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北京城中有一家人家,论门第确是阀阅缙绅,诗书望族,其主人年姓,羹尧其名。这时羹尧已高中了乡榜,是个举人,明年会试,便联捷进士,钦点翰林,旋升授内阁学士,朝廷要他入阁办事。然当他新点翰林之初,少年科第,为清秘堂中人物,何等清贵,何等光荣,而旁人视之,莫不啧啧称羡。在羹尧心理中想来,却并无十分得意,遂请了几个月的假,托言扫墓,跨了一匹铁色青马,带了一个家仆年福,徜徉驰出都门,游山度水,肮脏风尘,到处流连名胜,物色人才,径向山东、直隶一带旅行去了。

讲到他幼年的历史,殊足令人发噱。他父亲名遐龄,功名却是武职,做过几任南边提督军门,麾下裨将武弁、门生旧部,散处在外不少;性情和平,为人慈厚。后来归命本朝,未尝有所表现,不过随朝备员而已。乞休在家养疴,优游度日。但是他在军营时候,一般威望,能慑人心,唯有惧内性质,一入寝门,怒目将军,即变了低眉菩萨,吓得不敢开口多话。偏偏年逾四十,膝下犹虚,私下着实忧虑。要想置妾,碍着夫人,哪里敢提议?未免背着夫人,家中婢女仆妾,偷偷摸摸,做出许多暗昧情事。然夫人管得极严,无由放荡,恰巧夫人回母家去,因事担搁三日,这年老爷便如一只野马,放了笼头一般,实在不安本分起来。

先是他房中有个侍女,破瓜年纪,双鬟低垂,身材娇小玲珑,宛如芍药海棠之初绽含苞,弱不禁风,令人怜爱,固寓青衣中之翘楚也,小明春华。年老爷看在眼内,垂涎已久,因慑于阃威,不敢下手。今趁夫人归宁之隙,岂能再放过她?即将春华叫至房内,百般哄骗,许她将来收作偏房,决不亏负。春华因主人加以宠幸,不得不勉强顺从,于是半推半就,成就了好事;反羞得粉面通红,娇喘微微,星眸锡涩,越觉得销魂荡魄。

岂知一度春风,而珠胎暗结,殆所谓前生之夙孽者欤!迨夫人回家,并不疑心,春华亦自己觉得不肯常在人前做事,深自敛抑,以此竟瞒过一时。后来日复一日,肚腹逐渐膨胀起来。

一日,也是合当凑巧,夫人唤春华去拿衣服,衣箱叠幢甚高,须用小梯子垫步上去。上落之际,夫人看她十分累赘,不禁大起疑虑。想春华丫头,日来古怪,腰围带宽,身容带懒,不似从前形态。遂将她唤至近身,细细察视,竟被夫人察出机关,着实盘诘。春华明知不能隐瞒,只得哭诉被老爹偷过一次。夫人听得大怒,立刻将春华重打一顿,打得如雨后繁花,零落殆尽;披头散发,哭泣不休,一直逃往她房中去睡下了。

岂知春华虽是丫头,自小进府服役,反觉娇养已惯,身子本来单弱,自被夫人作践之后,愁闷哭泣,惊动胎气,含育不住,竟将一个七个足月的小孩产将下来。当下夫人醋兴勃发,怒恨交并,与老爷吵闹好几回,亦无别法,只有将春华撵出,以除眼中之钉。

年老爷无可救护,本来惧内,不敢扬言,只得由夫人摆布。当夜一面命年福唤卖婆到来,将春华领去卖了,一面又吩咐小孩子弃诸荒野,不许作弊,察出重办。年福唯唯答应,照此办理。可怜一个美貌丫鬟,在人矮檐下,怎敢不低头?只因一念之差,依从主人,弄得初生雏娃,莫能庇护,生死不知,羞颜难向人前道也。

年福当下将小孩抱出,看粉团似的一个男孩子,不免踌躇起来。又不敢抱回家去,只拣了离后门不远一间空房子中,着地放下,将褓裙裹好,自己匆匆回家去了。回至家中,闷闷不乐,叹气连声。他老婆向他问道:“丈夫有何心事?”年福道:“说来实在不忍。”遂将主人家春华私养小孩一节,一五一十均告诉老婆。

年福家的道:“想起主人,偌大年纪,并无子息。今难得春华姑娘私生小孩,亦是年家骨血,正可传宗接代,夫人真太不晓事!我想你受主人的恩典,无可报答,何不将此孩偷偷抱回家中,抚养起来,亦算一桩积德之事。”年福讶道:“呸!喂乳若何?”年福家的道:“你不要管,我自有法子布置,你只管去办来可也。”

于是年福听了老婆之话,翌日起来,走至空屋中一看,只见一只老母猪,正在哺小孩的乳,嗬嗬叫着,旁边许多小猪尚在争夺不已。年福不胜骇异,想此孩将来必然大发,连忙用双手抱起,一条裙把他裹得紧紧,赶回去交与老婆。年福家的接着,欢天喜地,喂牛乳与他吃,十分尽心领养。外面询问,只说她阿姨家寄养在此,因此无人动疑;夫人亦不知晓,竟被瞒过。

不知不觉,过了几个年头,其时已有五六岁光景,生得气宇轩昂,骨格清奇,声音洪亮,资性聪明,常往门房中寻他老子。邻家一班孩子,都惧怕他,虽共同游玩,不敢不听他说话,淘气异常,专会胡闹,年福亦管他不下,也只得由他。

忽一天,有一个相面先生来年府谈相,据云望气而来,看见这小孩由门房走出,惊为贵人,且决为大贵,说了多少一生奔走天下,未遇过如此骨相;飞黄腾达,拜相封侯,未可限量等话头。临走再说如者日后不准,挖了小子的眸子。年老爷只是不信,来查问年福。年福知难欺骗主人,只得将从前收养一番情节,和盘托出。原是老爷亲生之子,一面跪下磕头请罪。其时夫人已生有一子,年方八岁,取名希尧,不料此事被夫人得知,乃与老爷商量,将孩子领进府来,仍旧复为己子,跟他哥哥排行下来,取名羹尧,令与哥哥一同入学读书。而羹尧对于父母,非常服从,且能孝顺,是以夫人很为喜悦,深自追悔,不似当初之愤恨交加也。

当日兄弟二人,延师教授,请了几个宿儒,岂知都被羹尧得罪,甚至先生训斥他,反被他挥拳打逃,年府竟无人敢坐馆了。羹尧在书房中顽耍,捉了无数耗子,藏在抽屉内,分为十队,桌上聚米成堆,以五色小旗插为标帜;耗子身上,另以五色绒线缚为记号,然后一队一队地放出,不令乱走。某色应走某色旗下就食米粒,以军法部勒之,进退疾徐,各有步伐,如有违犯,即以小刀斩为两段以徇,作为游戏之常。迨出了书房,率领府中子弟僮役,习拳弄棒;又好驰马,闹得一塌糊涂。年老爷不能禁止,以为此子成则为王,败则为寇耳。

羹尧十岁那年,从南边来一个先生,自称苏州常熟县人,姓顾号肯堂,效毛遂之自荐,年老爷遂聘为西席。不到半载,不知如何,竟被他将这位二公子教训得服服帖帖,不敢丝毫倔强。学业在进,而且甚听顾师爷说话,不能一日不见顾师爷之面,因此天天在书房中用功。

这位顾先生的本领,出乎其类,拔乎其萃,文武兼长,三教九流,诸子百家,金石书画,琴棋杂技,莫不精通。悉心教导,循循善诱,成就了一个极不受范围的孩子,轻轻送入清秘堂中,至日后羹尧一生事业,拜大将军,封经略史,节制九省军务,挂九头狮子黄金印,拥百万貔貅,功勋铭诸竹帛,烈烈轰轰,不愧须眉男子,为大清河山生色。何莫非顾师爷识途之老马,有以玉成之也。惜乎脱节蹉跌,不肯急流勇退,威望震主,忘了顾先生之预为诰诫,未免富贵中人,不早做大解脱耳。

如今且说羹尧主仆二人,驰出都门,年福虽已年老,然精神矍铄,宛如中年,行路风霜,尚不畏怕;且照料一切行李,处处均能尽力,江湖上的勾当,亦多谙练。是以年老爷派他跟随公子,亦借以充保护之任也。当时走过来卢沟桥,一路下去,都是些荒野所在,两边山色黯淡,朔风砭骨,四围冻云密罩。将近黄泥岗、老树湾,忽然飘飘扬扬飞下一场大雪来,初则搓盐扯紧,后竟越下越大,仿佛棉花球一般,空中飞舞,更觉寒冷异常,手指欲僵。看看天色渐晚,年福胸中私忖:此地如此偏僻,恐怕跑出强盗来,如何对敌?于是向羹尧道:“爷,我们紧行一步,寻个夜店方好。”羹尧道:“好!”

四个马蹄,立刻如翻盏撒跋相似,在枯草地上,踩着零琼碎玉,疾驰飞奔。霎时间,似觉前面有个小镇,年福道:“好了,就在此处宿歇吧!”只见远远一带人家,在森林中隐露出来,却都被新雪罩住,似乎白茫茫浑无涯际,看不清楚。迨行至面前,中间一家,走出一个少年人来,把马嚼环拢住,口中喊道:“爷们住店么?前去没有人家,天又要黑,小店房屋很干净,照呼格外周到。”羹尧点点头,于是一直把马拉进门来。

主仆二人在院内下了马,年福即将行装卸下,吩咐小小鸟喂料。羹尧走进去一看,这店门面三间,走进二门,一个大院落,十分宽畅,两面游廊很长,迎头五间正屋,正屋之后,尚有一进三间;侧首另有精室两间,余房尚不少。左右厢房内,已有客人居住,只有正屋西偏房空着。羹尧即指定此房,然后小二掸扫浮尘,搬水点灯,忙个脚不点地。

其时外面的雪越下得大了,风亦甚紧。小二道:“爷们用酒饭么?”羹尧道:“你将店内的好肴馔,买些与我,再打两角酒来。”小二答应,不多时,摆在桌上。羹尧慢慢独酌,年福一人在旁伺候。

羹尧饮了一回酒,觉得身上渐渐和暖,仰着头,看雪越下得不止,恍若白龙飞舞,战断天空,旋绕不休。一回又低头思想,蓦然间想起京中父母、兄嫂、妻子,未免离怀振触,忽然洒了几点英雄泪。又想到顾肯堂,师生情重,我幸亏受他教诲,成就了功名,将来如何酬报?他左思右想,反觉不耐烦起来。

凡人初次出门,不惯孤零,触景生情,往往有这种现状,乃命撤去残肴。年福倒了一杯茶,放在桌上,自去吃饭。羹尧独自一人在房中,走来走去,无聊已甚。不知不觉,走出房外散步,只听东厢房有人长吁短叹。羹尧走近窗前,瞧是一个老人,年约七十余岁,状貌清奇,双目炯炯有光,颇有威严;一眼瞧见他房内挂着一幅墨龙画轴,画得十分飞舞,东鳞西爪,隐约蟠旋黑云中,其取势直如活的一般无二,几欲点睛飞去矣。羹尧不觉看得呆了。

那老人道:“公子请了。”羹尧见他招呼,即走了进去,向老人拱一拱手道:“请问老丈这幅画是自己祖传,抑购诸市上?”老人道:“此是古画,小老儿因一时窘迫,想求过往客官,善价而沽,凑些盘川。”羹尧道:“愿闻价值。”老人道:“实价百金。”羹尧道:“此画确值此数,可否请让些?”老人道:“丝毫不能减短,若遇识者,五百金亦不为昂贵也。”羹尧道:“就是如此,乞老丈卖与在下。”老人道:“公子错爱,理当奉赠,请问公子高姓贵名,仙乡何处?”

羹尧道:“在下姓年,名羹尧,北京人氏。”老人道:“原来是年公子,失敬,失敬!少年科第,头角峥嵘,异日必为国家栋梁,名不虚传。”羹尧道:“好说,老丈之姓名,可得闻乎?”老人道:“小老儿姓周,名浔。”

羹尧一面闲话,一面看画,瞧见题款处有一行绝细小字“周浔作”,不觉奇异,连忙问道:“此幅墨龙,得非老丈所自画耶,何款字若是之符合也?老丈具此白描手段,何尚潦倒若此?”老丈道:“小老儿即是周浔,此为游戏之笔,且贱性疏懒,不与世俗同酸咸,然亦无容深谈。”

羹尧即亦不追问,回头欲命年福取银交易,老人道:“无须去取,既承公子见商,小老儿即以此画奉赠,断不敢领价也。”

羹尧听了欢喜非常道:“既蒙老丈高谊,无端领受,实不敢当此重惠!”老人道:“小老儿行囊尚裕,区区微物,奚足挂齿,而四海之内,皆是朋友。公子前程万里,后会有期。”

羹尧不便推辞,只得道谢,遂将画轴取下卷好,正欲袖之而出,突有一个小童,走至面前,低声道:“主人停候已久,幸移玉趾过访。”羹尧不觉一怔,期期言道:“贵上何人,因何事见?唤乞道其详。”小童道:“请爷去,当知之。”于是别了老人,跟随小童转了几个弯,跨入游廊,见一少年倚栏而立,神采奕奕,丰华高朗,容光照人。迎面一揖道:“足下年某乎?当此客中寂寞,奉屈文星,一罄衷曲,度此雪夜,吾兄亦有意乎?”

羹尧不知所答,但唯唯而已。相让走入精室,铺设十分齐整,光怪陆离,似属别有境界。红烛高烧,金樽满泛,桌毯椅披,锦绣繁华,羹尧私忖必是富贵中人。当下彼此分宾主而坐,少年先开口道:“某姓罗,名邦杰,燕京人氏,晓得与年兄有桑梓之情,突然相请,乞恕冒昧。在下生平浪游天下,萍踪所至,相交者无非俊杰。兹倦游归来,行将入都供职矣,今夕当与吾兄作一夕之谈,胜读十年书也。年兄其不吝珠玉,幸甚!”

羹尧展询官阀,则含糊应之。飞觞对酌,渐渐情投契合。羹尧道:“蒙兄谬奖,愧不敢当。某侥幸通籍,亦出于圣上之恩赐也。”

邦杰顾而之他,询画轴之所由来,羹尧即以适间老人所言,并承慨赠相告。邦杰微微一笑,遂命家人悬挂壁间,赏鉴一番;见黑云漠漠,乌龙矫矫,张牙舞爪,泼墨淋漓,神圆气足,洵非寻常画家所可同日而语也。

当夜罗、年两人,娓娓而谈,讲究一回天下英雄人物,又比较一回本身武艺拳术,论议时局之是非,及历代兴亡之得失源流,慷慨激昂,均能以一身担天下大事者。直至四更向尽,方分手回房安寝。

翌晨起来,邦杰又来相请,彼此互询年齿,却是邦杰为长,于是肺腑相亲,肝胆相照,亦效世俗结拜习惯,认为异性手足,百般亲热。

羹尧呼邦杰为四哥,邦杰呼羹尧为大弟,原来天潢贵胄,邦杰排行第四,为四皇子,而羹尧不知也。

羹尧此次出门,原无特别事实,不过因初入翰林,遨游山水,亦文人应有之事,以资阅历,借浇胸中块垒。仅就山东一带,旷观人情风土,打算两三月时光,即便回京供职。而邦杰则久涉异地,于南方情形,颇称熟悉,即社会普通习惯,亦能谙练。幸自己系一个富贵闲散,青宫储贰,本无所事事,况清朝例无预立太子之位,正可趁此闲暇光阴,考察外面世故,以备他日治平之具,此亦英明之主之作用也。故此刻进京,并不十分急促,但省视宫寝久疏,未免于心忐忑耳;因此不肯过为担搁,只为羹尧暂留行踪,约于京城聚晤。至彼之住址,初未尝明告羹尧,唯云:“大弟回京需时日,届时愚兄当问府探询。候兄驾到,然从再领教一切也。”羹尧不知就里,只得唯唯答以遵命而已。

迨分袂之日,两人颇觉依依不舍,各自吩咐家人收拾行装,分道而驰。邦杰赠羹尧名驹一匹,宝剑一柄,以表纪念。羹尧拜谢而受,感极滋零。天涯知己,于无意中萍水相逢,即成至交,更觉得格外情深,岂知羹尧此次遭际,实关系其一生之事业,日后君臣同德同心,如鱼得水,言听计从,且与邦杰干了许多秘密,谋达践位目的,谓非前缘之作合耶?

濒行时,羹尧留心看那老人,不知去向,不胜感慨,折知此周浔老人,亦明清之闲一垂老不遇之英雄也。平时托画隐志,专画墨龙,殆有深意存乎中欤!即是路民瞻一生专喜画马,往往题以“青云得路”四字,不知作何解说,莫能猜测;今周浔睹故国之河山,念亡君于梦寐,亦伤心人也。

闲话少述,如今邦杰由此进京,咫尺即达,谅无意外之虞;而羹尧则直望山东一带游历而去。

欲知后事,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