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仔又问道:“你猜这只船上谁最有本领?”虾球道:“我看论偷呃拐骗,洪先生最有本领。”牛仔道:“我说大副龙先生最有本领,他识字最多。”虾球道:“怎见得?”牛仔道:“你进过他的房间吗?他是用书做枕头的。”虾球笑道:“用书做枕头不一定认得很多字。”牛仔道:“他还会唱歌,我看见他对着一本书唱,我问他那本是甚么书?他答道:豆芽上楼梯。球哥,你认得几个字,你可曾看过一本叫做豆芽上楼梯的书吗?”虾球摇头道:“我不曾见过。”牛仔道:“等大副换班下来,我们去请他讲故事吧!”虾球道:“好!”

四时正,晚饭的铃声响了。虾球、牛仔马上跑上舰长室去。魏经理、黑牡丹、大副、机轮长和护舰的排长,都先后进来了。虾球、牛仔替他们盛饭。他们等鳄鱼头就位,就一齐坐下吃饭。牛仔替大副添饭,大副很客气,还向他道谢。虾球走过去替黑牡丹添饭,黑牡丹把屁股一扭就站起来:“虾球,我自己装得了。”鳄鱼头吃了半碗,把碗放在桌面,用筷子向左右一划,说道:“诸位慢请!”牛仔就过去倒茶。散席后,他们帮厨役把东西收拾好,才在厨房门口蹲着吃饭。

饭后,虾球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巧克力糖给牛仔道:“我几乎忘记这块糖了。你吃一半,留一半送给大副,我们请他讲故事去!”说罢两人就向大副的寝室走去。

大副躺在床上,头靠在他的用书迭成的枕头上,左手捧着一本歌本子,遮盖了他的脸,右手在空中划圆圈。他的喉音响着一首虾球、牛仔不懂的歌:

……

怒吼吧!黄河!

怒吼吧!怒吼吧!怒吼吧!

……

扬子江在怒吼!

珠江在怒吼!

……

全世界被压逼的人民,

发出战斗的怒吼!

……

大副放下歌本子,看见虾球、牛仔两人站在门口,他叫道:“小朋友,进来!”牛仔一脚踏进去,递过一块巧克力糖给大副道:“吃糖!龙先生。”大副笑着接过来,把巧克力折成三小块,塞一块进牛仔的嘴里,分一块给虾球,剩下的一块放在自己掌心上一拍,糖就跳进他嘴里去,引得牛仔、虾球笑起来。大副道:“你们爱唱歌么?”虾球道:“牛仔懂得唱一首山歌,可是别人唱过来,他就没本事回头去。”大副道:“这不出奇,山歌多数是情歌,谈情说爱,牛仔还要等几年呢。”

虾球道:“龙先生,你刚才唱的是甚么歌?”大副装一副怪脸道:“我唱的是一首讽刺歌,是讽刺我自己。”虾球顺手捡起那歌本子一看,原来是本“黄河大合唱”,他翻看几面,上面有豆芽上楼梯,也有简谱,他懂得一点点,他笑对大副道:“龙先生,你哄我!这哪里是甚么讽刺歌,你唱的是‘怒吼吧黄河’。”大副高兴起来,他拍拍虾球的肩膊道:“虾球,你真伶俐!只要我一说穿,你就懂得这首歌是讽刺我了。”

虾球道:“为甚么呢?”大副道:“我是这只差舰的大副,我把差舰开到海南岛,把舰上的军火运给别人打内战,我同时又跟同事合股做生意,把美国货私运到海口去赚钱,做了这些事情,我又在这只差舰上的这个角落里唱怒吼吧黄河!怒吼吧珠江!我愈唱就愈惭愧!小朋友,你们懂得我这番话的意思吗?在这只舰上,我从没跟别人讲过这番话。”虾球听来半懂不懂,牛仔更莫名其妙。他说道:“龙先生,我们想请你讲故事给我们听!”虾球也要求道:“龙先生,你房间床头床尾都是书,书本中一定有很好听的故事。”大副道:“讲故事可以,但要每人讲一个,要是你们没有别人的故事好讲,就讲你们自己的故事。行不行?”虾球、牛仔都答允了,大副点燃一根香烟,就慢慢说道:

“从前有一个青年人,他梦想做一个航海家,为独立自由幸福的新中国服务。他高中毕业就考进了海军学校,选读机轮科,在四川万县地方住了四年,机轮科的课程差不多学完了,但同时也看穿了海军的贪污腐化,这个人那时还有一点良心,他不肯跟别人一齐腐化下去,于是他竟不接受委派的命令,逃到重庆去学音乐。他年轻的时候就很爱音乐,这时他想:不能做航海家替新中国服务,那么就用音乐来为人民服务吧。他要唱出人民的苦难、人民的欢乐和人民的希望。想不到抗战结束了,他回到广州来,但广州不容他自由唱歌,他忍不住肚子饿,于是就到船舶管理所去报名登记候用,不久,上面就派他到舰上来把舵了。这个人现在正驾驶一只差舰开到海南岛去,这差舰运的甚么东西,运去又干甚么,你们都一清二楚。哈哈哈!”他说完就纵声朗笑起来。

虾球听见大副讲他自己的故事,兴奋得好像是喝醉酒似的,他问道:“龙先生,你今晚喝醉酒了?”大副瞪大他的眼睛道:“谁说我喝醉酒?那么你是说我说的是废话了?告诉你,我一年到头跟他们那批混蛋尽讲的废话!刚才跟你们讲的才是我的真心话。现在我真的一点酒意也没有,我非常清醒!我对小朋友从不说假话。刚才说的就是我自己的故事。现在轮到你们了。”说罢他又点燃了第二根香烟。

虾球、牛仔两人说的故事没有一点条理,东拉一句,西扯一句,大副细心静听,有时在重要的关节,插问一两句,逗引他们说下去。他们两人先后足足说了一个钟头,大副的眼睛一刻都不离开他们,一面用他精密的科学头脑替他们口述的零碎素材,在脑海中整理成一个连贯的,完整的故事。

他们讲完了,大副自己觉得惭愧起来。他告诉他们道:“小朋友,听了你们的故事,我惭愧起来了。你们的生活,不能说是没有理想的生活。牛仔你要学剑。学剑也不坏,只要学来去打抱不平,去保护老百姓。和尚不肯教,那是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懂,他们是借神道混饭食的家伙,他们是一批对社会没有用的废料。虾球你要投游击队,投游击队好极了!自然,你也不是完全想通了政治的道理才去投游击队的,总而言之,不管你们的思想怎样模糊不清,这有甚么要紧呢?你们一想到学剑,就马上到罗浮山去;一想到要想投游击队,就马上爬过狮子山踏破鞋找游击队去;你们丝毫不犹豫,丝毫不把前途的困难放在心上。你们比我强得多了!我真惭愧!我读破了一床的书,现在还在想想想想,自己以为想通了,自己以为有理想了,却依然躲在走私差舰上唱‘怒吼吧黄河’,来陶醉自己、欺骗自已!”

他把香烟包里最后一支香烟点燃,对着面前两个瞪大眼睛的孩子又说道:“你们追随洪斌是无知,我追随他就是无耻了。因为我早已看穿了他的狼心狗肺。他是统治阶级的忠实走狗,是我们的敌人了。你们将来有一天看穿了他时,绝不会像我今天一样,为了保全饭碗巴结他的。一定的,我相信你们会离开他或干掉他的!”大副的说话像瀑布似的倾泻出来,他觉得已经找到了够资格听他说知心话的人了。虽然他们不一定句句话都听得懂,大副只要能够吐出心里快活,他就不管他们懂不懂了。

虾球、牛仔很兴奋,也很快活。他们虽然不尽了解大副的话,但他们看出他的心肠是好的;他们尤其感激他的那种平等对待他们的态度,使得他们坐着舍不得走开。这时舰外海天相接,一望无涯。右舷方面,远远地露出一线大屿山的海岸线。空中有着一圑圑奇形怪状的乌云,好像是千百匹骏马,准备奔腾飞跃的姿势。气候燥闷,预告着风雨的来临。

机轮长满面油污冲进来,他的话惊骇了他们:“老龙,不好了!差舰出了毛病了!机器部舱底渗进海水了!”大副道:“快塞住!”机轮长道:“已经在堵塞了!但是漏洞很多,塞了这边,那边又渗水进来。根本的要害在负载太重,海水跟枪枝子弹货物的压力太大,上下夹击,陈旧的舱板抵受不了,你说怎么办?我以为,最好即刻把货物完全倾倒下海去,这舰才会得救!”

大副听了机轮长的话,就冲出房门跑下机器间去。机轮长、虾球、牛仔跟在他的后边。

机器间舱底到处是积水。大家拚命在堵塞漏孔。大副察看渗水的漏孔竟有十数处之多,而且洞口很大塞也塞不住。这舰又不是自动堵隔海水的新型军舰,逢到舱底破漏,而又是过载,拯救是很困难的。大副对机轮长道:“你跟我上舰长室来!”虾球、牛仔又跟在他们的后边,跑上鳄鱼头的寝室。鳄鱼头、魏经理、黑牡丹三人谈兴正浓,看见他们慌张的样子,感觉到事情不妙。大副一脸汗水,向鳄鱼头报告道:“舰长,我警告过你,你明知故犯,现在不幸果然出毛病了!我们的差舰受不住里外的压力,舱底已开始渗进海水了!你是舰长,你应该当机立断,马上下令把所有枪枝子弹和全部货物统统抛下海去,这是唯一自救的办法!”

鳄鱼头跳起来道:“这怎么成!怎么成!军火怎么能丢下海去?我有几个脑袋捧回去?”魏经理更着急。他摇着大副的肩膊道:“大副,你不要说话骇人!大家都是有老婆儿女的,你修修心积积德吧!这一百几十万元的货物,都是我魏家亲亲戚戚一生的血汗,舰长自己也放下了十几万,还有你们大家伙计也合了股买了货,怎么能够统统抛下海去?大副,机轮长,我求求你们,想想别的办法吧!我赏你们两人五千港币茶钱,请你们想想别的办法吧!”黑牡丹拉着鳄鱼头的手,连声急嚷道:“怎么办?怎么辨?船沉怎么办?我不会游水呀!洪先生,那我一定死啦!一定死啦!”

鳄鱼头甩脱她的手,冲出舰长室,大家就跟着他。他下到机器间,舱底的海水已经涨高了一尺多,还在继续涌涨,堵塞的努力,等于徒劳了。鳄鱼头跑上船面来,拉大副上司舵室问道:“你看真的没有救吗?驶回香港行不行?或者开动快车,驶到北边的岸边?你快出主意呀!”大副吼道:“你当甚么舰长!我要你下命令抛枪弹货物下海,你怎么不同意?我告诉你:你的差舰是注定没有救的了!”

鳄鱼头也发脾气道:“我宁可让差舰沉没,决不甘愿把货物抛下海去!我还要保存性命,决不与差舰共存亡!既然无救,我就放舢板离舰,我要亲眼看到它沉没!”舰上的人开始骚动了,他们挤上司舵室来,来听受洪舰长的命令,偏偏这个舰长又是十足的外行,船舰临难时舰长的任务,他根本就不懂也不想懂。全舰的灵魂,竟是一个械斗走私爆仓发了迹,不学无术的大骗子、大流氓!他怎能把乘员援登彼岸?大副对他已完全绝望了,这个读破一床书、醉心音乐、梦想做航海家的知识青年,这时不知那里来的一股傻劲,他郑重对鳄鱼头道:“你有几枝手枪,快给我一枝!我要尽最大最后的努力!”

鳄鱼头马上捡出一枝左轮手枪给大副,大副接过手枪,上足了子弹,他就吩咐二副道:“向右转四十五度,直航大屿山!全速!”说罢就下来,站在梯口向士兵们下命令道:“弟兄们!我们的差舰漏水了!大家听我的命令!即刻把所有的货物枪弹尽速丢下海去!大家沉着!不要慌张!我们是有救的!哪个敢反抗我的命令,我就当场枪毙他!”虾球叫牛仔道:“来!帮弟兄们的忙!”在大副的亲身监督下,减轻负载的努力开始了。一箱箱货物给抛下海去。虾球抛掉了他的一条幸运牌香烟,留下一件花布衣料,用来卷扎在自己的腰围上,当作腰带。牛仔像疯狂了似的抛掷各样货物。甲板上的人大家都忙做一圑,机器间的人给海水淹到了腰部,简直不能工作了,他们就一涌跑上来。大副最后一次看察机器间,知道完全无望了。他跑上来找着虾球、牛仔两人,对他们说道:“小朋友,你跟我来!我放你们下舢板,你们不能死!”

虾球道:“龙先生,那么你呢?”大副道:“你放心吧!我会游泳。”他们走到舰尾,才发觉舢板已给鳄鱼头放下海荡开去了。舢板上坐着鳄鱼头、魏经理、黑牡丹三个人。大副骂道:“可耻的家伙!他临阵逃亡了!”虾球道:“龙先生,不要紧!我们也会游水!”大副照旧监督所有人员继续抛掷货物,减轻载量,企图全速开向大屿山,救活全舰乘员的性命。但他拿不稳究竟他还有多少分钟的机会。他又把虾球、牛仔带上司舵室去,取下一个救生圈交给他们道:“先救年轻人,这是我们的规矩。你们的生命比我们的寳贵!你们紧紧抱着它吧!差舰就要下沉了!你们记得向北边海岸游过去啊!”虾球问道:“龙先生,那么你呢?”大副道:“我要最后一个人离开这只舰。”二副回过头来对大副道:机器全部失灵了!

空中的乌云卷了过来,怒吼的风,奔腾着,威吓着这个垂死的差舰。巨浪撞击着船舷,增加了舰身的荡动。这时大副才记起无线电生老吴,他跑到他的房间一看,原来他独个儿闭门喝得酩酊大醉。大副摇醒他道:“船要沉了!起来打电报!我们的位置是北纬一一四度东经二三度又五分!”无线电生大吃一惊,他摸到发报机前就“……一一一……”拍出无数个“S.O.S.”⑦,但却把位置拍错了。

【⑦:“S.O.S.”──海上遇险呼救的信号。】

船尾已开始倾斜,舰首翘了起来。大副下令全体离舰,叫大家向北游去,各寻生路。大家就扑跳离舰了。大副教虾球、牛仔紧扣住救生圈的绳带,说声:“小朋友,再见了!”就把他们推下海去。

这艘载满了无穷的贪婪、无比的野心、无数的美式武器、美制商品,和可憎、可耻、可爱、可怜的人们的差舰,终于因为本身不可克服的矛盾,在这南海的海滨,为它自己掘下了坟墓,让海水把它埋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