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江南八大剑侠,他们平时散处四方,各干各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或济人钱财,或救人性命,并不肯留姓名,亦不受人谢仪,忽然而来,忽然而去,有飘忽之形,无胶滞之迹。每年约期他们自己人相会一次,大抵在庵观寺院,极为秘密。痛饮一番,且历述各人经过事情,再约后会之期。但是到了约期之时,虽万里之遥,亦必亲到,从无失信。

如今白泰官正从会后散出,慢慢行来,独自一人走到扬州地方,只见人烟辏集,风景繁华,是个最热闹的所在。昔人有诗云:二分明月下扬州,十年一觉扬州梦。可见维扬古郡,是个名胜之区,骚人逸士,往往驻足于此而不忍去。

白泰官到此佳境,高兴异常,就在城隍庙门前,摆下一个相面测字摊子,桌上文房四宝俱全,盘中堆满纸卷,旁竖招牌一方,标书命相百文,测字三分,以及善观气色,流年终身,君子问灾不问福等江湖话头。其实他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借此为由,隐逸己身,留心他们道中朋友,有无在此遇见,都有暗号,一方面访访当地的风俗如何,以长游识。然在他们如此行径,以为不足为奇,且不嫌为微贱之事,个个如是。相传君平卖卜,伍子吹箫,固属英雄本色,亦非独白泰官一人而已也!

忽一天,白泰官正在高谈阔论,说他的寿夭穷通,彭殇一致,耳中听得女子哭声,甚为惨切,并杂着众人叱咤之音。白泰官霍地立起身来,走了过去一看这般形景,分明是青天白日,劫抢人家妻小。白泰官怒从心起,见这种横行不法,恃强欺弱,岂还可恕?今日管教你晦气星进了命门,正是恶贯满盈,自招其殃。当时走上前去,一把将众人拖开道:“且慢动手!我且问你,你们是哪里来的,所为何事?把这始末根由说来我听。”

只见似教师模样的人,走过来说道:“客人有所不知。”随手指着旁边一人,“只因这人欠我们主人银子,图赖不还,所以把他妻子领去做押质,并无别故。他还不知进退,追来呼喊。”

白泰官道:“既然欠你主人银子,也好经官审理,当堂追缴,安可无端强抢人家妻子,作为押质之理?”随即向旁边的人问曰:“你姓甚名谁,究因何事而起?”那旁边的人,一眼看见白泰官英雄气概,一表非凡,知必是一个仗义扶危的豪杰,便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告诉出来。

原来这人姓袁名恩林,住在城内鹤阳楼侧首小弄之内,年纪二十八岁,是府学中秀才,家况平常,三年前娶个妻子,乃傅朝奉之女,名巧凤,身材婀娜,面貌姣好如花,可称小家碧玉。伉俪间爱情甚炽,并无子女,郎才女貌,相得甚欢,安然度日,何物书生,享受艳福不浅。岂知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一日早晨,恩林正起身未久,打算出门买物,忽见一人闯进门来,仔细一看,认得是好友计多才,随即说道:“计兄光降,实为难得……”话未说完,只见背后跟进一人却不认得,是刘文彪。

当时多才道:“袁兄,今日小弟非无因造府,只为你娶亲那年,借了我们主人三百两银款,至今本利全无,今日我们主人同小弟亲自来讨,幸即见还。”一面用手指道:“这位就是。”恩林曰:“计兄恐怕弄错,小弟从未向人借贷,哪有银款上门取讨?”

刘文彪接口道:“胡说!现有凭据在此,你敢图赖否?计多才即是中人。”随将借券取出,交与多才,多才道:“不妨!凭中讨债,岂怕袁兄不还。”恩林气得开口不得,只得说道:“清平世界,朗朗乾坤,捏造假券,诬害平民,真真反了!”一面向内打算要走,即被刘文彪一把拖住不放。多才假意相劝,门外走进来四个人来,不问情由,闯入房中,竟将巧凤如抢亲一般抢了就走。

刘文彪见人已得手,丢个眼色,计多才即做好做歹,趁势走出大门,发话道:“尔既不肯还钱,且权把你妻子押抵,即便将三百两银子来取赎可也。”恩林哪里肯舍,一直追将出来。远远见轿子抬着,如飞而去,恩林一面喊,一面追,那巧凤在轿内听得背后丈夫声音,胆子便壮,更哭喊连天。看看将近城隍庙前,忽从轿中滚将出来,跌得满身鲜血淋漓,真不像个美人了。

抑知这祸究竟因何而起?是以大家闺秀,绣阁名姝,大抵入庙烧香,游山玩景,为家长者理应禁止,正所以防微杜渐也。然世风不古,淫靡之习,中于人心,甚至治容诲淫,矫揉造作,装饰离奇,而花香粉腻,令人心醉,浪蝶狂蜂到处沾惹,则男妇之藩篱尽撤矣!恩林以中落之家,芹香虽撷,然称不起诗礼传家,乌识礼义之防,必基于闺阃耶!以为家有艳妻,未必即足以致祸也,平时并不十分防范。巧凤是日与邻伴姐妹乘烧香之便,赴附近花园中游玩,正在出园之时,在园门口竟遇见了这个花花太岁。

且说刘文彪正在勾栏中李楚楚家出来,摇摇摆摆,却从花园门口经过,一眼看见了巧凤,蓦然间见了五百年风流孽冤,站住双足,恨不得一口水吞下肚去。只见她眼含秋水,脸若朝霞,体态轻盈,风情送荡,虽荆钗裙布,自胜于珠围翠绕多多矣。当时上上下下,看个不住。巧凤亦不知进退,偏偏觉得他只个呆子,真呆得紧了,无意中对他回头一笑。哪知这一笑,而绝大风波即日平地起矣。

文彪本来是当地恶霸,无所不为,乡里侧目,敢怒而不敢言。家住南门外,养着一班狐群狗党,助桀为虐,闹得一方不得安靖。今既见了这个绝色美人,岂肯放过?随即回到家中,唤进门下一班恶人,即将巧凤如何身材,如何标致,妆扮得如何出色,定欲弄她到手,一一说将出来。计多才道:“大爷所遇之人,门下倒知些首尾,恐怕就是袁秀才之妻,名叫巧凤姑娘,门下向来认识,做过贴邻,确有十二分姿色。若果是她,只须门下使些见识,管教这雌儿与大爷成此一段良缘。”

文彪听得,满身麻木了,拉了多才问计。计多才道:“用软不如用强,大爷告他一状,不怕他不将妻子送来。”文彪道:“胡说!无缘无故,岂能告他?”多才道:“大爷有所不知,这袁秀才家境平常,我们捏作假券,只说他曾欠大爷的银子,今日来取讨,他必无钱还债。大爷预备几个得力打手,把他妻子强抢过来。女子杨花水性,看见大爷这等富厚,岂有不从?及至秀才赶来理论,就叫生米已煮成熟饭了。”

文彪听罢,不禁连呼曰:“好计,好计!你真不愧称为计多才,我们就照此行事可也。”故鹤阳楼前,发现此等事实,均当时多才所定了计也。哪知无巧不成话,刚刚遇见对头,被白泰官平空阻住,一场扫兴。

文彪恼羞成怒,叱曰:“你这蠢贼,毋溷乃公事,我们欠债还钱,干你甚事?”白泰官亦不肯相让,你言我语,两个竟在当街放起对来。文彪即向腰中摸出一条七节钢鞭,使得呵呵地响。这钢鞭是纯钢打就,每节五六寸长,各有铁环连络。束在腰间,仿佛带子,又名软鞭,打在身上,骨断筋折。

白泰官手无寸铁,运起内功,遍身尽成栗肉,此功名为“换骨功”,即上回表明“龙虎锦身法”,刀枪尚不能入其皮肉,何论钢鞭耶?

白泰官一时性起,少林拳术,自是不同。上一手“金龙探爪”,下一手“猛虎下山林”,左打“黄莺圈掌”,右打“猴子献蟠桃”,身轻如燕,进退若猿。这等人岂是白泰官敌手,片时间正如风卷残荷,东倒西歪,逃的逃了,独有文彪尚在对敌,仅能招架,绝无还手之隙。

忽然白泰官一个“雀地龙”,蹿将过去,趁势就是一脚“扫堂腿”,扑的一声正着。文彪仰面跌出二丈多远,钢鞭丢在一旁,白泰官一脚踩住,提起拳头,打个不住手。打得文彪少气不接下气,只叫:“饶命……好汉……饶命!”街上看的人同声喝彩。这只一声彩,反提醒了袁恩林,想道:“我幸遇这位英雄,出力相救。但是如今恶霸已败,祸根总由我而起,必定不肯干休。他有钱有势,我如何对付得他,岂非祸不旋踵而至。”左思右想,若要保全生命,还是走为上着,于是招呼妻子,趁人闹里一溜烟偷偷走得不知去向也。

独有街上看热闹的人,逢着打架,最为起劲,尚是团团围住,一方面都在那里议论道:“这个相面先生,真有本领,一双空手,竟把这出名害人如狼似虎的刘文彪,打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且他带来的恶党,均是教师,亦逃跑得不知踪影,真真孽由自作,‘强人还有强人收’,这句话是不错了。如果把他打死,倒替一方除害。”

白泰官看看文彪,动弹不得,直躺躺的,晓得再打几拳,必定要送他上路了,于是对着众人抱拳道:“诸位!在下是过往人氏,偶然来贵地,胡乱糊口,不意遇见这个恶贼,横行不法,强抢良家妻女,在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并无别样意思,倘有差池,烦诸位做个见证。”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意欲打发袁恩林走路。四面寻找,不见踪迹,谅想他们已去,随即自言道:“这恶贼做此伤天害理之事,必非一日,今日被我打得爽快,始出我胸中的恶气。且权寄这颗驴头,他日来取。”不禁呵呵大笑,也不去收摊子,便自一直扬长而去。

著者一支笔,难说两处话。如今再说清朝开创之初,天下人心,反侧未定,四方豪杰,往往乘机鼓吹思欲达其勤王之目的而后已,是以政府不得不有以笼络之也。夫笼络之法,其惟爵禄动人之心,富贵溺人之志乎?故朝廷设科举取士,推其用意,直将使天下人才束缚于八股之下,别无进身之阶。夫然后人才苦矣,每见喧哔终身,至白头而不获一衿者,比比皆是。即欲奋发有为,变易其初心,而墓木拱矣。此所以八股之磨炼人才,实足与妓女之挫伤豪侠异辙而同功也。噫?岂不毒哉!

每值会试之期,三年大比,煌煌功令森严,中国二十二行省,公车北上,络绎于途而不绝,群向京师进发。当时轮舶未通,凡贡举赴考,只得就清江浦起旱,按站由大道而行。沿途驿递,代人雇车备骑,忙碌异常。于是打尖歇宿,饭店客栈,可获利市三倍。但因此而发生种种之黑幕,虽罄南山之竹,书之亦不能尽也。故镖师勇仆,莫不担负保护之任,而北路响马,凶犷无匹,遇之者无幸免。尚有念秧者流,软骗计取攻,人之不备,弄得他乡作客囊中尽空,穷途末路,无日生还,一时旅行者莫不咸有戒心矣。

浙江萧山县有个举人,姓魏名光国,年甫及冠,才华卓越,一家温饱,颇堪自给。上有寡母,下有弱妹,娶妻王氏,名门淑媛,如花似玉,可称一对璧人。惟光国自幼稚时代,因独子单丁,未免溺爱,失于教育,养成惰志,性情佻巧,边幅不修,拈花惹草,家中侍婢,送暖偷寒,固为寻常事耳。盖天资敏捷,学即便能,是以恃才傲物,视取青紫如拾芥,果绕入泮宫,即登蕊榜。戚党邻里,引以为荣,即光国自命,亦不作凡想。平时凌轹侪辈,以为雀诚不知鸿鹄志也。

是年春,光国束装就道,向北进发。盖南北相离,路途迢隔,其时渡海轮舶,并未盛行,又无邮电,交通不便,信息阻滞,是以须早期起身,于正月间即行首途。濒行亲戚交游,祖饯馈程,络绎不断,预为称贺,共祝其状元归来也。光国少年得意,玉影翩翩,风流自赏,颇觉睥睨一世,未免足高趾扬,以为此次果夺得锦标,方遂男儿之愿。当日祭祀祖先,拜别老母,闺中娇妻,叮咛再三,随身带一个俊仆,在旁人观之,此去班生,无异登仙,而天涯游子,梦魂长驰逐家乡也。

初春天气,行之重行行,一路山光水色,到处玩赏,借以开豁胸襟,惟旱路较水路为艰,车尘马迹,困顿不堪,且北方胡匪响马,时时出没,令人防不胜防,沿途相遇,无非都是公车,联纵结队而至。独光国目空一切,不与人同伴,故尚踽踽,一主一仆,相依为命。岂知初次出门,有未谙客地情形,即蹈危机而尚不知也。

一日行至山东相近地方,因贪走路程,忘找宿处,夕阳西坠,暮色崦嵫,始觉心慌意急,欲寻觅施舍,以冀暂息征尘耳。前不见人家,后不见来者,猛抬头忽向森林浓翳中,隐约露红墙一角,于是加鞭疾驰,斜行一箭地,靠山有古庙一所,泥垩剥蚀,年久失修,山门破旧,额上金字模糊,似乎“轩辕”两字,匆忙间不去理会。走入里面,大殿上尘埃满地,蛛丝屋角遍张,神像黯淡,仿佛如在暖阁。随即寻至西厢,只见无人居住,且在此权宿一宵,借着初出月光,仆人整理被褥,席地而铺,两人坐在地上,倦极思睡。那驴夫将驴子牵进,系于一棵树上,即在廊下打盹。

未己,只听得风声怒吼,山木皆号,景象十分惨切。山门外走进一人,径自走入东厢去了。光国在行囊中取出干粮,分与驴夫仆人啖食,自己亦吃了些,打算要睡,偏睡不着。将近三更,忽然间一声怪啸,哀如巫峡之猿,惨若寡妇之泣,吓得毛发都竖,不敢动弹。意欲唤醒仆人壮胆,乃似睡非睡,竟于破窗孔隙间,依稀看见一个绝色女子,走入东厢中去,曷胜诧异?原来东厢这人,姓燕,单名一个“白”字,南通州人氏,是个学道的人。他云游天下,访闻此处有鬼魅作怪,有心前来收伏,然但恐术浅,制它不下,已来了几夜。那时刚从外面走入,向自己铺上坐定,闭息调神,蓦然见一个女子,站立面前,明眸皓齿,雾鬓云鬟,柳腰款摆,莲步轻移,举止淫浪,对着燕生敛衽下拜。

燕生道:“不必拜我,有话请讲。”那女子低头弄带,半晌不答。燕生道:“快讲!”女子慢慢地道:“小女子系前村童媳,屡被恶姑虐打,趁深夜逃出,幸君子垂爱援救也。”

燕生道:“不必说了,我早知之。尔这女子,小小年华,不向垆墓守躯壳,公然抛头露面,蛊惑行人,尔且试我钢刀厉害否?”女子听罢,吓得倒退几步,重复翻身,袖中取出十两银锭,丢于燕生铺上就走。燕生拾起,随向窗外掷去道:“谁要尔的纸灰!”这女子晓得遇着正人,迷术不售,无可奈何,只得仍缩转身来道:“今日既被爷窥破行踪,实不敢瞒,小女子本不甘做此淫贱,因强被老魅所逼,如果小女子去了,老魅必然亲自来寻爷。此去东北一里外,有一书生,结庐山麓,若去求他,可以躲避。”说毕,转瞬间,影影绰绰,行了数步,傍着墙阴而没。

燕生一想,既据女鬼说有高人在此,我何不前去访他?于是走出山门,望东北找去。行不到一里,果见灯光闪烁,一带草屋,在山麓之下。随即叩门,书生出迎揖进。燕生即将方才情形告知,书生令他在榻旁坐下。

两人坐甫定,正欲展问邦族,怪声又起,渐啸渐近,霎时间天昏地黑,月色无光,窗外碎石飞沙打在屋上,淅历有声。书生回顾燕生微笑,燕生面无人色,只见一个一丈多高的妖魔,口如巨嗇,头若栲栳,狞目狰齿,奇形怪状,奋然直扑进来。只见书生不慌不忙,将桌上一个小小匣儿,揭开匣盖,即飞出一道白光,就这白光飞出时候,忽闻门外大声轰发,有如山崩岳陷一般,非常厉害。及看书生,已不知何往。

移时,白光敛影,则书生仍兀坐案上,并无移动。再瞧那鬼魅,乃全无踪影,倏忽之间,天已微明,走出门外一看,而满地斑斑点点,都是血迹矣。

那书生道:“老兄见色不迷,根基已非浅薄,可惜功夫未到,尚难轻敌若辈。仆有盛剑的旧革囊一具,谨以相赠,如遇邪魔,便可将此收伏。仆曹仁父也,后会有期,今且从此别矣。”

燕生曰:“闻名已久,今日幸遇剑侠,且蒙援救,曷深铭感!”于是谨谢订约而别。回至庙中,只见西厢一主一仆,均僵卧地上,细为检验,但见两人手足心都有针孔,缕缕出血,铺上遗下银锭一枚,方知必昨夜女鬼所为之事也。不禁叹息,一面只得代他掩埋,一面打开他行李查看,方知是浙江魏光国赴京会试,在此投宿,带一仆人,亦同时殒命。尚有一个驴夫,早已逃去。后来写信通知他家属前来认领,此亦燕生莫大之功德也。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