小鼠乃是用锐利的器具,镌刻在砖头上的,结构很为简单,颇似旧派写意画家的作品。

鲁平看时,凝想了一下,仍旧沿着墙脚,挨身前进,当下愈加留意。仅仅两三步外,又见一块墙砖上,镌着一个老虎的头。自此每隔八九块或一二十块墙砖,必见一只小鼠,或一个虎头,一共找见了十余处。

鲁平默忖:“这东西外面并未听人说起,可见官厅中人,到此查勘时,也并未见及。但可断言,这些东西,決非小孩的玩意,其中必有深意,大约必是一种喑号。这样看来,或者这空屋中,果真有人蛰伏,也未可知。至少也当有人时时出入,在这屋内勾当着什么。”想念间,已到了那两扇巨大的铁门之下。月光里面,巨锁赫然。留心视察,这门果然不像有人开阖过的。

鲁平走过了这两扇铁门,一直走到了围墙的那一端。此时,他站定了身子,左右一望,见无人迹,便转身湾向这空屋侧面的围墙脚下走来。

这当儿,天空恰有一大片浮云,好像顺风的帆船似的,飞驶而过,掩住了月光,四下顿觉昏暗异常。鲁平便在腰间布袋内,取出一个特制的小电炬,一路照视,一路沿着墙根前进。却见自己脚下,乃是一片泥地,在他足边,留有许多来去的脚印。拿那电炬,低头细照时,这脚印破觉可异,每一个印迹,轮廓都是异常清晰,而且印得级深。来的去的,虽有许多,但竟没有一点重复难沓的迹象。再细看时,这些来去的迹印,长短阔狭,也都完全一样。

鲁平低倒了头留神照看了一回,精神陡觉兴奋起来。于是一面凝想当时留这脚印的情形,一面低着头,跟这印迹前进,又走了二三十步。那许多来去的踪迹,前面却已不见,抬头一看,自己却站在围墙尽处,一扇小门之前,底下的迹印,却也及门而止。看这情形这空屋为,果然有人出入,已无疑议。所不可解者,那些检查的人们,既已注意空屋,为什么瞎眼似的,不见此处另有一扇门,又为什么不到里面去搜检一下?可见他们办事真是颟顸。

鲁平想念时,捲捲袖口,抖擞着精神,便在腰间的袋内,掏出一个撬门的器具,拿在手内,预备开演他那拿手好戏。

不料在电炬光内,凝神一看,这门竟自露着一丝罅缝。轻轻一推,却已应手而开,竟是虚掩着的。同时,鲁平右脚的脚尖,也已踏入门内。

就在这时,猛听得“砰”的一声怪响,有一个枪声,破空而起。在这万静之中,寂静的旷野里面,四下都觉响应。大约枝头的宿鸟,必已惊起了不少。

当时,鲁平大吃一惊,门内的一足,不觉直缩回来。心内惊喊:“不好!柳青独自守在金城路口,难道已出了什么变故吗?”心头一乱,竟不能辨别这枪声的方向。

其时,鲁平站在那小门之前,足呆了一分钟之久。最后,梦醒似的,正想拔步奔回柳青等候的地点,不料第二次的枪声,却又破空而起。这一次,似乎较前更响。但鲁平却已辨别清楚,这枪声明明发自这空屋之中,并且入耳就知,乃是实弹的枪声。

当时若是寻常的人,处于鲁平所处之地位,早已满心慌张,走避不迭。可是鲁平的性情,却和常人完全反对,越是遇见含有危险性质的事,心头越是跃跃欲试。当下既知这枪声,和柳青无关,心头的疑虑,早已释然。一鼓勇气,便推开那半开的小门,轻轻掩身而入。进得门来,却用臂肘仍把这门轻轻虚掩,因怕惊动屋内的人。

此时,也不再用电炬,依旧把他藏入布袋。暂时定了定神,运用锐利的目光,站在暗中凝眸看时,知道自己站在一个小小的庭院之中,左首见有一扇门,于是他便猫儿似的惝然走近前去,轻轻旋那握球,这门却是锁着。好在手内带着万能的法宝,仅只一举手间,已把它打开。

此时,鲁平因急于要探知这屋中的究竟,也不暇细辨地位方向,每遇一室,先在外边静听一回,见无动静,便施展他的绝技,设法撬了进去。不多片刻,却已遍历了好几间空房。这许多空室,里面都有一股霉腐之气,直刺鼻官,分明是久无人到。

在先,鲁平以为这屋子中,必有什么隐秘的所在,有人潜藏在里面。因此,他对于地板、墙壁、壁炉等处,都用十二分得精神,留心察视。哪知找来找去,却绝无半点痕迹。最可怪的,四下竟像坟场一样,略无半点人声。

鲁平不禁纳闷,最后他又设法撬进了一间小屋。这小室里面,堆有许多破旧的器物。鲁平进去之后,先在这些杂乱的东西中,细细加以检查,仍无丝毫破绽。忙乱了半天,不觉有些疲惫,随在身旁一只破沙发上,坐了下来。略为平平气,又取出一支纸烟,默然吸着。

刚吸了两三口,静寂之中,陡然听得有种声浪,隐约送到耳畔。这声音来自高处,似是这屋中的楼上所发出的。侧耳细听,竟是几个人的笑语之声。

鲁平愈加纳闷,暗想:“不多回儿,听得两下枪声。此刻为何又有笑语声?”想时,急急灭了烟卷,从这小室中,挨身走出。暗中摸索了好一回儿,竟然被他找到一座楼梯。

鲁平不敢举步就走,每踏一级,却先匍匐着身子,用手细为探视,见无什么消息,方始缓缓蛇行而上。一时已到梯顶,挺直了躯体,举眼看时,只见迎面一室,室门微启,门缝之中,竟有一缕灯光射出室外。

鲁平蹑足掩到门前,竭力忍住了呼吸,用耳朵贴近那门,贯足全神窃听时,以为这间室中,必然有人在着。谁知听了半天,依旧寂静无声。于是放大了胆,一寸一寸,渐渐推开这门,慢慢探进半个头去。望见一室之中,电灯雪亮,耀眼生花,里面陈设着几种粗劣的椅桌。一个小小方桌上面,放着碗箸盘碟,和面盆手巾、牙刷等日用物品。另外一只写字台上,却齐齐正正,排列着笔墨纸砚等东西。

瞧这情景,分明有人,曾在这里起居饮食。

此时,鲁平一则仗着胆大,一则仗着腕力,三则仗着自己先声夺人的声名,竟自一挺身走进室去,蹑手蹑脚,直到那只写字台前,一眼瞥见写字台的正中,放着一张尺余长的长方白纸条。

这纸条的上端,用墨笔画有一个茶杯大的虎头,下端却有一只小鼠。这两样东西,和那外面墙砖上所见的竟是一样。纸条中间,却有银元大的十几个字,分作两行写着道:

“哈哈,鲁平先生,久违久违。”

“钻天鼠在此等候。”

鲁平的目光,飘到这纸条上时,他这一惊,真是不小,心里已知不妙。同时,他的胸际仿佛已钻入了一个小小的祢衡,大打其鼓。正想采用最妥善的三十六着,蓦地耳边听得“呀”的一声,不用再看,已知进来的门,已经被人关上。

在这当儿,凭你鲁平具有天大的胆力,也不免觉得战栗。当下心里一急,反而触动脑宮的灵机,当他第二次飘眼到纸条上时,陡的想起这“钻天鼠”三字,不是旧小说《七侠五义》中的卢方吗?这“卢方”二字,分剖为二,不是自己的劲敌“卢”伦“方”坤吗?还有那个虎头,不是明明表示半个卢字吗?

鲁平想着想着,脑球以内,宛如装了一百支光的电灯,一切都觉雪亮,一切都觉恍然大悟。什么空屋中的种种怪声,什么半夜中的兽嗥,什么空屋中的兽迹,什么古坟前的脚印,什么假纸币,什么鲁平杀人,这其间,大约除了一件绝平常的杀人案却是真的,此外一切,都等于小说作者笔下的无聊产物。

外界种种传说之辞,必是卢伦故意散布的空气,故而破绽矛盾,随在而有,故而较有价值的报章,并无记载。

至于方才听得的两下枪声,其第一响,必是岗亭中的警察所放,那人大约也是一个机警的人物。他见自己远远从汽车走来,却先假装不知,只等自己湾到围墙侧面,他便暗暗潜尾,开放一枪,使屋中的人可作准备。自己先前喑料,那人正在做梦,不知自己却在梦中。

至于第二枪,却是屋中所放,遥作答应。卢伦等人敢于开枪,必是摸熟了自己的情性,知道自己性傲胆大,听了枪声,非但不致惊走,反会投入罗网。

统观前后的情形,这种诡计,实也平常之至,值不得识者一笑。自己竟会钻入网罗,可见骄者必败一语,实是至理名言。

鲁平此时的思想,直像电流般的迅速,明知逃遁二字,已是断断不可能的事。暗想:“既已到此一步,不如做得值价一些。”想定主见,反而高声喊道:“朋友们,请出来吧!”

语声未绝,只见自己方才进来的门,“呀”的一声,开的笔直。门外站着三人,两前一后,站在自己眼前。前面的两人,各挚一支手枪,凛凛然含着不可侵犯之色,正是老友卢伦与方坤;后面一人,身穿着警察制服,面部微露笑意,手内握着雪亮的手铐。电灯光下细看,此君非别,正是北区警署的探长杨宝忠。

鲁平双手叉定了腰部,看着卢、方二人战战兢兢缓步入室,他忽毅然发出命令声吻道:“朋友们,放下你的玩具。”一面飘眼到门外,看着杨宝忠手内的手铐,微笑点头道:

“先生,这是你的礼物吗?感谢你的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