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老道正低着头吃饭,忽从楼上打下一件东西来,正压在老道头顶上。这东西若打在旁人头上,无论什么铜头铁额,也得打成肉饼;只是这老道真有能耐,不但不躲闪,反将脖子一硬,这东西倒在桌上,登时将桌子压断了腿,桌上杯盘不待说,都压得粉碎。原来压下来的,是染坊里滚布的元宝形石头,足有四五百斤重。

老道跳起身来怒道:“你们无端要害我的性命,我于今也要取你们的狗命!”这些流氓见又不曾把老道打死,吓得都往门外逃跑,只蓝仙果没有跟着逃出来。大家逃出门还怕老道追赶,跑了多远不见老道的影子,方敢停步。过了好一会儿回家看时,老道和蓝仙果都不知去向了。众流氓正恨蓝仙果走漏消息,巴不得他从此脱离渌口的流氓团体,蓝仙果的叔伯兄弟,更不把蓝仙果失踪当一回事。

悠悠忽忽地过了二十年,蓝仙果忽然回来了。蓝家虽没有产业,然一所住宅是祖传的,蓝仙果名下也有几间房屋。蓝仙果初回的时候,衣服也还穿得齐整,手边也还有些银两,蓝家的人以为他出门得了好差事,乡下人的眼皮浅,不敢再和从前一样,存轻视的心了;本地的商人,也多有与他往来的。及在家住了将近一年,手边的钱使光了,也不提出门谋事的话,仍是每日走东家、游西家,不务正业。有人问他出门二十年,在什么地方停留,如何生活?他只是含糊答应,不肯向人说出一个所以然来。

渌口有一家最大最老的南货店,招牌叫作“罗元泰”。罗元泰的大老板,为人极精明能干,自他经手做买卖,每年至少也得赚几千块钱。蓝仙果虽与渌口街上各家店东多有往来,然独和罗元泰的大老板最要好。蓝家住在渌口对河,蓝仙果时常在罗元泰谈到夜深回家,大老板知道蓝仙果无钱使用,不待蓝仙果开口借贷,每月十两或二十两,情愿送银子给蓝仙果用。

蓝仙果也和用自己的一样,一不推辞,二不道谢,是这般过了两年,罗元泰的兄弟都背地说起闲话来了。怪大老板不应该每年送几百两银子给蓝仙果使用。蓝仙果原是渌口地方的一个游手好闲的痞棍,如何值得每年花几百两银子供给他。大老板说道:“二十年前的蓝仙果,诚哉是渌口地方有名的痞棍,于今却不然了,你们看他的外面,虽像是一点儿能耐没有,但是我细心看他,可断定他有绝大的能耐!”

罗家兄弟不服,问大老板,何以知道他是有绝大的能耐?大老板道:“他虽不曾对我说他有本领的话,然我看他时常在我这里,坐谈到三更以后才回家去,只就这一桩,已经不是寻常人所能得了。”罗家兄弟笑道:“这有什么道理?难道在人家坐到三更半夜回家的,都有本领吗?”

大老板道:“你们又不是外省人,也不知道这渌口的情形吗?渌口的渡船,每夜初更以后,便停泊在对岸,谁也叫他们不过来,你们不知道么?”罗家兄弟道:“这也算不了什么,他是当痞棍出身的人,或者和驾渡船的有交情,每夜约好了三更以后到这边接他,这也算是本领吗?”

大老板没有话辩白了,只得向蓝仙果道:“你我来往了二三年,交情不为不厚,你虽没有在我面前逞过本领,我却知道你确是一个大有本领的人,所以情愿拿我做生意辛苦赚来的钱供奉你。不过我的几个兄弟,多没有眼力,觉得我不应该是这般供奉你,我和他们争论,也争论不过,你得当着他们显点能为出来,使他们相信我的眼力不差才好。”

蓝仙果笑道:“我本来没有什么能为,教我显什么东西给他们看呢?你又何以知道我大有本领呢?”大老板将每夜过河的话说了,蓝仙果道:“你真可以算得我平生第一个知己,你若不是有夙根的人,也没这般眼力,没有这般心思。我此刻虽没有了不得的本领,但只求使他们相信你的眼力不差,那倒不是一件为难的事,我早已听得人说,不以你供给我为然的,不仅你自家兄弟,渌口街上的商家,差不多全是这般见识,越是反对我的人多,越使我感激你不已。你就不教我显本领,我不久也得玩点儿把戏给他们瞧瞧,使你不致得浪交匪人的恶名,才对得起你。不过我所踌躇的就是,一时还想不出一个显的方法来。”

大老板道:“应该如何显法,是非由你自己斟酌不可,因我究竟不知道你有些什么本领。”蓝仙果低头思量了一会儿笑道:“有了,有了!我想了一个法子,做起来虽近于招摇,然既是有意做给人家看,招摇是免不了了的。我打算借你这房子请一回客,将渌口街上大行小店的老板和账房都请来,我安排二三十席上等酒菜,大家欢呼畅饮一天,你说这法子好不好?”

大老板道:“法子虽好,只是太劳神费事了,并且二三十席上等酒菜,就得耗费不少的钱,无名无色地给他们一顿吃喝了,也太不合算。”

蓝仙果道:“要劳神费事,耗费银钱,那我又何必多此一举呢?为的是正要借此显一点儿手段给他们看看。不请他们吃酒席,不好意思无端把他们都邀到这里来,看我显本领。我回想二十年前在这里住着的时候,随便一举一动,都有些对不起这里的人,于今我自谓改邪归正了回家,本应该办点儿酒菜,接大家来欢叙一番,算是我蓝仙果向他们道歉的意思。只是用我一个人的名字,发帖给他们,而所请的地方,又在你家里,似乎不大妥当,我想用你和我两个人的名字。好在此刻正是二月,就当作请春宴吧,你只须预备桌凳和几个斟酒送菜的人,酒菜、茶饭、点心,你多不用过问,我自去向酒席馆借来。”

大老板道:“这渌口是个小地方,菜馆虽有,如何能包办二三十桌上等酒席?我看这事你得斟酌妥当,我并不是因为在我家里请客,怕劳神破费,原是为要显本领给他们看,不要弄巧反拙才好。”

蓝仙果笑道:“你尽管放心照我说的办便了,请客的日期,可以随便你定,我是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能办到。若将客请来了,没有二三十桌上等酒席开出来,我何苦无端出丑,反使你为难呢?”大老板听了虽相信蓝仙果不至于荒唐,但也不知道他将怎生办法,只好依他说的,用两人的名字发了二百多份请帖。

请春宴发到二百多份帖,这种大宴会,不但渌口地方不曾有过,就是长沙省会之地,也少有这般的豪举。这帖发出去,已是很使人注意了,而请喜宴的主人,又有蓝仙果的名字在内。蓝仙果是渌口人人知道的光蛋,有什么钱能请客呢?更是使人特别注意。

到了请酒的先一日,罗元泰厨房里还是冷清清的,毫无准备。渌口街上几家酒菜馆里,也不见罗、蓝两家的人去定酒席。被请的人多方打听,才知道这番请春宴,是蓝仙果有意借此显能为给人看。请酒的日期到了,蓝仙果早饭后就到了罗元泰,对大老板说道:“我今日定的酒席,是长沙大酒菜馆里的,钱虽花得不多,然我这番意思,不能谓之不诚。因我没工夫在席上陪客,你可将我这话在席上表白一番。”

大老板望着蓝仙果发怔道:“长沙的酒席,怎么能叫到渌口来吃?即算你有法术能搬运得来,只是你说没工夫在酒席上陪客,你到哪里去呢?”蓝仙果听了,知道大老板的意思,无非怕坍台,便笑着说道:“我连陪客都没有工夫,还有工夫到哪里去吗?你给我一间僻静而有窗孔的房子,将我反锁在房里,客来了要吃茶、要点心,以及杯筷酒菜,只须打发人到窗孔外边来搬就是了。非等到吃喝完了,我不能出房,因此我没有工夫陪客。”

大老板这才安心,腾了一间僻静的房子给蓝仙果。蓝仙果进房的时候,吩咐不许人在外边窥探,他吩咐虽是这般吩咐,然罗元泰全家三四十口人,听了这种奇事,如何能忍得住不窥探呢?

不知窥探得了些什么,且俟第十四回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