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罗邦杰自拜昙空为师,在伏虎山学艺,三年之内,学得一身本领,凡一切吐纳导引之法,及龙虎降伏,内功外功,均精熟无伦,固无论拳棒等事,至最厉害者,能化剑为气,藏于指甲内,杀人不觉,取首领于俄顷,真剑侠中之别开生面者也。

惟邦杰天潢贵胄,享用繁华,自小生辰于妇人女子之手,不知稼穑艰难,视珠玑如粪土,等罗绮若布帛。此次耳濡目染,全系佛门清净之地,暮鼓晨钟,梵经贝叶,未免格格不入。且于螟晦风雨之时,往往引领神州,屡发慨叹,而两地相悬,是以身虽在南,而心常在北也。

一日午后无事,蝉噪庭前,燕栖梁上,而塔尖之影,偕日光以俱移,似花骢之停骖于此,虽晷刻数动,而日光则未尝稍移寸步也。邦杰拔出双剑,独自舞了一回,又练了一回拳棒,困倦起来。此时昙空正在方丈趺坐,悄无人声,未便走去缠扰。百无聊赖,究竟作何消遣,随唤了几个仆从,步至后山。只见隔岸山光水色,一碧无涯,环绕回抱,层峦耸翠,风景十分奇特。游赏了一番,慢慢转至山前来,绿险匝地,碧幕遮天,奇石危峰,到处即是。过了堤岸一道,下临石磴数十级,一片平坦,田畦纵横,农人负锄带笠,手骈足胝。再行数十步,迎面一座白石牌坊,上题“如来胜景”四字,旁刊一副对联:不二法门为我佛,大千世界此正宗。都是万历年代御笔所题也。

邦杰踱过牌坊,五色彩石砌路,颇觉宽广,两边短树婆娑,清风拂拂,游人至此,往往流连不忍去。邦杰与从人等立在长堤,赏览野外风景,悠然意远,如身入画图中矣。于是邦杰仰视天空,俯眺小麓,旁及古今上下,纵横世界之内,思潮涌溢,摆脱不开。自忖:“我到此山,假托罗邦杰名义,白龙鱼服,昙空虽被瞒过,而手下严守秘密,为他日保持邦基,振兴国政,甘为此冒险之举。恐一旦败露,则困龙有厄,奚得救星遥临此处耶?况父皇春秋虽富,未知圣躬近日何?若藐予小子,宫闱之间,为我敌者,不知凡几。设果蒙不讳,不争则屈辱臣僚,争则萧墙祸起矣。且迢递南北,京读无通,何日方能作返家之计耳!”

正在自嗟自叹,忽闻远远天际啼叫数声,嘹亮悲恻,抬起头来,则见一行斜掠而过,约有八九只飞雁。邦杰一时触动心机,连忙腰间拔出一支雕翎箭,左右提过画角弓,口中默默祷祝:“孤如能早日回京,将来或有九五之分,当以国利民福为前提,箭到处第三只飞雁落地。”一箭而空射去,不偏不倚,正中第三只飞雁头上,贯脑而坠。从人连忙拾起,趋前道:“四爷神箭,世所罕有,奴才敬献上。”邦杰道:“隔垣有耳,汝等宜谨慎。”刚刚说罢,侧首转过一人来道:“公子此游乐乎?”

邦杰听了一怔,迨至细看,方才笑道:“原来是监寺僧,罗某因日长无事,在此散步,许久未顽箭,适射得一雁落,亦无足为奇。”了然道:“公子大才,自多绝技,小僧当谨聆教益。如公子不弃,那边有山亭一座,屈移玉趾一谈。”邦杰道:“好极!当如大师之命。”两人遂慢慢走到亭上,分宾主坐定,家人站立一旁递上香茗。

了然道:“公子自到此山,小僧格于长老规犯,未克尽地主之情,实深愧赧。”邦杰道:“好说。罗某以学艺未精,久居宝地,然白云亲舍,未免动离乡之感。大师朝经暮典,入圣超凡,罗某俗尘万斛,诚甘拜下风矣!”了然道:“公子太谦,荒山岑寂,长老又脱略为怀,简慢公子之处,尚希包含一切。”邦杰道:“哪有此事,罗某一身之外,仆从又众,殊已叨扰不浅耳。”

两人又谈论一回拳术,讲究些兵法,慢慢说到目今时局。了然曰:“公子亦知台湾为清兵所袭破乎?”邦杰曰:“某自到此间,大师谅亦知我留心武艺,平日无所事事,而不越雷池半步,安能知晓外事耶?”了然曰:“公子如此认真,将来文武全才,足为国家栋梁之器,小僧亦与有荣焉。”邦杰曰:“诚如大师所言,幸甚,幸甚!”一面说,随即立起身来,与了然相让下亭。家人跟随后面,缓缓踏月而归。

原来台湾自从被施琅打进,甘英阵亡,刘国轩尚率精兵三千与之对敌。无如清兵势大,连日炮火连天,相争相杀,分三路进攻,到处残破,一片焦土,奸淫掳掠,无所不至。刘国轩究属兵力单薄,难以抵御,相持一月有余,看看粮储不继,只得由后门逸去。

主将逃亡,众兵溃散,弄成一败涂地,嗣王朱克爽立即投降,做了清朝俘虏。而一班官僚,唇亡齿寒,亦均愿随驾归顺,所有败残兵卒,悉令编入队伍,出榜安民,甘家因此遭了灭门大祸。古人有言曰:怨毒之于人甚矣哉!然惟感恩报德,为千载不生纤尘也。大之为一家一国之事,小之为一己一身之事,豫让吞炭漆身,子胥掘尸鞭墓,范雎受袍恋旧,鲍叔分金全交,莫不恩怨分明,求达其目的而后已,盖其初未尝无百折不回之心也!

是故明季失政,阉寺擅权,天下汹涌,人心思逞。蜀川糜烂,吴师借蒙古兵入关,欲借以抵定邦畿。不料胡虏乘势直抵神京,八旗飘扬,见朝廷无人主政,遂窍据宝位,竟乃不费一矢,不折一兵,而然奄有天下矣!致使崇祯以英明之主,惨为失国之君,缢死煤山。洪承畴不降,清廷不惜后妃之尊,蛊惑以媚元勋,虽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然后世议者,谓其得国已出于不正当之计划,即使予以正统,亦未免大伤国体矣!

呜呼!一朝开创,鼎革祚移,朝野往往有流血之祸,独清禅明代,除扬州、嘉定,大加屠戮,其余地方,各得晏然无恙,嗟彼小民,亦云幸矣。惟遗臣孤孽,负气填膺,痛君父之摧残,伤山河之惨失,社稷沦亡,无所依归,故遂微行出走,远避荒岛,静观时局。每欲乘间以兴义师,奈天心早属,大数已莫可挽回,只得郁结所成,变而为义侠之举,惊人骇俗,以泄其不平之物,亦为亡明留一线之生机。是以上数十年中,尚不能十分底定,低首下心,束缚于满清国旗之下也。

闲话少叙,书归正传。谢品山自台湾逃至镇江,因见谢村山明水秀,柳暗花娇,环绕二三百人家居住,都系谢姓。妇女嬉笑,家人喧哗,黄童白叟,藜杖竹马以相迎,绿荫匝地,老树参天,竹篱茅舍,曲岸小桥,颇似桃源避秦之地。品山之屋在村之中间,庄前一片广场,约二三亩,旁通小河,长堤蜿蜒,阡陌纵横,左邻右舍,栉比鳞次。靠小山叠石为磴,可以眺远。村梢有小小酒帘,荡漾于屋角,一轮残日,疾走平地线上,暮色苍茫,正是豆棚闲话时也。

这谢村地方,虽是乡村,却离镇江近在咫尺,风气并不十分窒塞,尚多知诗识礼之家。品山初来此地,皆不知其为何许人,群以老先生称之,品山亦安然顺受,不敢说出他的历史。后来渐渐熟悉,东邻西舍,都怂恿设一村馆,教授村上小孩子读书。品山即与夫人商量,收拾一间书房,聚十数村童,咿咿哑哑,吟诵之声,嘚嘚盈耳,居然一堂济济之士矣。然在品山之意,并不在束脩之计较,只以身闲无事,坐拥皋比,亦不过聊慰寂寥之晚境而已。

自此谢品山在谢村教授蒙童,安居适性,日复一日,殊觉光阴易度。夫人吴氏,系出名门,恭俭温淑,可称为四德无亏。生有一男一女,小姐年已二十,貌比羞花,容可掩月,刺绣之暇,兼工吟咏,虽官宦之女,绝无豪奢习气;即饰为裙布荆钗,而顾影生姿,自不能灭其天然之丰韵也。闺名芸妙,随侍有两个丫头,一名春华,一名秋实,旦夕侍奉不离左右。春华年已长成,秋实尚稚。公子才七龄耳,天真烂漫,不识不知,秉性驯良,相貌魁伟,确是大家风范,亦在自己家塾中读书。品山认真教授,小小年华,居然彬彬儒雅矣。

一日,老夫妇谈论家务,因说起甘家,此时在台湾,不知作何近状,我幸而早早走脱,否则在此漩涡中,决不能安然无恙。夫人道:“相公既想念殷切,想姐姐仅有凤池一子,尚在襁褓,台湾已被清兵袭破,兵荒世乱,人多累赘,相公何不写封书信寄去,探问探问?倘得回音,免得时常牵挂。”

品山道:“夫人有所不知,此刻台湾已为清廷所得,即使交通不断,恐须检查之后,方肯投递,且有许多说话,不宜妄言,是以辗转思维,只索付之无可如何耳!”公子在旁听见,笑嘻嘻谓品山曰:“爹爹勿忧,俟孩儿出去,寻我表兄来与爹爹见面。”品山笑曰:“我儿如此年纪,安能去远?尔知台湾离此有多少路程乎?”公子曰:“不妨,孩儿可以坐船去,可以骑马去,不愁不到。”

老夫妇一齐笑将起来,品山曰:“我儿今日闲暇无事,工课已完,为父领你到街坊上去,游玩一回。”小孩子听得,快活异常,跟了品山一同出门,慢慢行走。

走至村梢一片小小茶铺啜茗,品山买些果品,让公子吃食。父子二人,正在游目骋怀,逍遥自在,看村上往来之人,都在那里歇足,忽听得路旁有一妇人啼哭,声甚凄恻,并有许多人围绕,问她说话,口音又不是本地,只听得她要问姓谢的,住在何处;又隐约听得“舅老爷”三字,直刺入耳朵来。品山不觉一怔,连忙立起身来走出茶铺,向人丛中走去,问曰:“你一妇人,到此何干?究竟要寻何人,你且说来。”

妇人含泪答曰:“我三年前是在台湾甘家做奶娘,不料那年被清兵破了城池,我与小姐公子,逃走出来。夫人吩咐到此地来寻舅老爷,哪里晓得……”品山道:“你不必说了,跟我家去再说。”于是领了公子,带了奶娘,急急归家而去。

迨到了家中,即唤妇人叩见夫人,然后令她将前后情节,细细说来。那妇人道:“哪里晓得清兵袭破城池,打了进来,杀戮之惨,鸡犬不留。我家老爷太太,是有官职在身,当时尽忠殉难。我抱了公子,与彤玉小姐一同逃走,吓得魂不附体。到了闽浙交界,彤玉小姐竟被一个马上少年将军抢去,小姐哭喊救命,我跪于草地上求饶,这贼强盗非惟不肯放下,连睬也不睬,飞马去了。我只得战战兢兢,抱了公子,依旧赶路。一路忍饥受饿,吃尽苦楚,行到丹徒相近,地名叫作‘枫叶村’,夜晚间宿于旅馆。哪知一觉睡醒,遍寻公子不得,我当时急得哭叫连天,屡次想要自寻死地,以对老爷太太在天之灵。忽然来了一个女子,标致非凡,劝我不要啼哭寻死,你的公子丢不了,将来定会见面,他的命中注定要落劫,赠我十两银子做盘缠,说了一番说话,临行时又担任代为寻觅,倘有风声,我自会到你舅老爷家送信去了。”

品山与夫人听了奶娘一番说话,止不住泪流满面,不胜伤痛。想甘家自甘国公受封以来,本是前明一个重臣,弄得家破人亡,现在凤池又不知去向,岂非一线宗眺,亦将斩绝。想罢又哭,叹曰:“目今如何是好!”小姐在旁,恐老人家伤心过度,竭力劝解,慢慢将老爷夫人劝住,小姐亦暗暗流泪。

品山向奶娘道:“你这几年在哪里,何以不早来寻我?”奶娘道:“我自在台湾,目睹炮火连天,杀人如草,一路回来,受了惊吓,竟大病起来。病了一场,差不多半年光景,又乏钱用,没有法想。”幸亏镇江城内一家乡绅,好容易由人介绍进去帮佣,直到如今,每天积凑些盘川,时常想念我家太太莫大恩典,实在抛撇不下;临死又对我跪下,托付公子与我身上。我受人之托,不能终人之事,心中每每抱愧,恐怕公子或有人送到舅老爷处,故此我想见一面,所以辞歇出来,重新寻问到此。”

品山听了,称赞她甚有恩义,即令就在我家夫人身边服役,充了一名仆妇。于是品山朝夕思念甥儿凤池,意欲派人出动寻访,又无从着手,只得罢休。然花晨月夕,酒后茶余,每每不免临风慨嗟,对月徘徊,痛姐之亡,悲甥儿之走失,一念至此,潸然泪下。只得于课余,以诗酒自遣,借以消愁破闷已耳!奶娘所遇之女子,未知究属何人,此中有无关系?然就这飘忽状态,必是一个义侠女子,好为人家不平之人出力,渠竟肯担任寻我报信,殊令人委决不下,难道她真会寻到我家送信耶?

兔走鸟飞,星移物换,韶华迅驶,冬尽春来,不觉又是一年矣。迨过了元宵佳节,又是开学日期,晨起盥漱毕,步入书房,为时尚早,学生均未到来,明窗净几,纤尘不生。忽见案头有信笺一函,封志甚固,急发视之,只见铁画银钩,书法十分飞舞,又极妩媚,寥数行云:“顷探得甘凤池被江南大侠路民瞻劫去,带至麒麟岛内,教授武艺,珠还有日,幸毋注念。”下署十三妹启,是个女子的笔意。

翻来覆去,看了几回,不觉惊异失色,查问家人仆妇,都云不知,且亦无人进来,大门尚未开放。谢品山心中明白,这十三妹必即是奶娘所遇之奇女子也,她能来送信,一身本领可知,但不知凤儿究竟何日能回来,转身将信入内,与夫人小姐阅看。

要知甥舅如何会面,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