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邦杰此次莅山东省,并无特别事实,不过如前游玩山水;又以住居衙门内,觉得不很方便,同了他几个侍卫,移居一所地方,近旁古刹,镇日徜徉风景,流连名胜,倒也逍遥快乐。且又恐旁人疑虑,看出他的行藏,是以居止动作,十分敛抑,不敢放出一般傲贵气度,反随随便便住下。然山东省一班官吏,亦稍有所闻,不知其详细,都不敢公然道破。其余百姓人民,莫不视邦杰为一个京官罢了,万万想不到他是一个金枝玉叶,当今之皇四子也。

有一日,邦杰闲暇无事,他唤了几个侍卫,跟他往谒孔林,在那里盘桓了几天,与衍圣公异常契合,刚要打算去别处去走走,忽然京中廷寄到来,转饬本省抚台查探消息,说他私自离京已居两个多月,是否在该省驻节,现今圣躬稍有不豫,着该抚台转知速即回京,以便省视。

抚军当日接奉此项廷寄,吃了一惊,连忙访问,晓得皇子在衍圣公处住下,乃亲自到彼开读圣旨。邦杰跪聆之下,曷胜惊惧,私忖圣上春秋已高,然素体结实,此次因宵肝勤劳,万岁之暇,或者失于调摄,邪魔侵入,亦未可知。倘一旦山陵崩,恐诸子中必有萧墙祸变者也。于是即日就同着几个心腹侍卫,奔回京中去了。不分星夜,飞骑捷速,看看将到卢沟桥相近地方。只见前面几匹飞骑,流星地赶到,远远见了邦杰一行人众,便即滚鞍下马,伏在地上,邦杰问道:“京中近况若何?”

那几个原来是大内的侍卫,亦是邦杰一边的人,禀道:“现今圣上病甚沉重,各位皇爷都在暗中争夺,闹得不成样子。皇爷的宫内,恐怕皇爷在外,忘了大事,故特差奴才赶来,迎接皇爷回京料理。”

邦杰听了,叱道:“咱知道了,你们起去告诉他们,咱即刻就到了。”那大内侍卫,答应了几声是,站了起来,飞身上马,一齐先去了。然后邦杰在马上,一面走路,一面同他几个心腹商量对付之计划,不知不觉,已到了都门,偷偷地一队人马回归他府邸中去也。

原来圣祖所患之病,实因一则年纪高大,二因太子柔弱,诸皇子各蓄异志,私树爪牙,群谋篡夺。圣祖心中异常忧郁,已非一日,渐渐就养成一个怔忡之症。虽常饬太医院尽心开方诊治,却并不见效验,反弄得也不成寐,时时惊恐,精神疲倦,究属年迈,即玉食万方,亦觉无从补救了。

这班皇子更漠不关心,竟将父皇病体置诸脑后,日夜聚讼纷纷,肆无忌惮。其时有十四皇子者,名允禵,素为圣祖所宠爱,恃势凌人,最与四皇子反对,宛如劲敌。(按,四皇子即雍正,其登大宝年号为“雍正”,当时罗邦杰即其假名也,以下统称雍正。)

先是雍正借雍和宫供养喇嘛,以诵经礼佛,祷祝圣寿无疆为名,实则暗蓄死士,窥窃神器,昼夜设计,抵制诸皇子也。大喇嘛名呼图者,尤狡黠多智,并谙邪术,雍正倚为心腹,布置秘密道场,广收僧徒至数万人。每日与雍正计划,倾危太子,谋夺帝位,往往锦衣怒马,引导为狎邪游,纵欲恣雎,无法无天,道路以目,莫敢奈何。以其仗雍正做护身符,而清廷素重视喇嘛,尊之为活佛。

呼图乘机招致青年女徒,谓凡女得亲佛体,乃无量之幸福,异日有成佛作祖之希望。以是一般妇女,咸信仰之若神明,而参欢喜之禅,开无遮之会,固视若寻常矣。噫,其真意耻之尤也。至皇亲显宦之妻女,当时为风气所染,亦莫不以皈依佛教为荣,相率效尤,执弟子礼日,众喇嘛要为之摩顶、受戒、唪诵、经忏,以忏悔罪孽,或入宫中,或在邸第,夜以继日,借法门为宣淫之地。而喇嘛又擅房术,器具绝伟,遍洒甘露,尤得尝醍醐之味,咸被其迷惑,乐不思返。

妇女本生性娇媚,况长于富贵,业中则又饱暖思淫,得此烧香念佛之举,暗作送暖偷寒之人,顾安有不愿者哉?以是极意奉承,唯恐失喇嘛之欢心,甚至因争宠而肇雌斗者,亦时有所闻。

盖其时有黄馨哥者,吴人也,业贩杂货,寓居京师,已有年矣。娶妻郑氏,美而艳,夫妇甚相得,出入陈姓宦家,久而稔熟,情好甚笃,陈宦遂认黄妻郑氏为螟蛉义女。郑氏又善婉娴,能顺人意,夫人宠爱之不啻己出。陈宦本夤缘权贵旗人安拉格,趋奉甚殷,安邸素妄佛,尤尊奉喇嘛,常日在邸唪经,恬不为怪。陈宦之妻若女,亦往宫膜拜,身濡目染,冶荣诲淫,势且随波逐流,早卷入漩涡而不觉迷信之深,并廉耻不知为何物。

郑氏因随侍陈宦,被喇嘛瞥见,惊为绝艳,居以奇货,以为天上安琪儿坠落尘寰矣,百般诱惑,谀言谄词。郑氏初不为动,嗣为各妇女耸劝,皈依佛教,必有好处。大凡妇人心地喜闻人誉,乃竟不自持,含羞向前乞大师行洗礼。香花烛焰,绵绵一室,而郑氏顶礼,三宝冀忏悔。迨受洗时,喇嘛神魂颠倒,粉膳珠光,笑声杂沓,误将手指触及郑氏之酥乳,郑氏不禁心动,遂被喇嘛留宿宫中,传授秘术,于是坠入万劫不复之境矣!

郑氏自被喇嘛蛊惑,遂致伤身,虽后悔亦不及,所谓“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也。且己身亦难自由,终日闭置雍和宫中作为禁脔,唯雍正亦曾宠幸,而郑氏谙房术,即劲敌不能挫其锋,以是雍正反在她笼络中矣。除喇嘛外,竟与雍正情好弥深。馨哥见妻不归,百计探访,后机事渐泄,摄于势不敢张扬,隐求陈宦,愿给事宫中为奴。陈宦委婉达喇嘛,喇嘛许之,洎悉其即为郑氏夫,意欲反汗,染业已许之,亦莫可奈何。馨哥因此乃得与娇妻见面,陈诉旧情,亦不幸之幸也。

雍正宠幸郑氏,不敢公然形于辞色,每私与之密商国家大事,有所筹策,悉合机宜,雍正恒韪之。迨见馨哥做事诚恳,心地憨直,颇亦信任,尝语郑氏曰:“朕若登九五,当以此宫交汝夫妇二人执掌,可也。”郑氏顿首拜谢,更不惜以色媚之也。

无何,圣祖病笃,雍正商之呼图。呼图阳为设计,实则暗中已受允禟巨款,将欲乘机杀雍正,以报命,雍正实未之知。会郑氏以受雍正恩重,私下告密,泣诉道:“贱妾蒲柳之姿,蒙殿下宠爱逾恒,今事急矣,何惜此残躯,以陷殿下于大难乎?然贱妾一言必死,今愿请死于殿下之前,以明妾志。”乃欲拔剑以自刎,雍正急阻止之,慰之曰:“卿忠于朕,使朕有备,朕心实感,且卿当为朕图之。”于是授以嬲喇嘛之计。是夜但闻宫内金戈铁马之声,彻旦不休,旋报喇嘛呼图身首异处,而郑氏亦失踪。馨哥闻之,哀痛异常,请尸求殓,雍正谓之曰:“汝妻并未死,朕恐伊受惊,迁于别宫,居住事定后,仍使汝夫妇团圆也。”

一日馨哥被召入宫,甫抵宫门,觉背后有人牵其衣,回视之,乃雍正也。不语,仅纳一小木牌于伊衣袋中,动之以目。正匆遽之间,忽内传圣祖驾崩,宣召喇嘛入宫诵经,照例用一大臣捧嗣皇帝名牌出,为大行皇帝之御笔也。那时禁卫森严,鸦雀无声,唯顾命大臣并喇嘛得入内,余均不得入。

未几,果见顾命大臣捧嗣皇帝牌出,偷视之,见书“十四皇子”,该木牌与雍正所给者一般无二,惊骇欲绝,闻捧牌者则属己名,乃疾趋前进及庭下,福至心灵,忽触奇想,乘人不备私将木牌换易,径出宫门。而四皇子登极之诏,宣布天下矣。

雍正既登大宝,诏黄馨哥入居旧喇嘛宫,见禅床上其妻盛妆端坐,不禁狂喜,赶握其纤手,觉触指欲僵,视之,则赫然土木偶人也。询之侍婢,方知伊妻与大喇嘛呼图,同时做并命鸳鸯矣。乃恸,且虑祸及,遂仰药死。雍正闻之,饬令厚葬,并为之立祠,以酬其功焉。

禅事既定,改年号为“雍正元年”,励精图治,万岁之暇,尚习武功,即民间一切利弊,他却了然于胸,所行政策自无不合人情,实足算一代英明之主也。至宫闱间近支皇戚有不顺己者,早被年羹尧与他筹算剪除殆尽。而官僚大臣,适有异议或贪墨奸倭之辈,自有云中燕并一班血滴子收拾。故当时在朝诸臣,咸怀危惧,唯恐获罪,有朝不保暮之势。朝廷杀戮过甚,忌刻太深,颇有“宁朕负天下,无使天下人负朕”之概。噫,清室历代帝王中亦可称一个文武兼备、智谋杰出之魔君也!

一日早朝才罢,在偏殿办事,忽然想起苏州伏虎山一节事实。昔年南游时曾拜昙空和尚为师,该僧武艺高强,剑术尤精,往往飞剑取人首级,较血滴子还要厉害,况闻江南八大剑侠中很有几个能手,如路民瞻、白泰官、曹仁父、吕元等,常决心与我清朝作对,其中且有一个女子叫什么吕四娘,据说是浙江吕晚良之女,朕当慢慢设法召她进京。又闻有一个自称嵩山毕五,是十分了得。总之,此辈均非安分之徒,若不除灭,何能措天下于泰山之固,而朕亦不能高枕无忧矣。虽朕利用这班暗杀团及血滴子,各奏奇功,然亦非一朝一夕即可肃清宇内矣。如且密缮诏书,暗暗将昙空召进京来,把他除掉焉,后再收拾他的羽党,最为上策。

于是饬年羹尧参议办理,遂密派心腹恭齐诏书,星夜驰驿南下。迨到了海珠寺,正有几个小沙弥在山门外站立,忽报京中有圣旨到来,已离本山不远,叫本寺方丈去接旨。小沙弥连忙进报,吓得阖寺僧人个个惊异,猜不出是吉是凶。其时适值昙空已先期往别地云游去矣,不得已,只得监寺僧代接,远远在半山亭上跪伏等候。

良久,诏书到来,一路同差官迎上山来,不敢开读,敬谨将诏书供在大雄宝殿之上,等候方丈回来接旨。一面监寺僧款待差官,探询消息,方知宣召方丈进京,参证佛典。等了数日,不见方丈回来,差官钦命在身,不敢迟延取戾,只得先行回京复命,不在话下。

至于嵩山毕五,书中从未见过其人,著者亦不得不表白出来。他祖上原是安徽,父母早亡,伊父生前在镖局营业,与山东西、湖北一带绿林均通声气,有名叫作“毕黑子”,性如烈火,专门练飞弹打人,百发百中,无人能敌。以是他的镖旗所指,江湖上能者且不敢与之相抗,颇足睥睨。一时可惜,年寿不永,迨毕五十八九岁的时候,黑子一病身亡。

毕五自小素喜拳棒,又得父传打弹秘术,并又从师学习,故武艺殊不弱。惟其习惯不甚高尚,不过,智识中亦带些侠气,此等人真在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之间。后来他母亲亦死,虽有几个姊姊,因毕五脾气太坏,即不与往来,反弄得独自一身,东飘西荡,无所不归宿也。

那年,孑然流荡到了中州河南住了几年,因此自号“嵩山毕五”。其实他的真名,亦殊不可考也,除一身之外,并无长物。凡人不务正业,年复一年,虽乏家室,终至弄成一个闲汉,适为朋友牵引,必至做了些不端不正之事。他与云中燕素有瓜葛,亦时常到云家闲住。唯云中燕有几个哥哥,叫云中雁、云中鹤都与他自幼相熟,所以见面唤他“老五”,言语之间,素来熟不拘礼。

不知如何,有一日,与云中雁口角起来,竟不别而行,好几年不到云家去了。至山东法华禅院静修处,他借云中燕介绍,曾到过几次,岂知与静修和尚反合得来。究其原因,静修本半路出家,他亦是此等人,因避祸削发,且喜发双弹,功夫纯熟。迨见毕五,以为同道,所谓物以类聚也。唯与路民瞻、昙空、白泰官虽彼此均闻名相慕,然无特别之交谊也。

毕五自从在南京地方做过一桩歹事,亦因一念之贪,有以启之耳,至今思之,尚觉心悸。原来他漂流至南京,住在一家小小客寓,看见先有一个老人带领一个年轻女子,住在一个房内,似乎等候人的光景。果然,翌日来了一个美少年,当夜即与此女成婚。合卺之夕,喜酒一杯,合寓颇为热闹。成亲后老人先辞了他小夫妇去了,寓中就剩下他新夫妇一对璧人,旁观啧啧称羡。而年轻女子满身绫罗,满头金珠,十分奢华,唯于晚间卸妆之后,即将贵重东西均藏在两个小小瓮儿之内,移放床下,然后双双同入鸳帏中,赴十二巫山去矣。

当时他看在眼内,以为似此雌儿,容易相欺,候至深夜,轻轻摸进他房内,觉得漆黑,偷向床下摸去,摸着两个瓮儿,想要取出,岂知竟有千斤之重。听听床上一无声息,暗暗将帐子揭起一看,吓得魂不附体。所谓一对新人对面趺坐在床上,动也不动,不禁诧异,正欲退出房外,只觉背后已有人搭住喝道:“你是何人?竟敢到此班门弄斧,我且取你的命。”说着似乎抽出刀来。

毕五明知自己错极,遇了高手,百般求饶,幸亏床上女子说情,把他放了。于是毕五晓得自己本领平常,世上能人尚多,不敢自炫。其技一挫于云氏兄弟,再挫于旅馆少年之手,因此发愤回到河南,择碧鸡山麓最僻静的地方,隐居起来,每日习练功夫。晚间至山上山下,独自游行,几与木石麋鹿为伍,不知人世间尚有何事也。

时光迅驶,倏忽间已一年有余,英雄心性改恶从善,即在一念之分,如水之就下,反觉优游自得,所谓高人自有卓见也。

一夜恰是月明星稀,微风送爽,夜景不胜清幽。毕五又高兴起来,袖了双弹,慢慢在山前游玩一番。见一座碧鸡山被月色笼罩得好如水银泻地,一白无垠,四围树林环护,附近小山峰即若北辰拱极之势,唯一路芦苇业杂,危石高耸,适常人抵此,踽踽独行,未有不寒而栗者。而毕五并不介意,自由自在,其自制之力自能加人一等也。

看了些时,喝彩一回,意欲步至山峰最高处,习练一回拳术,借此荡发荡发心机。想罢,竟一直走上去了。岂知走到半山,见旁边一丛树林,十分浓密,林旁一块大石,横在地上,光滑可爱,毕五不禁坐下,以便歇力,一面看看山光。

约莫有二更时候,坐了片时,正想往前再走,忽然对面树林内吹来一阵狂风,吹得树叶簌簌而下,毕五正在诧异,风过处忽从涧水旁跳出两只斑虎,着地扑将而来。毕五并不防备,叫声:“啊呀!”身子直立起来,一个剪步,跳出一丈多远,连忙对准猛虎,发出双弹。说时迟,那时快,但听得啪的一声,前面一只虎,由山旁直滚到涧水下去,后面一只虎,兀然不动。

毕五自忖:我的双弹,百发百中,从未失错过去,何以今日如是……念头尚未想罢,该虎又直扑上来。毕五心中火起,握着双拳,拿出全身本领,敌斗起来,此跳彼窜,斗了一个更次。毕五依旧抖擞精神,而虎势渐衰,似有敌不过意思,虎背上及虎臀上均着毕五好几拳。毕五心中疑虑,闻得虎最会吼叫,何以今日只虎打得如此模样,并不吼叫?于是毕五又是一跳,跳离一丈之外,只见该虎一个蹿步,望对山直蹿过去。

毕五当时晓得虎逃了,并不追赶,喘息了一回,自言道:“方今天下汹汹,举义乏人,草泽内自有英雄。我毕五顶天立地,惜不遇明主,做一番大丈夫应为之事,徒在此小山内与猛虎相拼,其亦不智甚哉!”想罢,慢慢走上去,一路察看,并无痕迹。再走一二里光景,瞧见草中有一张虎皮遗下,旁有一把尖刀,毕五拾来一看,心中打算大约是猎户捉虎故,不足为异,是以输在我手内了。

毕五哪里晓得,雍正自接位以来,他专遣此等人在各处访问,相机暗杀,意欲灭尽天下这班英俊豪杰,使皆帖服他威权之下。兹嵩山毕五所遇之虎,即其也。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