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忏因从梁家出来,才走到观前街,只见米府家人名阿福的,迎面走来,见了忏因,忙抢行几步,打了一个拱,垂手立在一旁说道:“老太爷打发小的迎上来,等师父去回信呢!”忏因点了点头问道:“你知道四小姐今日也吃了些什么没有?”阿福道:“老太爷吩咐小的到这里来的时候,四小姐已起来了,坐在老太爷旁边,却不知道吃了些什么没有。这事若不是何奶妈嘴快,四小姐怎的会生起病来?也不怪老太爷气得把何奶妈开发了。”

忏因道:“与何奶妈有甚相干?何奶妈便不说,难道就能隐瞒住吗?”阿福道:“何奶妈的婆婆,在梁家当姨娘,平日常来看何奶妈的。老太爷一生气,也再不许那姨娘上门了。”忏因道:“何奶妈既经开发,她婆婆自然不会再来,也用不着老太爷不许。不过老太爷是这么一来,对四小姐是更显得无微不至,只是教我过意不去。便是四小姐以后在米府,也不好做人。”

阿福道:“四小姐在米府的话,师父倒可放心,她最是得人心,老太爷痛爱她是不待说;就是老爷大少奶奶,以及几位小姐,都没一个不是真心和她好。小的们背后听的话,是最能为凭的。丫头老妈子都有三十多个,从没听有人背后说四小姐半个‘坏’字;倒是我家出了阁的大小姐、二小姐和没出阁的三小姐,她们丫头老妈子背地里,不是说这个性子大,便是说那个难伺候。唯有四小姐,虽则是外来的,却大家都敬重她,就是何奶妈嘴快,也是一片好心,想把事情说给四小姐听,好使四小姐求老太爷出头,帮王公子的忙。谁知四小姐听了,并不向老太爷说,独自忍在心里着急,没几日便急出病来。及至老太爷再四盘问,如意才将何奶妈的话,从头至尾地说出来。四小姐仍是咬紧牙关不说什么。老太爷想了一夜的主意,所以请师父来,借着化缘,去梁家指引一条道路。”说话时,已到了米府门首。

忏因是来过多次的,一直走入内室,恰巧见着如意,便问老太爷现在哪里。如意道:“老太爷和三小姐、四小姐、少奶奶四个人,正在水阁里打牌呢!”忏因点头道:“四小姐如何就能坐着陪老太爷打牌哩?”如意笑道:“老太爷说四小姐坐着闷闷不乐的样子,恐怕又闷出毛病来,天气又是热得厉害,因此到水阁子里打牌。一则乘凉,一则替四小姐解闷。”

忏因一边跟着如意往里走,一边叹道:“你小姐不知几生修到,一点渊源也没有,凭空得一个这般痛惜她的人。这种遭际,也好算是古今罕有的了。”如意道:“莫说小姐,就是我这伺候小姐的,也享受的和小姐不差什么。”随说随进了花园门。如意指着池子里的荷花道:“再过半月,这个池子就好看了。此时的荷花还不曾开,这园里的荷花,在无锡是很有名的,每年到了盛开的时候,老太爷定要传几个班子进来,唱几天几夜的戏。本城的绅士以及亲戚六眷,都来玩赏。三五日后,就把花园的后门开发,听凭外人进来游览,每年都是如此。”

忏因虽来过米府多次,只是不曾进花园游览,因她是清修了多年的人,对于这些繁华地方,怎肯流连,懈了自己的道念。如意虽在旁边指手画脚地说,她只低着头走路。如意见忏因是一双很瘦小的脚,花园里的地,又都是用鹅卵石铺砌的,一步一步的,很像走得吃力,忙笑着说道:“看我有多笨,这池边有现成的小艇子,一会儿就摇到水阁了,为什么要害得你老人家苦苦地走呢?”忏因连连摇手道:“走走没要紧,这水里不是当耍的,你一个小妮子,哪里会得驾船?没得弄翻了,掉在水里,才是没趣呢!”

如意大笑道:“你老人家只管放心,好好的一只船,怎么会弄翻了,掉下水去哩!你老人家只道我不会驾船吗?这里一家上下几十人,在女人里面,还只我一个驾着走得快呢!刚才老太爷和四小姐他们去水阁,老太爷坐的船,就是我驾的。三小姐和少奶奶两个驾一只,我一个人驾一只,我这船上,还多坐了一个人,毕竟还是我这船先到。三小姐就怪少奶奶不会摇桨,少奶奶就怪三小姐下错了篙,弄得那船在水中打磨旋。你老人家只管放胆坐着,歪都不会歪一下,只一会儿就到了。走路得从假山爬上爬下,你老人家脚小,如何走得?”

忏因从梁家出来,一双脚本早已走得有些痛了,只要坐船没有危险,自是很愿意。如意见忏因肯坐船,即笑嘻嘻地跑到池边,解了一只小艇,自己先跳了上去,用篙抵住,不许艇子离开了岸。忏因将要下船,如意说道:“你老人家下来的时候,随即须将身体蹲下,这船身太小,有些晃动,免得受了惊吓。”忏因依着话下船,果然船身只略动了动,船上合面安着两把靠椅,忏因坐下来,如意一篙将船点开。掉转船头,收了竹篙,提起一片桨来,慢慢地摇动,那船便从荷叶丛中,如穿梭一般地向前走去。平平稳稳的,果是歪都不歪一下。

才行了一箭之地,只见一只小艇,从对面荷丛里穿了出来。艇中三个花枝一般的少女,每人手中拿着一片二尺多长的小桨,争着向水里划动;一个须眉如雪的老头儿,手中执着一把雕毛扇,一面闲摇着,一面望着三个少女嘻嘻地笑。如意已笑着喊道:“师父,你老人家见着么,老太爷和四小姐,他们都坐船来了。若依你老人家的走路,不又错过了吗?”忏因没回答,米成山已看见了,远远地向忏因点头打招呼。真是来桡去楫,迅速非常,一瞬眼两艇就碰了头。

米成山向如意道:“快把艇子掉过头来,我们仍是到里面房间去谈话的好。水阁里蚊子太多,咬得人冒火,竟不如房里干净。”如意随即将艇子掉过头来,两个艇子,一前一后的,不一会儿,便到了刚才下船的地方。米成山望着陈珊珊道:“我有她两人搀扶,你到那边搀扶你的娘去吧!”陈珊珊点头应是,即跨过忏因船中,扶着忏因上岸。

米成山已有少奶奶和三小姐扶着上岸了,一行人来到米成山的房里,米成山开口向忏因问道:“我们商议要说的话,都说过了么?”忏因即将到梁家的情形,详细述了一遍,米成山拈着胡须点头道:“他们若是依着我的话办,一点儿事也没有了。无怀是个很有出息的孩子,怕什么?难道没有父亲,便不能自立么?且等他入赘之后,上京应试的时分,我可多写几封信,多托几个在京的官儿,暗中照顾照顾他。明说是我的孙女婿,不怕功名没他的份儿。”

三小姐在旁问道:“若是梁家不依爷爷的话办,又将如何呢?”米成山哈哈笑道:“哪有的话,他们于今正愁没有路可走,有人指引他一条大路,岂有不照着走的道理?你们听着吧,不出一个月,王无怀必已在张家做娇客了。珊珊的事,只好从容,总得在应试以后才行。”

忏因起身合掌道:“爷爷是这么格外成全小孩子,看小孩子将来拿什么报答爷爷?”少奶奶在旁笑道:“要报答爷爷吗?这是很容易的事,等王公子应试点了状元,四妹去做了状元娘子,生出一个小状元来了的时候,是免不了要染许多红蛋送人的。那时多孝敬爷爷几个红蛋就得哪!爷爷是最欢喜吃人家红蛋的。”说得大家都笑起来,只陈珊珊羞得一张脸通红。因靠紧少奶奶坐着,即伸手在少奶奶臂膊上,用力揪了一下,揪得少奶奶跳起来,指着珊珊的脸笑道:“大家请看四妹这副脸,不是已变成了红蛋吗?”少奶奶这一指笑,更把个陈珊珊羞得哭了起来。

米成山连忙起身走过来,故意喝了少奶奶一声道:“你是做阿姐的人,怎的倒欺负起小妹妹来了?你这妮子的良心,真是不好。”旋说旋抚摩陈珊珊的头道:“好孩子,不要听她,只当她是在这里放屁。”少奶奶也笑着向珊珊赔不是道:“四妹不要听我的话,只当我在这里放屁,我的良心本来就不大好。四妹将来染红蛋的时候,少染几个,连蛋壳儿都不要送给我吃。”说着忽叫了声“哎呀”道:“我又在这里放屁了,还是什么红蛋,红蛋。”

米成山掉过头来,望着少奶奶说道:“你这东西,这么大年纪了,还是和小孩子一般的顽皮,你看,弄得你妹妹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你的趣味又在哪里呢?”这个少奶奶,是米成山的长孙媳妇,山西巡抚萧湛棠的女儿。容貌又整齐,性情又和顺,平日伶牙俐齿的,最得米成山的欢心。她知道米成山爱惜珊珊,她也就对珊珊特别的亲热。她到米家来的妆奁极阔,萧湛棠因她年小好玩,托人买了许多值钱的西洋玩具做嫁奁。珊珊虽已成人,却仍不脱小孩子脾气,见了这些不曾见过的玩具,件件都是爱不释手。少奶奶为体米成山的意,凡是珊珊心爱的,都送给珊珊玩弄;因此两人亲密得形影不离,无话不说。她明知道珊珊害羞,有意说出这些话,使珊珊着急,只没想到一急就哭了出来。当下受了米成山的责备,也深悔自己说话太没遮拦,随即走到珊珊面前,握了珊珊的手笑道:“四妹怎这般信人哄,我有意哄着你耍了,好意思就认真吗?不要气了,我们两个人翻茶盘去吧!”说着拉了珊珊要走,三小姐笑道:“前日翻茶盘,翻下雨来了,又要翻茶盘,我们还是到园里打秋千去吧!”珊珊还坐着没动,忏因已起身将珊珊拉到门外,悄悄地说道:“我儿,你住在人家,怎的也是这般使性子,就是受些儿委屈,也得忍耐些儿。莫说她们对你,都很不错,你于今也这么大的人了,动不动就哭起来,像个什么样子呢?还不快把眼泪揩干,陪姐姐和嫂子去玩。才见你这妮子,越大越成小孩子了。”正说着少奶奶和三小姐已跟了出来,忏因便停口不说了。回身进房,又和米成山谈论了一会儿,米成山劝忏因不用着虑梁家不依他的计划。忏因道谢了几句,即告辞回观音庵去了。

米成山随时派人打听梁家的动静,暂且放下这边,后文自有交代。如今且说张凤笙自送周发廷去后,回房故意大声对夫人说道:“王亲家倒也罢了,性情虽然执拗,你前晚劝他的话,他却听了,昨日果然打发人到了梁家,将无怀接了回去,这也罢了。”夫人不知是假,开口问道:“老爷怎生知道,已将无怀接回家去了呢?”张凤笙道:“刚才不是周老医生在这里对我说的吗?啊!是了,你不在跟前。”夫人高兴答道:“好吗!虎毒不食儿,哪有亲生这么好的儿子,硬把他驱逐的道理?”张凤笙点头道:“且等过明日,看梁亲家来不来,若是不来,我后日得进城走一遭,请梁亲家去王家,催他家择个日子,把喜事办了,就完了我两人的心事。”

张凤笙夫妇在这房里谈话,静宜小姐睡左隔壁房里,听得分明,心里便如拨开了云雾一般,登时觉得十分凉爽了。素鹃丫鬟正坐在旁边,手里拿着一个蝇拂子,替静宜赶蚊子。见静宜垂眉合眼地睡着,只道她没有听见,心想伸手来摇,又怕小姐睡少了难过;待不摇吧,小姐就是为这事得的病,此时得着了这般好消息,怎舍得不赶快报给她听呢?素鹃心里是这么想,两眼望着静宜的面孔,只见静宜的脸上,渐渐地露出些喜色来,眼睛虽然合着,两个眼珠儿,却隐隐地在眼泡里转动,揣度她已是醒了,即凑近静宜的耳根,低声呼道:“小姐,小姐,听老爷和太太说些什么。”

静宜只装没听得,仍睡着不作声。素娟忍不住把手在静宜肩上,轻轻推了一下道:“小姐快听老爷和太太说些什么呢?”静宜睁了睁眼,仍旧合上转身朝床里睡了。口里含含糊糊地答道:“吵些什么,我正睡得好。”说完,又像个悠悠的睡着了的样子。素鹃不敢再推了,也没听得再说了,静宜的病势,便从此轻松了许多。

过了一日,周发廷送了日单来,张凤笙和夫人商量,夫人最是信禁忌的,当下看了日单上三个日子说道:“婚姻大事,日子时辰极关紧要,我两人都不会选时择日,也看不出这三个日子,哪个用得,哪个用不得。胡乱挑一个是不行的,须得请一个算八字的先生来,总得选一个,与新郎新妇的年程月将相合的、不犯什么的,才能用得。男家虽是这么定几个日子送来,能用不能用,仍得由女家做主。”

张凤笙道:“能用不能用,自然是可由我家做主,不过这乡下不比城里,一时去哪里寻找算八字的先生呢?”张夫人笑道:“怎么没有?刘瞎子的八字算得最灵,好像就住在这里没多远,随便教个人去,都能请得来。”张凤笙道:“你们女子,总相信这些瞎子的鬼话,他们这些瞎子,知道什么?胡说乱道地骗人家的钱。”张夫人不乐道:“你不相信拉倒,我们女子是相信这些胡说的,不是经他们合过的日子,无论如何是不能用的。这成亲的事,不是可以马马虎虎的。”张凤笙笑道:“相信,相信,我也相信!只是那位刘瞎子,教谁去请呢?”张夫人道:“我不是说了,无论谁去都行吗?他们当差的、当老妈子的,谁也知道刘瞎子的住处。”张凤笙道:“好!我就教李贵去。说时遂高声叫李贵。

这李贵是伺候张凤笙的人,年纪三十多岁,很是精明能干,伺候张凤笙十多年,张凤笙赏了个丫头给他做妻室,因此李贵很是忠心服务。此时听得主人叫唤,连忙跑了进来,张凤笙将请刘瞎子来选择喜期的话吩咐了,李贵问道:“刘瞎子去城里算命的日子多,但怕他此时不在家里。山后圆通观有个教书先生,平日也常替人看风水,三元合婚、算命测字,都是很精通的。依小的看比刘瞎子只有高明。”

张凤笙道:“圆通观教书的,不是杨柏森吗?”李贵连声应是。张夫人道:“教书先生只知道诗云子曰,哪里知道选什么日子?还是去找刘瞎子来吧。”张凤笙笑道:“那却不然,不信这些禁忌,便谁选择的日子也是一样;要信禁忌,就是我也说杨柏森比刘瞎子强,因他毕竟是个读书人,说的话总得有点儿道理。李贵拿我的一张片子去,请他就来。周老头子还在客厅里,我得出去陪他。”

张凤笙回到客厅,把张夫人要请算命的来合日子的话,说了道:“这一种算命看相的事,我是极不相信的,奈敝内女子见识,牢不可破,我也只要于事无碍,就懒得和她争论。”周发廷笑道:“老爷是读圣贤书,明大道理的人,自然不信这些异端邪说。不过照老朽的经验阅历看起来,却也有些不可解的事,似乎不能一概抹煞,说全是荒唐无稽。并且他们星相家,有时连自己都解说不出,只依着他们师父的秘诀论断,日后十有九验。若是算命看相,对着这人过去的穷通事迹,每能言之凿凿;要是丝毫没有凭据,素昧生平的人,何能一一指出来,和目睹的一般呢?”

张凤笙点头道:“这类学术已相传几千年了,说它完全没一些儿道理,自是近于武断。但相信过深,很能阻碍人进取的念头,以为凡事皆由前定,还努力些什么呢?唯有风水这一项,我却相信。不是借风水求福泽,阴宅是为死者谋长久安稳,阳宅是为生者谋长久安稳。我曾听说有一个富人,父亲死了,信了一个地理先生的话,说什么河中间有一穴最好的地,若能葬得着,当出三代的状元、五代的巡抚,并可发多大的家财。富人便问应如何方能葬得着,那地理先生说道:‘葬地全赖缘分,无缘的人,都当面错过。这是一个水穴,应该火葬,才得水火既济的效用。你家若无缘,便遇不着我,这是合该你家要兴旺了。’富人听了高兴不过,即问如何谓之火葬。地埋先生教富人把他父亲的尸,用火焚了,拿瓷坛装了那焚化的灰,封得紧紧的,请了几名水手,黑夜偷偷地埋在河底下。后来不到十年,那富人穷得一干二净,哪有什么状元巡抚,轮到他家来呢?像这般没天良的人,果有地理,也就太没天理了。”说时,李贵已引了一个学究进来。

不知后事如何,且俟下回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