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周发廷见张凤笙问他的方法,即摸着胡须从容笑道:“老爷忘记了月下老人吗?”张凤笙道:“月下老人怎样?”周发廷大笑道:“老爷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梁锡诚没有儿子,久有意要挑继无怀少爷作儿子,只因王家不肯,不能如愿。今王家既将无怀驱逐,而无怀又住在梁家,此时若认无怀作儿子,王家能说出不肯的话来吗?无怀在梁家,由梁家做主和小姐成亲,有谁能说不妥呢?我并且能担保梁家绝无异议。这是对于尊府小姐,病急治标的法子,除了这个,没有第二条门道。若是能等待三五个月,大约王家也有翻然悔悟的时候,到那时便用不着是这么办了。”

张凤笙喜笑道:“这法子果然很好,我一定照着老先生说的去办。但是老先生刚才说,三五个月之后,王家有翻然悔悟的时候,这话何以见得呢?”周发廷听了张凤笙问这话,登时显出很自悔失言的样子,连连摇手说道:“这不过是我猜度的话,并没什么凭据。我以为父子之间,虽则一时气愤,忍不住把儿子驱逐。三五个月之后,也许有气醒了,翻悔自己不情的时候。”

张凤笙听了点头,也不再问,遂向周发廷道:“老先生的主见,确实不差,但是要梁家做主成亲的话,我似乎不好对面去向梁家说。可否即烦老先生,帮帮忙,替我家做个媒人呢?”周发廷本是一个热心快肠的老者,绝不推辞地一口答应了。张凤笙的心里,这才舒展了许多,约了周发廷次日来回话。

周发廷这日回城,即便到梁锡诚家,周发廷和梁锡诚,彼此多年认识,不过不同道,没有来往。梁锡诚听得周发廷来拜,知道必有缘故,连忙出来迎着。让进客厅,分宾主就坐,周发廷开口笑道:“我今日初次拜府,是特来向尊府讨喜酒喝的。”梁锡诚听了,摸不着头脑,光开两眼,望着周发廷笑道:“老先生这话怎么讲,寒舍哪里有喜酒?若真有喜酒,应该专程迎接老先生来喝,岂待老先生来讨吗?”

周发廷笑道:“喜酒就在这里。”随将替静宜小姐看病,以及王石田回书食言,张凤笙神经错乱,自己进策的话,从头至尾地说了一遍。

梁锡诚拍掌笑道:“不是老先生提起,我夫妇竟没想到这一着。我夫妇因老年无子,本久有意想要无怀做个半过房的儿子,在王家娶王家的媳妇,在我梁家娶我梁家的媳妇,或一家一夜,或一家半月地轮着住宿,将来承受两家的产业。就是石田那个老糊涂蛋不肯,若论无怀自己,早就说了愿意。不错,此刻王家既将无怀驱逐不要了,难道还能禁止我收了做儿子吗?既是我的儿子,自然可由我主婚,在我家成亲。此计真妙,无怀这件亲事,本是我的媒人,于今我既变成了主婚人,不便再做媒人的事,难得有老先生出来,替我圆了这媒。”

周发廷笑道:“这杯喜酒,合该有得我喝。本来是和我绝不相关的一桩事,我因王公子一病,我就认识了王公子;张小姐一病,我又认识了张小姐。像这般的佳人才子,真是天成佳偶,若是不凑巧,弄差了头,岂不是一桩大可惜的事吗?只要我的心思,能想得到,力量能做得到的,安有不极力玉成的道理。莫说你梁老爷和张老爷,还委老朽做这媒人;便是不委我,我也要来讨这个媒人做呢!”

梁锡诚听了,异常高兴,正打算拿通书择成亲的日子,忽然想起一句话来问道:“老先生这几日内,曾去王家没有呢?”周发廷道:“王石翁家吗?”梁锡诚点头应是,周发廷道:“我自从替王公子诊病以后,不曾去过。”梁锡诚道:“老先生既不曾去过,石田回信食言的事,何以能知道这般详细哩?”

周发廷吃了一吓的样子,望着梁锡诚半晌笑道:“梁老爷毕竟是个精细人,这事是像可疑的,不过要问我怎生知道这般详细的道理,连我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算是偶然猜中的罢了。不然,我又不是神仙,张老爷刚接着信,还不曾给他太太、小姐知道,我如何便知道的和目睹一般呢!”

梁锡诚道:“是吗,这不是离奇得很吗?”周发廷道:“胡乱猜度中了,算不了一回事,犯不着费心思去想它。看老爷还有什么要商量的事没有?”梁锡诚道:“旁的事都容易,就只成亲的日子,老先生看还是迟的好呢,还是早的好呢?”周发廷想了一想道:“日子早,一切准备来得及么?”梁锡诚道:“我看用不着什么准备,酒席是容易的,到华丰园就要就有;便是衣服,多叫几班裁缝来,日夜加工地赶制,也不过两三日,就赶得成功;以外如装饰新房,以及表面上的种种布置,都不费时间的,就只看张亲家那边,有什么耽搁的事没有?寒舍是不论怎么早都使得。”

周发廷点头道:“我看既是府上能早,张府更是没有不能早的道理。”梁锡诚立起身道:“请老先生坐坐,我且到里面和敝内商量商量。”周发廷也起身道:“请便!”梁锡诚一边向里面走,一边心想:无怀是一个纯孝的孩儿,若直说在我家,由我主婚,替他成亲,他必以为违背了他父亲的话,逆了他父亲的意思,断然不肯依从。暂时须向他说明不得,且等一切应布置的事,都布置妥当了的时候,再向他说明。好在他的性格,不是一个固执不通的人,他见两家都已布置好了,生米已煮成了熟饭,他不好意思说不从,也可免去多少唇舌。

梁锡诚主意想定,到里面房中,无怀正和梁太太坐着闲谈。梁锡诚向梁太太暗地使了个眼色,遂走进隔壁一间小房里。梁太太起身跟了进来,梁锡诚伸着脖子,望梁太太后面,不见无怀跟着,即低声将周发廷来说的话,述了一遍道:“我想这事,暂时不宜使无怀知道,等到成亲的前一两日对他说,料想他不至撇扭。”梁太太道:“据我想就说给他听,也没要紧。人家的小姐,听说丈夫被驱逐,急得性命只在呼吸,无怀不是没有天良的人,难道就忍心看着人家的小姐,为自己急死吗?”

梁锡诚连连摇手道:“你想的是不错,但是无怀的性格,你还不曾摸透。要他背着他父亲,在这里成亲,若不到临时逼着他,使他没法推闪,他就肯答应吗?这时候一说僵了,反不好办。”梁太太道:“暂时不说倒也使得,不过日期须看得近点儿,免得露了风声,给他知道了,那时更不好说话。”梁锡诚点头道:“我也是这般想,你拿通书给我翻着看看,就把日期看定好,请周老头子去张家说。”

梁太太笑道:“看你这个不曾主过婚事的人,连这点道理也不懂的,日期就能由男家一方面看定的吗?”梁锡诚也笑道:“我是本来不曾主过婚事,但不信你倒比我有经验些。日期不能由男家看定,难道是由女家看定的吗?这是哪里来的道理,我才不曾听人说过呢!”梁太太起身拿了一本通书,交给梁锡诚道:“你若曾听人说过,也就能懂得这个道理了,你寻出三个妥当日期来,听凭女家选择,绝不能随意由男家看定的。”

梁锡诚一面翻看通书,一面笑问道:“这是什么人,开下这一个不通的例,真是没得麻烦了。男家看定了,却不能上算,定要看三个,由女家选择,不是麻烦得好笑吗?”梁太太笑道:“你才是不通呢!还骂什么开下这不通的例,我且问你,若是日期由男家看定,不通过女家;设或看定的这日,新娘的天癸来了,请问你将怎么办?”

梁锡诚不觉哈哈笑道:“原来如此,就是妇人家的天癸,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开下这不通的例,真是又麻烦又讨人厌。好端端的一个人,会无缘无故的,每月要流几天的血,你们女子倒霉,我们男子也倒霉。”梁太太望着梁锡诚脸上“呸”了一口道:“若是没有这个不通的例,早已没有世界了。你们男子有什么倒霉,只苦了我们当女人的,亏你五六十岁的人,也说得出口。媳妇进了屋,再过一年,你快要做爷爷了,还说这种不长进的话。”

梁锡诚指着通书道:“九月初一日很好,再要早就是本月十八和二十三两日,都也过得去。”梁太太道:“你就用红纸写了这三个日期,交周老头子送到张府去吧。你可对周老头子说:‘若十八日没有妨碍,就用十八日很好。’想张府是富厚之家,又只一位小姐,嫁奁必早已办齐了,用不着多耽搁日期。”

梁锡诚道:“嫁奁岂待今日才办齐,三年前若不是无怀的母亲去世,不多久成了亲吗?”说时用红帖子写了三个日期。来到客厅,对周发廷作了一个揖,将红帖交出笑道:“敝内也主张婚期宜早,免得睡长梦多,又生出意外的花样。这日期,虽然照例选了三个,若头一个日期,张府没有妨碍,就拜托老先生,对张亲家圆成几句。”

周发廷起身答礼,接过红帖看了一看,屈指算了一回道:“张老爷必也主张头一个,我这个腰河发水的媒人,更是巴不得越早越好。”说罢大笑。梁锡诚也笑道:“舍间有六十年的陈花雕,除请老先生喝一个十分饱外,还可送一大坛,给老先生带回家去喝。”周发廷高兴道:“六十年陈花雕,确是不容易喝着的,我就此道谢了。”旋说笑旋揣好了红帖,告辞去了。

次日早饭后,梁锡诚正和梁太太商议成亲时,应如何布置。忽见下人进来禀报道:“外面来了一个尼姑,年纪四十多岁了,手中托着一个小盘子,盘内放着一本簿子,说是特来向太太化缘的。照例给她文钱和米,她嫌少了不受;加到二十文钱、一升米,她只是摇头嫌少,不肯收受,并说定要见太太一面,听凭太太施给多少,她不计较。

梁锡诚骂道:“你们这些糊涂蛋,真只会吃饭,你几时见你太太,接见过尼姑,你不会向她说的吗?去,施给她一百文钱、五升米,只说天气热,太太身体不快。她若再说要见,你就索性说明给她听,我太太从来不施僧布道的,教她向别处去,另寻施主。”下人应着是,折身要走。梁太太道:“且慢!那尼姑曾说出她是什么庵堂寺观的没有呢?”下人回头立住身答道:“她说她就是本城观音庵的住持。”梁太太望着梁锡诚笑道:“我一听说有尼姑来向我化缘,我就料定是她。既是她来了,我不见她,使无怀听了,心里也要难过,你说是么?”

梁锡诚听到末尾“使无怀难过的话”,才想起陈珊珊的母亲来,连连点头称是道:“你猜的不差,我竟没想到她身上去。你出去看她怎么说,她若不提无怀的话,你就不要提起。”梁太太道:“我为什么不能提呢?她那女儿也怪可怜的。”梁锡诚道:“可怜是可怜,但是认真说起来,不又多一番累赘吗?无怀若不遭这种变故,我也是主张,不可负了她一番终身倚托的心思,就是米老头子的一片成全盛意,也不可辜负。无奈无怀此时的境遇不对,依我看这事,只好等张家的亲事成了之后,从容计议吧。”

梁太太起身答道:“且看她怎生说法。”遂抬头向下人说道:“去引那尼姑进里面书房来。”下人应是出去。梁太太整了整衣裳,来到新为无怀收拾的一间书房里,只见无怀坐在里面看书,见梁太太进来,连忙起身。梁太太笑道:“你陈家的丈母娘来了,你到里面去陪你舅舅谈话吧!见了面不好说话。”无怀听着红了脸,不好意思回答,即低头离了座位,向门外走去。刚走到门口,下人已将那尼姑引了进来,恰好对面撞着,无怀让开一边,仍低头向外走。

那尼姑仿佛认识是无怀似的,不住地用眼打量。梁太太已迎了出来,尼姑才合掌念一声佛,梁太太忙答礼让进书房,分宾主坐下。梁太太先开门问道:“师父宝刹可就是城里的观音庵么,不知师父的法号,是哪两个字?”那尼姑点头道:“贱名忏因,主持观音庵已有多年了,只是观音庵后殿,多年失修,因此发愿募化三年,重新修造。素闻女菩萨乐善好施,三百两五百两不为多;三十两五十两不为少,求女菩萨只在这簿上写一笔,等三年后募化的足了数,择日兴工的那一日,才来领取。修造成功,便将女菩萨及各施主的台衔,勒石传之久远,那时还要请女菩萨来庵里观览呢!”说着将盘中的缘簿,拿起来双手捧着,并一管笔、一只墨盒,送到梁太太面前茶几上,又合掌行礼说道:“就求女菩萨写吧!”

梁太太也是诗礼之家的小姐,书虽不曾多读,字却认得些儿,提笔还能写得成字。翻开那缘簿一看,簿面上写着“福缘善庆”四个寸楷字,簿面是黄色绫子制成的。揭开簿面,看里面用宣纸裱的和册页一般,外观极是精致。已写了许多的名字在上面。第一名便是米成山白银五百两,以下都是无锡城中有名的富绅。也有三百两的,也有一百两的,几十两的却没有。

梁太太留神看有王石田的名字没有,从头至尾看了一遍,连姓王的都没有,忍不住笑问道:“王家也算是无锡城的巨富,怎的却没有名字在上面?”忏因答道:“听说王施主,讨了一个姓柏的姑娘做姨太太,宠爱的时刻不离左右。连他自己亲生儿子,都因那姨太太一句话,驱逐出门了,一切外人,概不接见。我想便去募化,他未必肯见我,因此不曾去得。我又听说他家的公子,住在府上,所以到府上来,想顺便向公子募化些儿。”

梁太太道:“不错,王公子是住在舍间,只是他被他父亲驱逐出来,身上衣服,尚不齐全,哪里再有钱施舍?”忏因含笑说道:“王公子既出了王家,便可算是尊府的公子了,尊府的公子,还怕没钱施舍吗?”忏因说这话时,很留意看梁太太的神色。梁太太也笑道:“话虽如此说,但他毕竟是姓王,终久算不了是我家的人。也罢!我替他也写一百银子,求观音大士保佑他。”说时提起笔来,写了个无名氏捐银一百两,又写了王无怀捐银一百两。搁下笔问道:“鱼塘张家,也是无锡有名的大富豪,还不曾去募化么?”

忏因道:“本来打算尽这三两日内,先将城内各士绅家,募化一遍,才出城去四乡募化。不过昨日听得有人说,张府的小姐,病得十分危笃,并说害病原因,就是为王公子被逐的事。既是他家小姐有病,我似乎不便再去他家募化,但不知这话确实不确实?尊府和张家有亲,想必知道得详细。”

梁太太点头道:“他家小姐,好像是有些儿病痛,只是不见得就是为王公子被逐的事。”忏因忙道:“好吗!我也是这么说,若真是为王公子被逐,便急成了病,那就未免太呆了。王公子虽然被逐,又不是三岁五岁的小孩子,又不隔了三千五千里路,不好就将王公子入赘到鱼塘去成亲的吗?到鱼塘成亲之后,王公子尽可上京去应试,王公子的才学又好,不难点个翰林。到那时只怕王施主又要翻悔,不该把这么好的儿子驱逐了呢!”

梁太太听了这话,不由得暗暗纳罕,心想曾听得无怀述陈珊珊的话,她母亲是个很老实,只晓得烧香念佛,不懂得什么世故的人,怎的却说得这般轻松爽利,这其中说不定还有人替她主谋。她今日来说这话,分明是有意开导我的。梁太太想罢,正打算用话引出她主谋的人来。忏因已收起缘簿笔墨,仍放入盘内,向梁太太道谢作辞。

梁太太挽留不住,一时也想不出盘问的话来,只得送至中门口,望着忏因去了,才回房和梁锡诚议论。

不知与忏因主谋的,究是何人,且俟下回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