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他第三次所显的虽是硬功夫,不与法术相关,然硬功夫做到他这种火候,也就可以使人疑心他是有神助了。湘潭最有名的豪商欧阳介仁,是他的嫡亲本家,班辈也比他大,欧阳介仁是做鸦片烟土生意发财的,那时所积蓄的,虽不过几十万产业,只因欧阳介仁生性豪奢,又喜结交官府,以至豪富的声名,比有数百万产业的更大。

辛亥革命的时候,欧阳介仁恐怕有匪徒乘着秩序紊乱的机会,来家里抢劫,想请保镖的人在家保护,无奈湖南从来没有以保镖为业的人;知道越盦有特殊的能耐,亲自迎接越盦到家里保护。越盦因自己少年时受胡二法师的拖累,性命亏了族人救出来的,所以对于族人有为难的事,他无不尽力帮忙。这番欧阳介仁去迎接他,他挺身出来,一口担保绝不使介仁家受丝毫损失。

湘潭人谁不知道欧阳越盦,是个惹不起的人物,明知有越盦在介仁家里保镖,自然没有人敢转抢劫的念头了。当他初到介仁家的这日,介仁特地办了极丰盛的酒席款待他,并有意请了些外人做陪客。

酒至半酣,介仁笑对越盦说道:“我因为在二三十年前,就知道你有些特殊的能耐,所以今日亲自迎接你到我家来替我保镖。不过我心想你的年纪,今年已有六十多岁了,究竟还有没有少年时的本领,我是个完全的外行,你不显点儿本领给我看看,我是不得而知的。既不能确实知道你的本领如何,我这颗心便有些放不下似的。你我至亲骨肉不客气,此刻就随意显一点儿本领给我瞧瞧,好不好呢?”

越盦笑道:“我因为已有二三十年不做身上的功夫了,究竟还有没有少年时的本领,连我自己都非试验一番不得而知。于今既是你老人家开口教我做,我怎敢说半个不字呢?请吩咐当差的搬出四十串制钱来,我只试试气力就够了。”介仁即吩咐当差的照数将制钱搬出来。越盦向左右张开两条臂膊,教当差的将制钱一串一串地挂在臂膊上,右臂挂二十三串,左臂挂十七串,挂好了说道:“请同到后面花园里去看吧。”于是主客一同走到花园里。

这花园两边都是二丈多高的风火墙,是预防邻居起火,延烧过来的,单另另的一堵墙竖着,两边墙底下都没有房屋。越盦两膀挑着四十串制钱,径走到西边风火墙底下,提起一只脚来,看了看脚上的鞋子笑道:“这鞋底太厚了,笨重不堪,不能穿这东西上高,又忘记了换草鞋,却怎么办呢?也罢!拼着下来换袜子。”边说边从鞋子里脱出脚来,侧着身躯靠墙根站了,抬头仰面望着墙头。

只见他将身体略略往下一蹲,全不费力的样子,就轻轻纵上了墙头立住了。立在墙头上,低头对一个当差的说道:“快把我的鞋子,送到那头墙底下放着。”当差的拈了鞋子,忙向那头跑。越盦在上面也跟着向那头跑,不听得墙头上瓦有些微的响声。当差的刚将鞋子放下走开,越盦已翩然而下,两脚不偏不斜地正套在鞋子里。气不喘、面不红,看的无不惊为神勇。

癸丑年在下创办国技学会,就因听得人说,他这种上高的情形,才辗转请人绍介,将越盦接到会里来住着。只是再三问他,他始终不肯承认有这么一回事。

熊静藩跟着周神仙到湘潭会见越盦,同住了几日,每日也只听得越盦和周神仙谈论些旁人不得了解的话,夜间两人都是坐着不睡的。有时三更半夜的,两人忽然高谈阔论起来,是这般相处了十来日,周神仙又带着熊静藩到醴陵会蓝仙果。

这蓝仙果年约五十来岁,仪表并不堂皇,言谈也不风雅,做道家装束,一眼望去,只像是一个寻常穷苦的道人,绝对看不出是有特殊道行的。熊静藩打听他的历史,才知道他的能为,不在欧阳越盦之下,他的逸事,也有足供记述的。

蓝仙果家祖居在渌口地方,传到蓝仙果十四五岁的时候,家中产业都尽了,一贫如洗,简直无法生活。蓝仙果的父母死后,伯叔兄弟渐渐不愿供养他,既没有钱送他读书,也不说起要他学手艺。小孩子完全不受一点儿家庭教育,专一游手好闲,自然不会向正当的路上走去。这地方只要成了一个市镇,便有许多流氓痞棍混杂在里面,四业不居,每日从清早起来,就张开口向空啄食。

渌口地方所容纳的这类流氓痞棍,比一切小市镇都多些,并且凶狠些。这类流氓痞棍,也有团体,也有很简单的组织,这地方无论大行小店,新开张的时候,总得拿出些钱来,送给流氓团体;并得办些酒菜,请这团体里的重要分子吃喝,方能安安静静地开张做买卖。若鄙视他们,不作理会,那就不问这家行或店有多大的本钱,多大的势力,也休想做一天顺遂买卖。就是住家不做买卖的人,家里也不能有喜事、有丧事,喜事、丧事都得和新店开张一样,送钱请吃喝,不然也不得安静。

蓝仙果那时年纪既轻,又不务正业,就混进这流氓团体之内,充当一个小流氓。这流氓团体当中,很有几个身壮力强,会些把式的,蓝仙果也跟着练些把式。每有江湖卖艺的人,走渌口经过,不停留卖艺便罢,若要卖艺,必先得这团体的许可。

一次来了一个老道人,一到就在码头上围了一个圈子卖艺,并不曾通知流氓团的首领,流氓团的流氓一个个气得摩拳擦掌,一窝蜂拥到码头上,打算将老道赶出渌口地方。只是大家跑到码头上一看,老道正在兴高采烈地显本领,将道袍脱下来,露出形如枯蜡的身体,大声对看的人说道:“贫道并非靠卖艺糊口的人,只因路过此方,一来短少了盘缠,想借小时练的功夫,换几文看钱;二来久闻渌口地方有几个武艺高强的好汉,想趁此领教领教!抛砖引玉,只得先行献丑。我这身体,从外面看虽是枯瘦如柴,里面却还结实,可以听凭人尽力敲打,穿了衣服给人打的不算,会武艺的就可以打得。贫道能脱得一身精光,仰睡在地下,听凭诸公拳打脚踢,武艺高强的朋友,看了贫道不服,存心想来打的,不妨请出来敲打几下看看。”说罢仰面朝天地睡在地下,手脚都放开来,表示无处不能敲打。

在码头上看的人,都望着不敢上前动手,因为安分的人,恐怕打伤了老道受累;唯有这班流氓不怕撞祸,推选了几个武艺好、气力大的,走到老道跟前,各拣要害处拳冲脚撞。老道行所无事地睡着,一不提神,二不运气,拳脚着处,比棉还软。

各人敲打了七八下,同时都觉得不能再打了,挥拳的拳忽不能活动了,使脚的脚也不能自如了,各人望着各人的拳脚发怔。看着红肿起来了,流氓头目知道老道厉害,连忙走出来向这几个动手的流氓喝道:“你们这些东西真混账,我一不在家,你们就跑到这里来胡闹,你们有眼不识泰山,还不赶快叩头赔礼,更待何时?”

肿了手脚的流氓,渐渐痛得受不住了,见自己头目这般说,都向老道叩头。老道翻身爬起来说道:“何必这么客气!你们自己用力猛了些,闪伤了手脚,不要紧,我摸摸就好了。”随即在各人红肿之处抚摸了几下,果然一霎时都红退肿消了。

流氓头目殷勤邀老道到家中款待,老道也不客气,就在流氓家里住下。这流氓头目哪里有真心款待老道,不过知道老道的本领高强,自己手下人不是对手,不能明白报复,只好打算留在家中,冷不防将老道打翻,当众羞辱老道一顿,好泄泄打肿手脚的愤气。

老道住了一夜,次早起来,一个流氓双手捧了一盆洗面水,送给老道。等老道刚伸手接过面盆,又一个武艺好的流氓,手挺七八寸长的尖刀,悄悄地从背后猛然刺去,以为这一尖刀,无论如何也躲闪不了。谁知老道竟和脑后长了眼睛的一样,不慌不忙地端了一面盆水,往旁边一跳,已跳到丹墀那边站着。

拿刀的见一下子不曾刺着,正待也跳过去,流氓头目恰好走出来,看了又大声喝道:“你又敢背着我无礼吗?滚出去!从此不许到我家里来了,是这般暗算人还了得?”那流氓被骂得不敢说什么,羞惭满面地退下去了。

头目又向老道谢罪,暗中仍计算伤害老道的方法。也是蓝仙果合该有学道的缘法,只他一个人认识老道是个异人,不能暗害,这夜他跟着流氓头目,议定了害老道的方法,即私自走到老道跟前说道:“道爷何苦久住在这里?这里的殷勤款待都是假的,实在是想暗害道爷。”老道问道:“他们为什么事要暗害我?”蓝仙果正待说出来,忽听得脚声响,恐怕被人知道,只得匆匆说了一句道:“明日吃早安,不可坐首席。”说毕急抽身走了。

次日吃早饭,流氓头目推老道坐首席,老道仿佛不觉得的神气,安然坐在上面。蓝仙果只急得什么似的,对老道使眼色,老道也不看见,倒被流氓头目看出来了,不由得心中愤怒,暗骂蓝仙果十个指头向外弯,存心将老道打翻之后,再重惩蓝仙果。老道只顾低着头吃饭,冷不防从楼上打下一件东西来,正压在老道头顶上。

不知老道是死是活,且俟第十三回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