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提笔写这部书,胸中先有无穷的感慨。因为书中的事迹,盘踞在下脑筋中,已有五六年的光景。这五六年中无时无刻不想将书中事迹,仔细描写出来,以供读者茶前酒后的谈助。亦可见人世间相惊怪的侠客剑仙,并不完全是子虚乌有的事。奈何五六年来,只是人闲心不闲,简直没有握笔写这事的机会。在脑筋里面,盘踞五六年的影子,差不多要愈远愈淡,渐就湮灭了。

今日恰有位朋友来访,闲谈中,朋友偶然说起,四年前曾在什么小说中,读过一篇《无来禅师》的传,情节很觉奇离;可惜记事太简单些,著者姓氏也忘了,不知是谁作的。不肖生听了笑道:“足下觉得太简单,我也是这般想,不过足下不知道事情的真相,故只觉得简单。在我还更觉得传中,脱漏的事迹不少呢。”那朋友惊问道:“你也见过那篇传,并知道事情的真相吗?”不肖生答道:“岂但见过,岂但知道,那传中所谓慧海禅师的,我并亲自会过,事情还是他亲口对我,详详细细说的呢。那传中所述,只是事情的大概,还不曾写得十分之一。”朋友问道:“你既知道这般详细,何不编出一部书来,与人消遣之外,或者还能感化一些人,少讨几个败坏家庭的姨太太哩!”不肖生道:“我这心思,起在足下未读传之前,只是几年下来,又几乎把这事忘了。此若不是足下提起,我也想不到上面去。难得我此刻,竟是人闲心也闲,足下又来提醒了我,何不就趁此机会,拼着几日工夫,将这事写出来,以了几年的心愿哩!”朋友喜道:“好极了,你就写吧,我不扰你了,迟几日我来拜读便了。”朋友走后,我便拿出纸笔来写道:

话说江苏无锡县,有一个大绅士,姓王名叫石田。这王石田也曾中过一榜,能书善画,在无锡城中,是一个很有名望的绅士。家财虽不是巨富,祖遗的产业,却有不少。王石田为人,胸怀淡泊,不乐仕进,若论他的人品才情,本是玉堂金马的人物;只因不乐仕进,中了一榜之后,便奉母家居,教育膝下一个儿子。这儿子名叫无怀,生得粉妆玉琢,天资颖悟绝伦。相传这无怀初生的时候,王石田梦见一个大和尚,身披袈裟,手持法器,从大门进来,向王石田合掌行了一礼,连说了两句:“托庇,托庇!”即径向内室走去。

王石田治家素来内外之防极严,真是五尺童子,非呼唤不敢辄入中庭。今见那和尚径走入内室,不由得生气,赶上前去阻挡。可是作怪,那和尚走得甚快,等王石田赶到,和尚已进了王夫人的卧室。王石田大怒,喝一声:“秃驴哪里走?”一声不曾喝出,已惊醒转来,即听得床后脚步响。

原来是丫鬟来报喜的,说王夫人发作不到几秒钟,已生下一个小少爷来了。王石田听得,心想古人笔记中,常有此等无稽之谈,但非我辈读圣贤的人,所宜崇信。如果轮回之说,信而有征,则彼释家弟子,忽投入我儒家之门,也是我圣道兴隆之兆,我也只好从归斯受之之义。王石田心里虽是这般想,不过他生成是个迂腐性子,见无怀三四岁的时候,即聪悟得了不得,墙壁上挂的对联、屏条,只要指点一篇,便能成诵不忘。并最爱翻书弄笔,绝没有寻常小儿贪玩的性质。王石田也未尝不欢喜,只因有那一梦存在脑筋里,总怕无忧带有异端的根性,将来破坏他累世的书香。因是不敢教无怀从外面塾师读书,恐怕塾师不善引诱,把无怀教坏了。自己既中过一榜,便专在家中,教无怀读书,轻易不许无怀出外,与世人接见。即无怀随意翻阅的一本书,也得经王石田认可,才能读下去。凡稍有违反孔孟旨意的书,是绝对不许无怀寓目的。

是这么绳捆索绑的教育,将无怀教到十二岁,制艺试贴种种应试文字,都给王石田教得无所不精、无所不巧了。就在十二岁上考幼童,进了一个学。那时进了学的人,都要做酒庆贺,亲戚朋友,都送礼物来道喜。王石田因怕无怀年纪太轻,立脚未稳,一做喜酒,王氏在无锡是个世家,王石田平日交游又广,来贺的人,必然不少,势不能不教无怀出来酬应。一讲酬应,即不免分了向学之心。因此托故谢绝宾客,只当没有这回事一样,仍是日夜监督着无怀,做官场的准备。

直到十六岁中了举,王石田认为立脚已稳了,才将防范的方法,解放了许多,许无怀与几个指定的老成人来往了。谁知索性不开放,禁闭到底,倒也罢了,禁闭了十几年,一旦忽然开放,无怀又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正如断了缰的劣马,奔腾起来,哪里还有一定的步骤?十二岁以前,无锡人都知道王家有个神童;十六岁以后,全省都知道无锡有个王无怀,是少年才子,名家闺秀。请冰人来说合的,固是络绎不绝,那无锡有名的娼妓,亦莫不以得见王才子为极荣幸。无怀庭训虽严,然少年心性,情窦初开,每每把持不住。只须一个人,将他引上了路,尝着了烟花中滋味,便不容易教他回头了。

王无怀这日,在无锡一个父执的绅士家贺寿,这绅士叫了无锡许多的名妓侑觞。名妓中有一个叫白玉兰的,年龄比无怀大二岁,颇有几分妖艳动人之处。久有爱慕无怀之意,只苦无缘见面,这日在席间遇着了,见了无怀的神采,更加欣羡得了不得,不住地用眉目传情。无怀却因席间还有一个叫陈珊珊的,年龄只得十五六岁,生得玲珑娇小,楚楚动人,又恰坐在无怀接近。无怀遂以全副精神,注定在珊珊身上,白玉兰的眼风,并未觉得。珊珊虽在稚年,却也知道无怀是不容易垂青的,今见这般殷勤相待,不由得那幼稚心坎中,也茁发一种恋爱的萌芽。

那时无锡妓女身上,都带有几张小小的红纸条儿,上面写了本人的姓名及住址班名,以当名刺。当时珊珊见无怀倾注于她,便暗暗地塞了一张条儿在无怀手里,并约无怀席散后到她家去玩玩。无怀口里虽不敢答应,心里却是很想去领略领略。席散后,回到家里,兀自心神不定,仿佛觉得珊珊用纤手在那里,招他去玩似的。勉强挨过了一夜,次日便推说去母舅家。

出了家门,即悄悄寻找陈珊珊的班子,好容易沿途探访,才寻找着了。见门口停着两乘轿子,系了两匹马,豪奴悍仆,簇拥大门左右,却又不敢跨足进去。在门外徘徊了好一会儿,毕竟没有冲进去的勇气,只好退回来,真个走到他母舅家。

他母舅姓梁,名锡诚,在无锡要算是第一等巨富。锡诚的父亲,经盐商起家,积有百十万财产。锡诚生小长厚,虽也曾读过几年书,苦天资不高,读不甚通。他父亲一死,便废学在家,经理家政。无怀的母亲,是锡诚的妹子,锡诚没有儿子,只一个女儿,已经出了阁。锡诚的太太又凶狠,不敢纳妾,夫妻两个,都十分痛爱无怀,屡次与无怀的母亲商量,想将无怀过房挑继。无奈王石田不肯,说锡诚是守财虏,不知教养,一行挑继,钱多了,丧了无怀上进之志。然锡诚夫妇见无怀实在是个好子弟,平日对锡诚夫妇,又十分恭顺,因此王石田虽固执不肯,然锡诚夫妇的心思,也坚执毫不变更。就是无怀,见舅母母舅这般钟爱自己,也当作娘生父母一般地看待。

无怀一生不曾在别人家歇宿过,就只在梁家,每月总得歇宿二三夜,王石田却不禁止。这日无怀回到梁家,锡诚见了笑道:“我正有事,要去你家,你却来了。”无怀问道:“你老人家有什么事?”梁太太在旁笑答道:“你自己猜猜,看是什么事?”无怀摇头道:“猜不着。”梁太太道:“你舅父想喝你的谢媒酒,特地要去你家,替你说媒。”无怀听得,低头红了脸不作声。锡诚笑道:“也是时候了,若依你老头子的,不等你点过状元,放了巡抚总督,是不主张给你定亲的,那如何使得呢?功名迟早,都有分定,你十六岁上,就中了举,还要怎样?人心也不要太不足了。不过你此刻定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罢了,第一要女家的声家清白,又要这女子德、言、工、貌四者,都是一等,才能够与你相匹配。这个心,我和你舅母,也不知存了有多久,随处留心,总没有合适的。

“这两年来,求我上你家来说合的,少说点儿,也有一百开外了。你看我曾上你家来,说过一次没有。你的亲事,我和你舅母比你父亲、母亲,还要认真几倍。你父亲时常骂我不通,我却时常说你父亲通是很通,不过有些书呆子样。这些事情,他不太肯当心,便是当心也不中用。我听你父亲谈过,只要这女子的声家,是书香世族,女子的父兄,是道德之士,女子德行好就得了。年龄就比你大两三岁,也没要紧,只要六宫俱全,容貌就丑一点,也没要紧,第一是要耐得劳苦,没染娇惯的习气。哈哈,他老人家这种书呆子的脾气,说出这种话来,真把我和你舅母,笑也笑够了,气也气够了。你家又不是作山种地的人家,又不是没有产业,要讨这耐得苦的媳妇干什么呢?只要六宫俱全这句话,更是又笑人又气人。你看我这里丫头、老妈子,这么多个数,有哪一个不是六宫俱全的,看有谁看得上眼?他老人家全不想自己是什么人家,儿子是什么人物,只管拿着那重德不重色的古调儿来说,你说是不是又好笑人,又好气人?”

无怀听了,心里是非常舒服,口里只是不好回答,仍是含笑低头地坐着。

锡诚又说道:“小孩子有什么害臊的,我既肯上你家去说媒,这女子必是件件合适的,你尽管放心。说起这女家来,并不是外人,也是你老头子同年的朋友,就是鱼塘张凤笙先生的小姐。前回你中了举办喜酒,凤笙先生不是还亲来道喜,你老头子什么客都不陪,独陪他谈了一夜的吗?”无怀点了点头,笑说道:“和老头子一样的脾气,所以那么说得来。”锡诚拍手道:“对呀,但是有你老头子这般脾气,才有你般的好儿子;有凤笙先生那般脾气,便有那般好的女儿。我为凤笙先生托人向我来说,央我出头作合。我一听,门户资格,般般都对,只不知那小姐是何等人物?你舅母也不放心,前日特借着去鱼塘龙王庙上香,故意挨到黄昏向后,不能进城,到张家借宿一夜。凤笙先生的夫人,贤德极了,听说是上香晚了,不能进城,来借宿的。先打发贴身的丫鬟,出来看了一看,见是上等人,随即出来接着。你舅母不曾说出真姓名来,就是跟去的轿夫丫鬟,也都预先约齐了陪口。那位小姐,名叫静宜,也出来陪着你舅母,谈了一会儿话。你舅母说,她生长了五十多岁,不曾见过那般端庄齐整,贞静幽娴的小姐。你舅母又到那小姐房里坐了一会儿,哪里是什么小姐的绣房,简直是一间学士的书房。张夫人说她父亲因为儿子小,是姨太太生的,今年才得三岁,故将女儿作儿子教养。今年虽只十五岁,然作出诗文来,他父亲都说是韵逸天成,不似食人间烟火的吐属。

“你舅母恐怕那小姐书虽读得好,女红一点也不懂,也是美中不足。谁知更是惊人,引你舅母安歇的地方,便是那小姐的绣房,正上着弸子,用白素缎绣凤笙夫妇的两个像,还不曾绣成。你舅母揭开上面覆的纸一看,和快刀裁的一般,哪里看得出一颗针眼来?最巧的,就是那素缎上,并没画底子,只用柳炭,略略地围了一个画图的圈儿,以外都是一针一针地,依着旁边挂的一张画像,下手去绣。你舅母问那小姐,小小年纪,怎么就学会了这么精巧的技艺。张夫人在旁答道:‘哪里是学会的,也不知糟蹋了多少绫缎,慢慢边绣边改方法,才绣得这个样子。先请画师画在缎子上,照着颜色配线,绣出来,统是嫌没有生气。后来小丫头说,索性不要底子,将像挂在旁边,望着去绣,只怕还能传神一点。于是就依着她,但是尚不曾绣完,将来能传神不能传神,此时还说不定。她父亲几次教她不要绣了,她偏淘气定要绣成,又不能每天绣,一个月难得绣十天,每天又只早晨,能绣一时半刻。阴天落雨,她说光色不对,配出线来不合;阳光太烈了,也是一样。绣久了,眼睛发花,辨别的色气,也不是正色气。总之,动手就是麻烦罢了!’

“你舅母在那时候,心里欢喜得不知要如何痛爱那小姐才好,恨不得一口说穿了,将那小姐抱在怀里,作外甥媳妇亲热。仔细一想,使不得,恐怕张家见怪,反把事情弄决裂了。昨日早起,张家还款待得十分殷勤,你舅母不肯在她那里吃早饭,张夫人便不放你舅母走,很办了些酒菜,张夫人亲自陪吃,即此可见张夫人的贤德了。她若知道是我家的人,不消说得,应该是那么款待;但是我这里去得很机密,他家绝没有看出破绽之理。你舅母回来,得意极了,昨夜就赶我上你家去说。一则天色不早了,二则恰好来了客,此时正打算出门,你就来了。”

无怀道:“多谢舅父舅母这般劳神,小甥将来如何报答?”梁太太笑道:“你只当是我和你舅父养老的过房儿子,就算是报答我们了。你可知道我和你舅父痛你的心,比你亲生父母,只有多没有少么?”无怀连忙答道:“若不知道,就更辜负舅父舅母的一片心了。”梁太太点头向锡诚道:“你还是去吧。无怀就在这里多玩玩,晚了便不回去了。”梁锡诚答应着,自上王家去了。

无怀听得说张静宜小姐,是天仙化人一般的人物,心里虽是欣幸,然陈珊珊的倩影,脑筋里一时终挪不移动。梁锡诚一走,和梁太太没有多少话说,一缕心思又绕到陈珊珊的前后左右去了。坐了一会儿,梁太太搬了些点心,给他吃了。实在坐不住,又在梁太太跟前推故,说是趁今日出了外,要去看一个朋友。梁太太知道他父亲拘管得紧,轻易不能出来,便不阻搁他,只叮咛嘱咐一些不可去远了,早去早回的话。无怀随即走了出来,复到陈珊珊门口,见轿马奴仆都没有了,心里不由怦然跳了几跳。

不知王无怀初次入娼寮,是何景象,且俟下回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