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陈四自将女儿美娘与甘凤池成婚之后,看见他小夫妇十分恩爱,可算美满姻缘,私下不胜欣慰,以为女儿得所,自己可以遨游天下,无内顾之忧。过了几日,提议此层,置酒后堂,酒酣谓凤池曰:“贤婿少年英俊,日后前程远大,未可限量,蛟龙断非池中物也。唯吾小女自幼娇憨成性,如小有过失,幸看老夫薄面担待一二。老夫将于一二日内,起身遍游海内,上嵩岳,渡黄河,越秦岭,叩函关,西行陇上,一探周、秦、汉、唐遗迹;然后再由陇入蜀,遍历剑阁栈道诸险。浮长江而下,东至浙江,涉会笼,穷禹穴,一占天台雁岩之胜,则为之素志遂矣!我有青驹马一匹,连鞍鞒都送与贤婿,以卜他日疆场决战,借此以斩大将之旗,系俘虏之颈,贤婿乘骑,并以作纪念之品也。”

凤池起身谢受道:“遵岳父命,自当敬从。但岳父春秋高大,理当养天年,待小婿竭诚供奉,何必远游跋涉,以自劳苦耶?”

陈四道:“贤婿有所不知,老夫生性喜动不喜静,贤婿勿必忧虑。”于是择定日期,请到白、吕二人,同在寓中话别。陈四临歧握手,向白、吕二人曰:“公等为南中八大剑侠之辈,吾婿亦得附骥,老夫一朝而遇三侠,何幸如之?兹老夫与公等别,望公等善教吾婿,则老夫受赐多矣!”

美娘洒泪相送,一面向陈四道:“爹爹年高,路途间一切须自当心。”陈四道:“吾儿不必以老父为念,后会有期,当辅凤池赶立功名为上。”说罢,竟自一人飘然而去。

凤池送了陈四,稍耽搁几天,将房子退了租,收拾行李,想道:“如今有了妻子,还是到舅舅家去,先安置好了,此去路又非远,然后再去寻师父不迟。”

夫妇二人商量妥当,次日即行起身。岂知在路北嵩山毕五一直跟了下来,约行了二十余里,凤池叱之不返,回身用指将他一点,不知不觉昏迷过去了。此名“点穴”,夫“点穴”之法,有用两指,有用一指,所点之穴,有“九手软麻穴”“九手昏眩穴”“九手轻穴”“九手重穴”,内中惟重穴,就是致命。

这“九手重穴”,就是“脑海穴”“气门穴”“耳根穴”“气俞穴”“当门穴”“名门穴”“肺海穴”“气海穴”“脐门穴”。其余麻、眩、轻三种穴道,都是不妨的。凤池现在点的是昏眩穴,所以立刻就昏不知人了。实则他们武帮里头都晓得的,不过猝不及防,就被凤池算了;而其实毕五早知是凤池,亦断无此一举了。

闲话少叙,迨至到了谢村,尚未过江,凤池一时失着,将年轻美娘独自放在船上,自己先去谢村报信,及至见了品山,说明就里,再来接美娘,已影踪全无了。后来,甘凤池寻获美娘,夫妇团圆,借美娘相劝之力,甘凤池赴京应试,钦点武状元及第,授职一等侍卫,出入禁中,保乾隆驾幸江南,建功立业,轰轰烈烈,为甘家后起之秀也。此是后话,暂且不表。

如今且说罗邦杰,即吾书中主人翁禛贝勒之假姓名也,自从学艺回京之后,以为南方着实不靖,与年羹尧组织血滴子,实行暗杀手段,狠奏奇功。内面宫廷,外面督抚,一举一动,瞬息即知,是以京内外官场,咸怀危惧,革面洗心,不敢做违犯法纪之事。

禛贝勒如有特别事情,要血滴子侦探,常常亲自到年府交代,或是亲笔写字条知照,年府中不过都以为是年羹尧好友罗邦杰,并无有知其为多罗贝勒也者。那血滴子的月俸,亦由禛贝勒按月送来,经年羹尧匀派支给至各路血滴子,听各路头领的号令。各路头领均听年羹尧的指挥,是以臂指相联,心手相应,天下事无不归其掌握之中矣!

那时年羹尧升了翰林院领袖,有专折奏事之权,他暗中既有这许多血滴子作为耳目,替他探访,或是条陈时事,或是动折弹劾,自然比众灵捷,比众确实。政府见他言皆可据,事无妄行,渐渐格外地宠用起来,屡蒙宸赏,不次超迁。到这年年底,居然入了内阁升授学士。那年羹尧入阁办事,其权势就更大了,益展其生平之抱负,替禛贝勒干了许多预备日后谋袭皇位的奇功异绩;就表面几件事实上观察,已知其大概了。如皇太子忽遭罪废,皇十四子忽被远遣,鄂尔泰、张廷玉、隆科多等一班大臣,无端都与禛贝勒交好连络起来。朝廷又得各大臣,不约而同地特折保奏,都说他精明干练,才堪大用。于是遂降旨,四川巡抚着年羹尧去,请训陛辞下来,就要出京莅任。

忙碌了几日,便约定了起行日期,欲与顾肯堂先生一齐起身赴蜀,借资襄助。岂知到了动身这一日的清晨,顾师父竟留了一封书信,不别而行去了。然而此书中作何言语,诸公切不必性急,此实关系羹尧一生之命运,若听了顾肯堂的言语,不至有后来之挫跌,可见急流勇退四个字,是极难行的。著者当于此书之末,述及年羹尧之结果,然后将这先见之明的师训,表而出之也。

年羹尧开府川疆,这血滴子的统领,当然禛贝勒自己权摄了。其实用他一个名义,所有一切动作,概归云中燕调度,所以年羹尧走后,而禛贝勒反觉清闲无事,日与几个小黄门作耍,也就厌烦得紧。

一日,走至海子地方相近,有一处颇偏僻,人迹罕到,名为什么“幽闭院”。是个由民间选来美丽十六岁的处女,都贬谪于此间,专司终日洗衣之职,派有几十名闲静太监在此轮流看守,故虽名花招展,而怨气弥温;院中花香鸟语,悉呈凄绝状态。那日恰巧宫内有什么热闹,众女子均结队往观,看守太监亦偷懒自由,不知走至何处去了。

禛贝勒信步闲游,不知不觉走了进去,四面一看,寂无人影,唯远远瞧去,西廊下好似有一个垂髫女子,低垂粉颈,看不清楚,在那里做什么。禛贝勒不胜诧异,思欲穷其究,乃轻轻地走到该女子身旁立定,方知原来在那里洗衣。

那女子听得脚步声响,抬起头来一看,不觉呆了一呆,以为此系禁地,断无外人进来,必是一位皇子无疑矣。于是连忙立起身来,跪于地上叩头道:“贱妾罪该万死,贵人到此,不知回避。”禛贝勒一时高兴,双手将女子搀了起来道:“此间有多少人在此,何今独你一个?”

那女子道:“此间为幽闭院,凡由民间选进来,而不得幸者,悉令居于此,执贱役,有终身不得见天日者矣!平日有太监们守之,今日听说宫内兴挂灯彩,姊妹辈都往看视,独贱妾在此守院,不知驾到,有失迎候,幸恕妾之罪。”

禛贝勒听她言语之间,如呖呖莺声花外转,已有十分欢喜,迨看她苗条身材,真算得豆蔻含苞,樱桃初绽,平欺西子,赛过南威,越看越爱起来。一时色胆顿炽,遂问女子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那女子道:“贱妾小名侠龙,年度十五。”禛贝勒道:“甚好!我记了你的名字,日后身登九五,必将你接进宫去,同享繁华。”一面说,一面走近一步,笑面相迎,用手将侠龙揽入怀中,问长问短。

那侠龙亦非常乖觉,早知其意,便做出一种媚态,星眼微荡,罗衫欲卸,真令人魂消魄荡。禛贝勒不能自持,挽了侠龙女子,两人走进旁边房中,春风一度,第觉蜜意柔情,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也。此实为侠龙梦想不到这遭逢也,然就事实上观这,莫不为侠龙之幸福,而岂知其逆运至矣!

事毕后,禛贝勒走出该院,却有几个小黄门跑来寻找,接着回归自己宫中。此等天潢贵胄,王子王孙,粉黛满前,金钗遍列,哪里肯把这点事情放在心上?这叫作一时兴至,事过即丢向九霄云外。翌日带了数十名心腹宫侍,拥护着出京往浙江游行西湖去也。

岂知侠龙这个女子,与众不同,性情孤僻,眼界颇高,平素本不合时宜。其自被禛贝勒鬼混以来,终日思念,如痴如醉,即觉做事懒倦,心神不宁,腰肢宽腿,肚腹亦复膨胀异常,信水不至,茶饭不思。自知有了身孕,不敢声扬,只得遮遮掩掩,姊妹辈见她如此,莫不嘲笑侮弄,只得忍受着气,其苦楚唯有桌上银灯知也。后来日复一日,难以隐瞒,肚腹竟隆然高起,举动累赘,终日思睡昏昏,望穿秋水,杳如黄鹤,泪珠儿枕边不知流了多少。自叹命薄,候至夜静更深,乃仰药而死。自此一缕香魂,情天证果。而守院太监,见此光景,恐干罪戾,不敢奏闻,只得偷偷将这玉人儿掩埋起来。可见天下埋香埋玉之所,正不知淹没着多少冤魂也。噫,侠龙女子,其真不幸也哉!

禛贝勒一抵杭州,仍旧假称为罗邦杰,先在城内热闹地方,如清河坊、梅花碑、上城下城游鉴一周,寻了寓所,耽搁了几天,偷偷地带领一群人到西湖去了。

迨至到了西湖,罗邦杰诚恐有烦扰,不能自适己意,即吩咐手下人专寻庵观寺院宿歇。随于西湖边招得一所青微道院,房屋亦堪敷,其中掌院,乃是上天竺凌霄宫特派下来的。这个道长,年纪已有五十余岁。当时接了进去,安排洁净房间。这道长瞧见这等势派,又是京中下来,估量着非皇亲贵族,即是大宦臣卿,哪里敢怠慢?遂提起全副精神来对付。这道长俗家姓潘,取法名漱霞,从小时就出家的,是以经典极熟,现在常自面壁诵经,终日无倦容焉。

罗邦杰寓于青微道院,十分合意,夜间与潘道长剪烛谈心,尘心一洗,参经引典,酌古准今,亏这个潘道长尚能对答上来,实是不易,每日又叫他陪侍了出去游玩。举凡西湖风景,如雷峰夕照、断桥残雪,以及飞来峰、岳王墓,莫不细细领略,到处留有题咏,乐而忘返,将及一个多月。

罗邦杰自知他们人众,这小小道院哪里供给得起,暗暗饬令手下人将银钱送与道长,叫他开销。潘道长犹欲谦却,其实则香积厨中,真有些儿支持不住了。

一夜宵深,颇觉凉意透窗,两人对酌,谈至更深,彼此情浓,无有倦意,殊有相见恨晚之叹;乃略迹言情,订起交来,结为方外友,相约日后每到杭州,必至该院相叙,决无相忘。潘道长令香火进豆腐浆两杯,邦杰见白如凝脂,举起一吸而尽,觉得滑腻异常,味至甘美,遂启口道:“吾师适间所啖奶茶,不知从何处得来?如此适口,回京后当令他们仿造。”

潘道长道:“罗爷非也。此为豆腐浆,乃极易得之物,不过须在五更过向豆腐铺内购买,俟豆腐将凝时候,漉漉出来的汁也。敬能常服,滋养肠胃,极为有益。”邦杰道:“原来如此!”不禁呵呵大笑。

又过了两三日,潘道长陪了邦杰,正扁舟一叶,荡轻浆于烟波瀚浩之中,如人在画图,飘飘乎有凌云之概。游得高兴,忽尔邦杰提议即日回京之说,潘道长不觉奇异。原来邦杰已暗中得有四川巡抚年羹尧的报告,略谓主上春秋已高,现闻龙体微有违和,未知确实,殿下不可久留于外,当即回京等语。是以邦杰接此秘密,无心游鉴山水,急欲整理归鞭。岂知潘道长相伴日久,人情熟谙,遽即临歧握手,依依不舍,难免于赋黯然销魂者矣。

邦杰叹曰:“人生聚散,会有定时,吾师达者,岂不知离合悲欢之致?”握笔写了数字,付与道长,嘱其异日若到京师,可持条至前门外琉璃厂古玩铺中探访,必有所遇。说罢,即率众策马道谢而去。

邦杰辞了道长,由杭州北上,水路兼程,不辞劳瘁,赶行了十余日,前面近山东地界,沿途接得各路血滴子禀报事情,络绎不绝。其中有为别项事故者,亦有说及圣上龙体欠安,现正饬御医诊治,皇爷幸勿滞留于外云云。邦杰一想,孤此次出京,志在一瞻泰岱,然后再真诚曲阜,当令衍圣公陪从一游文物之邦、礼仪之乡,谒尼山之家庙,皮鲁之孔林,则引行庶为不虚矣!想父皇百灵呵护,万岁失调,或者适逢其会,孤正好借以申祷祝之虔诚,正一举而两得也。打定主意,吩咐手下人向曲阜进行。

不一日,已离曲阜县不远,前站即去禀报。衍圣公得信,赶忙接出郊外,跪请圣安,向邦杰亦请过安,然后接至家中,安置在偏殿上,作了邦杰起居之所。其余内侍人等,四面分住。此孔府中极为宽大,不比在西湖道院局促光景。每日衍圣公率领子侄至殿上朝参,听候吩咐,陪侍游幸。此时正值秋祭届期,当然罗邦杰主祭,孔氏子孙陪祭,济济跄跄,乐声融和,响彻云霄,颇极一时之盛。越日为孔氏家祭,而邦杰不与焉。且嘱咐衍圣公外面不许声张,仍称京中罗邦杰,即曲阜县令亦不令知之也。

过了几日,邦杰提议欲一登泰山,寻觅秦汉以来遗迹,即命衍圣公陪往。衍圣公不敢违拗,亦不敢阻止,晓得这位殿下,性格非比寻常,令出必行,断不容以言语干也。于是带领人众,向泰山方面而去。至则第见郁郁葱葱,苍苍渺渺,高与天齐,云气笼幕,登峰造极,正不知其几千万丈也。邦杰乃私忖道:“自古帝王,每欲封于泰山,禅于梁父,吾闻得登者七十二,皆属有道之君。其余或阻风雨,或乃疾疫,咸不得登焉。秦始皇帝,屡登屡止,未及半而风暴雷电发矣。后乃禅于梁父,勉一登泰山之巅,而勤石纪功以退,藐予小子,敢希古圣王哉!”不得已与衍圣公在山下,徘徊瞻眺而已也。

盖“登泰山而小天下”,此语洵不诬也。兹罗邦杰仅莅泰山之下,未及登临,已觉目眩心悸,若有神灵监视之者也,是以不敢上登而回。迨回至孔氏,每日在偏殿上与衍圣公谈论古今,听弦诵之雅化,溯文教之源流;而衍圣公又将其家传秘书,及祭器、古鼎、乐器、孔子生时冠冕、衣服等类陈列出来,请邦杰浏览。而邦杰长日无聊,又与衍圣公围棋赌酒,借作消遣。但是身在礼仪之邦,然心中疑虑,虽与衍圣公异常相契,亦不肯久留,已欲打算秘密起行。哪料忽然省中有廷寄到来,查问邦杰行踪,是否在此。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