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在奔腾,海在狂啸。差舰给浪涛吞没了,它的可羞的历史,也从此终结了。但是,在它沉没的地方,还留下海水的漩涡、油渍、甲板上的一些零件用具和那一条寄托着虾球的甜蜜梦幻的幸运牌香烟……

残酷的生死的挣扎,生死的搏斗在这儿开始了。虾球、牛仔跳下去的时候,救生圈浮在海面上,他们却被海水反击脱手直冲下海里去,在海里打了一个圈,到浮上来的时候,救生圈已经在几个人的争夺中。人们互相殴击,个个都想打垮别人,自己独占救生圈。在中间的一堆人正在互殴得不分胜负,而在附近浮游的人,还继续泳过去参加这自残的搏斗。虾球、牛仔看见这情形,他们决心不要这个救生圈了。

鳄鱼头真的是坐在舢板上,在亲眼看着差舰的葬仪。虾球一眼看见舢板,就叫牛仔道:“牛仔!舢板!快游过去!”虾球拚命像箭似的游过去,牛仔远远跟着。舰上的几十个乘员,都先后看见舢板,就从各个不同的距离,朝舢板游过去。虾球游近舢板旁边时就大嚷道:“洪先生!我是虾球!”黑牡丹听见的就伏在艇边,向外边伸她的手来,叫道:“虾球!拉我的手!”虾球握着她的手,翻身上去了。

四五十个人追踪在虾球的后面,也想攀登上舢板来,其中就夹着一个牛仔。虾球这时也学黑牡丹刚才的样子,伏在艇上向外伸出手来,大嚷道:“牛仔!快呀!拉住我的手!”这时许多人都攀到艇边,两边的攀力不平均,舢板倾斜摇晃着。魏经理哭嚷道:“要沉的呀!大家不要争呀!”鳄鱼头看见这情形,他心想:你们要活吗?我活比你们活要紧!他的心一横,就拔出手枪来,重重敲击那些攀在艇边的手,和抬上来的头。有些给敲击掉落下海去,有些咬牙忍受着碎指穿头的痛苦,拚命都要挣扎上来。艇更倾斜了,鳄鱼头就一连放了三枪,把最顽强的三个人的脑袋射穿,他们翻身掉下去了!黑牡丹双手蒙着眼睛哭起来,发狂地喊道:“残忍呀!你为甚么要杀人呢?活就活在一起,死就死在一起吧!让他们上来呀……”

鳄鱼头骂道:“你哭甚么呀!死人!我们要他们死,我们才能活呀!”这时牛仔和别的人也攀上来,鳄鱼头照旧先用枪尖击打他们,打他们不脱,他又射击了。牛仔的手已经给虾球握着,正要拉他上来,牛仔的脑门却中了一弹,鲜血涌喷出来,牛仔瞪着眼睛最后望一眼虾球,也没有留下一句话,一松手,他就滑了下去!虾球望着沉没下海的牛仔,不再浮上来,他疯狂了!他翻身坐好,抓到一把木桨,高高举起来,重重击了鳄鱼头一棒,跟着,他就全身扑过去,像一头小老虎似的,要咬断鳄鱼头的喉咙。

鳄鱼头给虾球击落了手枪,他来不及拔出第二支手枪,虾球张嘴咬他的喉头,鳄鱼头用力挣扎,擒着虾球双手,两人就在舢板上格斗起来。舢板摇晃得愈发厉害,艇上的人不停地大叫:“救命呀!”在艇边的人就狂喊:“打死他!打死洪斌!”一边就拥上舢板来。在众人的呼救喝骂声中,在海的狂啸中,在黄昏的暮色里,这唯一的舢板,一下子就翻倒沉没了!

暮色笼罩着大海。虾球掉下海里,他浮上来时,看见鳄鱼头急急向远远一线的大屿山游过去。他再潜下海心去,到处找寻牛仔。黑牡丹、魏经理两人独力挣扎,高举双手,再三升沉,吶喊求救,没有人去理会他们。他们吞饱吞胀了海水,以后的命运,不是给海浪卷送搁浅在无人的岸边,就是葬身在鱼腹之中了。

人人都离开了之后,虾球还想寻找牛仔。但他再也找不到他的友伴了。他终于只得放弃了这个心愿,急急游过去,寻自己的活路。

在海面上,一群船员水手、一群士兵,还有龙大副、机轮长、鳄鱼头和虾球都在不同的位置,游向同一的地方。没有无线电生老吴的踪影,他是鳄鱼头的枪下冤魂之一。现在,有谁知道他的尸体的位置,是在东经几度、北纬几度呢?又有谁打电报通知他的老婆,告诉她来收尸呢!海吞没了一切,只留下生人永世难忘的记忆。

夜色深沉,大海在哭泣,在啸叫。虾球没有闲暇伤心,他沉着气,均匀着呼吸,在慢慢浮游。千千万万的少年死去了,他是死剩中的一个。在过去有许多偶然的遭遇让他不死,可是如果没有加上他本身的挣扎,他也早不能活下来了。他这时对着那么远距离的海岸,再不去估计自己到底有没有力量游到岸边,只顾调节自己的呼吸动作,顽强地、沉着地挣扎上前。死神等在他的后边,他上前一步,就离开它远一步。海浪从后边击来,他随时知道,他的方向没有弄错。

时间进行得多慢呀!度过一个半夜,就好像度过了一年。得到浪潮的帮助,虾球漂泳了好几个钟头,他的软绵无力的脚终于触到沙地了。这是一个人迹少到的海角。有一片沙滩,沙滩背后是黑漆漆的岩石。虾球的眼睛看不到甚么东西。他好艰难才用双脚一步步挨得上沙滩来。他走到一处靠近岩石的沙堆,坐下来,闭着眼,再慢慢靠下他的上身,然后拨些身旁干燥的沙土覆在他湿淋淋的身上,再垂下他软软的手。这时,他一点甚么感觉都没有了。他跟附近的岩石一个模样,露着憎恶愤怒的面孔,沉默着,沉默着。

太阳出来了。

虾球还睡得很浓。海边,在阳光的照射之下,展开了一场生人死人之间的纠葛。起先是一个士兵发现海浪卷上来两具浮尸,他就拖那两具尸体上来,剥掉他的的衣服,寻他们口袋里的钞票,脱他们手上的戒指手表。后来给别一个赤脖的水手发觉,也跑过来争抢死人的财物。另一个士兵,又在附近拖回了一具女尸,也把她的衣服除下,也剥掉她的金器,搜寻她的钞票。这样,再加上一哄而集的人,一共是五个士兵、一个水手、一个大副,他们就为了死人身上的财物,由争执而打起架来,打得血流了,头破了。这一群赤膊的人类完全丧失了人类的尊严,丧失了人性,像野兽似的互相吞噬。

因为受了过度的刺激弄昏了头脑的大副,这时慢慢清醒过来了。他大声嚷道:“弟兄们!大家不要打了!听我的话吧!”大家的疯狂的行为,很快就给大副喝止。他们之中,有的也觉得打得太不象样了,他们也渐渐清醒了。

大副道:“你们打甚么呢?要打就两个两个人对打,打到死为止!那一个最后活下来,那一个就单独得这些钞票金器。谁赞成这样打法?赞成的说呀!我跟他先打!”

没有一个人作声。大副又说道:“不打就大家平分!大家听我说:金戒指、手表归最先看见的人独得,钞票拿出来平分,各人用做路费,自寻活路!”

虾球醒来了,他睁开眼睛,在耀眼的太阳光下,他看见一团人在海边说话。他就叫嚷着奔跑过去。他看见大副,欢呼道:“龙先生!龙先生!”

大副也非常高兴,他热烈地抱着虾球。他又对众人说道:“大家赞成吗?──不反对就照这样办了!虾球是我们同生死共患难的人,他也有一份。”

大家完全同意。纷纷把钞票放在沙滩上平分,每人分得几十块钱。一个士兵看见黑牡丹的裸尸,他用怜悯的声调说道:“我们怎能忍心让她赤光身子躺在这里呢?我们埋葬她吧!”

经这士兵一提,众人就自动把几具尸体抬到山边去。大家默默地动手扒土,掘了一个浅浅的坑,把一个女人和一个船工、一个商人同埋在一起了。他们死前都是有同样有梦幻的人,他们梦想交结到好人和好运,却想不到他们交到的“好运”,是死后同埋在一起。

浪潮排山倒海似的卷上沙滩来,像千匹奔马,追逐着,竞赛着;赶上的超过,落后的又赶上;“呼嗬──呼嗬!……”的潮声,震动着人们的耳膜。岩石屹立着,抗拒着海浪的冲击,大自然也跟人间的生物一样,有着它们的斗争。

大家望海,想着心事,谈着话。大副向虾球问长问短;士兵们正商量着如何上路。这时,正向海上眺望的水手喊道:“看呀!又有一个尸首漂上来了!”

大家一齐奔到海边去。一个水手抱起了那个死尸,他望着死人那双张开的愤怒的眼睛,那额头上流尽了鲜血的枪眼,那惨白色的皮肤,他轻轻唤一声:“牛仔!”

虾球排开众人冲上前去,他看见牛仔赤裸的身体,围着一根裤带,一双愤怒的眼睛望着他。他凑近牛仔,呆了一阵,喉咙像给甚么东西塞住了,说不出话来。他的眼泪掉在牛仔的脸上,好久好久,他才说出一句话来:

“牛仔!牛仔!我知道你辛苦了!你合上你的眼睛吧!”说罢他就伸手默默地把牛仔的眼皮按下来,抚摩了几下,放开手。牛仔好像知道虾球安慰他似的,果然合上了眼睛了。大副在旁边看着这情景,眼泪滚流出眼眶来,他拉开虾球,喝道:

“走开!”

他从水手手上接过牛仔,抱得紧紧地,开脚向岸上狂奔。他的眼泪洒滴在死人的胸口上。虾球一路号啕哭着追赶上去。众人默默不响,肃穆地跟上去。

风在怒吼,海在狂啸,人在哭号,在这南海的一角,一个小孩的葬礼开始了。大副放下牛仔,跪下来,用两手扒开松土。天色阴暗下来。云在奔腾飞行,像死人的游魂似的,一去就不再回头了。虾球坐在牛仔的尸身边哭了一会,他就解下他腰间紧扎着的几尺预备用作爱情的赠礼的花布,用来围绕牛仔赤裸的身体。众人帮着扒坑,这坑就在黑牡丹坟堆的左近。

大副叫道:“得了!”众人就停手。

虾球抱起牛仔,走到坑前,踏下去,轻轻把他放下。大副叫道:“虾球,你站上来!我们要填泥土了!”

虾球站上来,两手握两把泥土,最后望牛仔一眼,就把泥土撒下去。他即刻背转身站着,面向着狂啸的大海,他没有眼泪了。大副跟众人填好了泥土,他想起他的一枝左轮手枪,他就拔出来,激动而又庄严地向上空放了一枪。牛仔的葬仪,就这样草草终结。众人站起来,拍掉身手的泥土,又复坐在这几个死人的坟前。各人想各人的心事。好久好久,没有一个人开腔说话。

虾球是这样想的:千不该万不该跟鳄鱼头走上这条绝路死路!哪怕他也是穷苦人出身,哪怕他肯在穷苦人身上花两个小钱,他到底不是我们穷苦人的朋友,难道今天还不看得明明白白吗?我多么愚蠢!跟他到海南岛干甚么呢?他是押运枪枝子弹去打游击队的啊!我既然想投奔游击队,又做出了对游击队不好的事体,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吗?可怜的牛仔!就是我这个没脑筋的人带你走错了路,是我这个胡涂虫把你害了!你死了还不闭眼睛,我知道你还有多少话要跟我说啊!

虾球闷声不响,在想他的心事。龙大副在旁边看着他两手捧着头,半天不说话,问他:“虾球,你在想些甚么?”半晌,虾球答道:“我想透了!我们要么就进工厂做工,要么就去耕田,要么就当兵打游击,别的路都不是我们走的!”龙大副听他这么一说,瞪大眼睛望了虾球一眼,然后说道:“我的小朋友!你说的真好!谁又不想这样做呢?你自己难道不是给火柴厂赶出来的吗?你爸爸难道不是给地主从田里赶出来才做猪仔给卖到美国去的吗?这个社会就是不让我们好好耕田好好做工嘛!”

各人都有各人的想头。大家都在想自己的出路。那个水手打破沉寂问道:

“我们还有路走吗?”

一个士兵用雷轰似地声音应道:

“怎么会没有路?前面是大海,后面是岩石,一条路是跳海!一条路是上山!怎么会没有路?”

虾球应道:

“那么我们就上山吧!”

大家觉得只有这一条路好走,就马上起来,一路呼啸攀上岩石。虾球身手矫捷,很快就爬上岩顶。大副虽然是惯于航海,对爬山毫无经验,到底也勉强跟上去了。

山岩脚下的几座新坟,静静地在那儿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