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红记

张实

唐僖宗时,有儒士于祐,晚步禁衢间。于时万物摇落,悲风素秋,颓阳西倾,羁怀增感。视御沟,浮叶续续而下。祐临流浣手。久之,有一脱叶,差大于他叶,远视之,若有墨迹载于其上。浮红泛泛,远意绵绵。祐取而视之,果有四句题于其上。其诗曰:

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

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

祐得之,蓄于书笥,终日咏味,喜其句意新美,然莫知何人作而书于叶也。因念御沟水出禁掖,此必宫中美人所作也。祐但宝之,以为念耳,亦时时对好事者说之。祐自此思念,精神俱耗。一日,友人见之,曰:“子何清削如此?必有故,为吾言之。”祐曰:“吾数月来,眠食俱废。”因以红叶句言之。友人大笑曰:“子何愚如是也,彼书之者,无意于子。子偶得之,何置念如此?子虽思爱之勤,帝禁深宫,子虽有羽翼,莫敢往也。子之愚,又可笑也。”祐曰:“天虽高而听卑,人苟有志,天必从人愿耳。吾闻牛仙客遇无双之事,卒得古生之奇计。但患无志耳,事固未可知也。”祐终不废思虑,复题二句,书于红叶上云:

曾闻叶上题红怨,

叶上题诗寄阿谁?

置御沟上流水中,俾其流入宫中。人为笑之,亦为好事者称道。有赠之诗者,曰:

君恩不禁东流水,

流出宫情是此沟。

祐后累举不捷,迹颇羁倦,乃依河中贵人韩泳门馆,得钱帛稍稍自给,亦无意进取。久之,韩泳召祐谓之曰:“帝禁宫人三十余得罪,使各适人。有韩夫人者,吾同姓,久在宫。今出禁庭,来居吾舍。子今未娶,年又逾壮,困苦一身,无所成就,孤生独处,吾甚怜汝。今韩夫人箧中不下千缗,本良家女,年才三十,姿色甚丽。吾言之,使聘子,何如?”祐避席伏地曰:“穷困书生,寄食门下,昼饱夜温,受赐甚久。恨无一长,不能图报,早暮愧惧,莫知所为。安敢复望如此。”泳令人通媒妁,助祐进羔雁,尽六礼之数,交二姓之欢。

祐就吉之夕,乐甚。明日,见韩氏装橐甚厚,姿色绝艳。祐本不敢有此望,自以为误入仙源,神魂飞越。既而韩氏于祐书笥中见红叶,大惊曰:“此吾所作之句,君何故得之?”祐以实告。韩氏复曰:“吾于水中亦得红叶,不知何人作也。”乃开笥取之,乃祐所题之诗。相对惊叹,感泣久之。曰:“事岂偶然哉?莫非前定也。”韩氏曰:“吾得叶之初,尝有诗,今尚藏箧中。”取以示祐。诗云:

独步天沟岸,临流得叶时

此情谁会得,肠断一联诗。

闻者莫不叹异惊骇。一日,韩泳开宴召祐洎韩氏。泳曰:“子二人今日可谢媒人也。”韩氏笑答曰:“吾为祐之合,乃天也,非媒氏之力也。”泳曰:“何以言之?”韩氏索笔为诗,曰:

一联佳句题流水,

十载幽思满素怀。

今日却成鸾凤友,

方知红叶是良媒。

泳曰:“吾今知天下事无偶然者也。”

僖宗之幸蜀,韩泳令祐将家僮百人前导。韩以宫人得见帝,具言适祐事。帝曰:“吾亦微闻之。”召祐,笑曰:“卿乃朕门下旧客也。”祐伏地拜,谢罪。帝还西都,以从驾得官,为神策军虞候。韩氏生五子三女。子以力学俱有官,女配名家。韩氏治家有法度,终身为命妇。宰相张濬作诗曰:

长安百万户,御水日东注。水上有红叶,子独得佳句。子复题脱叶,流入宫中去。深宫千万人,叶归韩氏处。出宫三十人,韩氏籍中数。回首谢君恩,泪洒胭脂雨。寓居贵人家,方与子相遇。通媒六礼具,百岁为夫妇。儿女满眼前,青紫盈门户。兹事自古无,可以传千古。

议曰:流水,无情也。红叶,无情也。以无情寓无情而求有情,终为有情者得之,复与有情者合,信前世所未闻也。夫在天理可合,虽胡越之远,亦可合也;天理不可,则虽比屋邻居,不可得也。悦于得,好于求者,观此,可以为诫也。

【译文】

唐僖宗时候,有个读书人叫于祐,傍晚时分在皇城的街道上散步。那时候正是万物飘零、凄风阵阵的秋天,西面的太阳正在落下,于祐心里泛起离家在外的愁怀,在这番景物面前更是增加了感伤。他看到皇家城墙边的沟渠里有许多红叶漂浮在水面上,而且接连不断地随水流漂了下来。于祐蹲在沟渠边上洗手。过了很长时间,有一片落叶漂过来,比别的叶子要大一些,远远地看去,好像叶子上面有笔墨的痕迹,红叶漂浮在水上,似乎带来了远处的消息。于祐将叶子拿起来细看,上面果然题了四句诗。诗是这样的:

水为什么流得这样急,

深宫里倒是整日无事。

将深情寄托在红叶上,

希望你把它带回尘世。

于祐有了这张红叶,将它存放在书箱里,整天吟咏品味上面的文字,喜欢这几句诗意思新颖而且美好,只是不知道是谁写了这首诗,又把诗写在叶子上的。他想着皇城沟渠中的水是从皇宫里流出来的,那么这诗肯定是宫中的美人写的。于祐珍藏着红叶,将它作为自己的一个念想,也常常对那些喜欢听奇事轶闻的人说起这件事。而于祐从此之后总想着这件事,精神也由此耗损了。有一天,朋友来看他,说:“你怎么瘦成这样了?这一定有原因,快告诉我。”于祐说:“我这几个月来,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于是将红叶题诗的事情告诉了这位朋友。朋友大笑着说:“你怎么这么笨呢,在红叶上写字的人,对你并没有意思,你偶然得到这张叶子,为什么就想念到这种地步呢?就算你思念得很深,爱得也很深,可是深宫是皇帝的住所,你就是长了翅膀,也没有胆量进去。你这人真笨,而且滑稽可笑。”于祐说:“天虽然很高,但是能够听见地上的人的心声,一个人如果有坚定的志向,那么天也一定会顺从他的心意。我听说过牛仙客与无双相遇的事情,最终得到古押衙的妙计的帮助。只怕没有志向而已,人世间的事情是无法预料的。”于祐最终也没有放弃想念,而且又在一张红叶上题了两句诗,说道:

之前听到红叶上题写的愁怨,

在叶子上写诗是要寄给谁呢?

他将叶子放进皇城沟渠的流水中,让它漂进宫里去。别人知道了就笑话他,也有喜爱奇事轶闻的人赞赏他的行为。有人写了诗送给他,诗是这样的:

皇上的恩典也没办法阻止流水向东面流去,

宫里人的深情就是从这条沟渠里流出来的。

于祐后来多次参加科举考试,都没有考中,老是待在异乡,感到有些厌倦,于是就做了河中府的显贵韩泳的门客,有了收入,就能够自己负担自己的生活,也没心思再去考试了。过了很长时间,韩泳把于祐叫来,对他说:“皇宫里有三十几个宫女做了错事,皇帝让她们出宫来嫁人。有位韩夫人,她跟我同姓,在宫里很长时间了。如今从深宫里出来,住到了我家里。你现在还没有娶妻,年纪也过三十了,一个人生活很苦恼,又没有什么成就,孤零零地独来独往,我很同情你。这位韩夫人的箱笼中总有几千贯钱,她本来是好人家的女儿,年纪才三十岁,长得很漂亮,我跟她说,让她下定礼来跟你结婚,怎么样?”于祐将身体从席子上挪开,伏在地上说:“我是个穷困潦倒的书生,在您的门下靠您生活,白天吃得饱,夜晚睡得暖,受您的恩赐有很长时间了,只恨自己没有才能,不能报答您的恩德,整天都觉得惭愧惶恐,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又怎么敢再奢望这样的好事。”韩泳派人请媒人做媒,资助于祐送了彩礼,完成了结婚六礼的礼数,让两人缔结了婚姻。

结婚的前一天晚上,于祐快活极了。第二天,看到韩氏带过来的嫁妆非常丰厚,本人也长得美艳出众,这样的事于祐根本连想都不敢想。他还以为不小心来到了仙人居住的地方,整个人飘飘然的,像失了魂魄一般。婚后,韩氏在于祐的书箱里发现了那张红叶,大吃一惊,说:“这是我写的诗,怎么会在你这里?”于祐将实情告诉了她。韩氏又说:“我也在沟水中捡到了红叶,不知道上面的诗句是谁写的。”于是打开箱子,将红叶拿出来,原来就是于祐题的诗句。两人惊讶地看着彼此,感叹得流下了眼泪,哭了很长时间。于祐说:“这件事难道是偶然的吗?说不定是命中注定的。”韩氏说:“我第一次捡到叶子的时候,那叶子上就有诗,现在那张叶子还收藏在小箱子里。”她把叶子拿出来给于祐看。那首诗是这样的:

一个人在皇家的沟渠边散步,

面对流水就发现了那张叶子。

那诗中的感情有谁能够体会,

因为两句诗而让人肠断魂迷。

听说这件事的人没有不因为此事的奇异而惊讶感叹的。有一天,韩泳举办酒宴,叫于祐和韩氏过来参加。韩泳说:“你们两个人今天可以来谢谢我这个媒人了。”韩氏笑着回答说:“我跟于祐能够在一起,是老天的安排,不是媒人的功劳哦。”韩泳说:“为什么这样说呢?”韩氏向主人家要了笔来,写了首诗,诗是这样的:

浮在流水上的红叶里题着两句好诗,

我心里充满了这十年来难说的心思。

今天我们两个人却成了一对好夫妻,

才知道红叶这好媒人让我们在一起。

韩泳说:“我现在才知道天底下没有什么事是偶然的。”

唐僖宗逃到四川来的时候,韩泳派于祐带领家中一百名仆人充当皇帝车驾的前导。韩氏因为做过宫女,所以见到了皇帝,她把自己和于祐的故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皇帝。皇帝说:“我也有点听说了。”他把于祐召来,笑着说:“你是我家门外的老客人了。”于祐伏在地上叩拜,向皇帝请罪。

皇帝回到西都长安之后,于祐因为跟随皇帝而受封官职,成了禁军神策军的长官。韩氏生了五个儿子和三个女儿。儿子们努力学习,后来都做了官,女儿们都嫁入了名门。韩氏将家里管理得井井有条,受封为命妇,封号伴她终身。宰相张濬写了首诗说:

长安城里有几百万户的人家,

皇家沟渠水天天都向东流去。

沟水上漂着一张红色的叶子,

只有你发现了上面的好诗句。

你于是也将诗句题在落叶上,

随着沟水让叶子漂到宫里去。

幽闭的后宫里有几千几万人,

叶子还是来到了韩氏的住处。

有三十名宫女同时被逐出宫,

韩氏的名字赫然在名册登录。

临走时回头感谢君王的恩典,

流着眼泪好像下起了胭脂雨。

她住到了达官显贵韩泳的家,

这才能与同住韩家的你相遇。

媒人走动又完成了六礼仪式,

两人成为了白头偕老的夫妇。

如今眼前儿子和女儿一大堆,

家里来往的高官显爵有无数。

这样的事情从古以来没有过,

可以写下来长久地流传下去。

议论说:流水是没有感情的,红叶也是没有感情的。将无情的东西放在无情的东西上,去追求有感情的人,最终真的被有感情的人拿到,还能够和原来那个有感情的人走到一起,真是从前的时代里没有听说过的事。如果从天理上来说是可以在一起的,那么就算隔着非常遥远的距离,也可以在一起;如果从天理上来说不可以在一起,那么就算是隔壁邻居,也不会有可能。热切地想要得到的人,努力去追求的人,看到这个故事,可以当作一种警示。

赵飞燕别传

秦醇

余里有李生,世业儒术。一日,家事零替,余往见之。墙角破筐中有古文数册,其间有《赵后别传》,虽编次脱落,尚可观览。余就李生乞其文以归,补正编次以成传,传诸好事者。

赵后腰骨尤纤细,善踽步行。若人手执花枝,颤颤然,它人莫可学也。生在主家时,号为飞燕。入宫复引援其妹,得幸,为昭仪。昭仪尤善笑语,肌骨秀滑。二人皆天下第一,色倾后宫。自昭仪入宫,帝亦希幸东宫。昭仪居西宫,太后居中宫。后日夜欲求子,为自固久远计,多用小犊车载年少子与通。帝一日惟从三四人往后宫。后方与人乱,不知。左右急报,后遽惊出迎帝。后冠发散乱,言语失度,帝固亦疑焉。帝坐未久,复闻壁衣中有人嗽声,帝乃出。由是帝有害后意,以昭仪隐忍未发。

一日,帝与昭仪方饮,帝忽攘袖瞋目,直视昭仪,怒气怫然不可犯。昭仪遽起,避席伏地,谢曰:“臣妾族孤寒下,无强近之爱。一旦得备后庭驱使之列,不意独承幸御,浓被圣私,立于众人之上。恃宠邀爱,众谤来集,加以不识忌讳,冒触威怒。臣妾愿赐速死以宽圣抱。”因泪交下。帝自引昭仪曰:“汝复坐,吾语汝。”帝曰:“汝无罪。汝之姊,吾欲枭其首,断其手足,置于溷中,乃快吾意。”昭仪曰:“何缘而得罪?”帝言壁衣中事。昭仪曰:“臣妾缘后得备后宫。后死,则妾安能独生?陛下无故而杀一后,天下有以窥陛下也。愿得身实鼎镬,体膏斧钺。”因大恸,以身投地。帝惊,遽起持昭仪曰:“吾以汝之故,固不害后,第言之耳。汝何自恨若是。”久之,昭仪方就坐。问壁衣中人,帝阴穷其迹,乃宿卫陈崇子也。帝使人就其家杀之,而废陈崇。

昭仪往见后,言帝所言,且曰:“姊曾忆家贫饥寒无聊,姊使我与邻家女为草履,入市货履市米。一日得米归,遇风雨无火可炊。饥寒甚,不能成寐,使我拥姊背,同泣。此事姊岂不忆也?今日幸富贵,无他人次我,而自毁如此。脱或再有过,帝复怒,事不可救,身首异地,为天下笑。今日,妾能拯救也。存没无定,或尔妾死,姊尚谁攀乎?”乃涕泣不已,后亦泣焉。

自是帝不复往后宫,承幸御者,昭仪一人而已。昭仪方浴,帝私视。侍者报昭仪,昭仪急趋烛后避。帝瞥见之,心愈眩惑。他日昭仪浴,帝默赐侍者,特令不言。帝自屏罅觇,兰汤滟滟,昭仪坐其中,若三尺寒泉浸明玉。帝意思飞荡,若无所主。帝语近侍曰:“自古人主无二后,若有,则吾立昭仪为后矣。”

赵后知帝见昭仪浴,益加宠幸,乃具汤浴,请帝以观。既往,后入浴。后裸体,以水沃帝,愈亲近而帝愈不乐,不终幸而去。后泣曰:“爱在一身,无可奈何。”

后生日,昭仪为贺,帝亦同往。酒半酣,后欲感动帝意,乃泣数行。帝曰:“它人对酒而乐,子独悲,岂不足耶?”后曰:“妾昔在后宫时,帝幸其第。妾立主后,帝时视妾不移目,甚久。主知帝意,遗妾侍帝,竟承更衣之幸。下体尝污御服,妾欲为帝浣去。帝曰:‘留以为忆。’不数日,备后宫。时帝齿痕犹在妾颈。今日思之,不觉感泣。”帝恻然怀旧,有爱后意,顾视嗟叹。昭仪知帝欲留,昭仪先辞去。帝逼暮方离后宫。

后因帝幸,心为奸利,上器主受,经三月,乃诈托有孕,上笺奏云:“臣妾久备掖庭,先承幸御,遣赐大号,积有岁时。近因始生之日,复加善祝之私,特屈乘舆,俯临东掖,久侍宴私,再承幸御。臣妾数月来,内宫盈实,月脉不流,饮食甘美,不异常日。知圣躬之在体,辨天日之入怀。虹初贯日,应是珍符;龙据妾胸,兹为佳瑞。更期蕃育神嗣,抱日趋庭,瞻望圣明,踊跃临贺。谨此以闻。”帝时在西宫,得奏,喜动颜色,答云:“因阅来奏,喜庆交集。夫妇之私,义均一体;社稷之重,嗣续其先。妊体方初,保绥宜厚。药有性者勿举,食无毒者可亲。有恳来上,无烦笺奏,口授宫使可矣。”两宫候问,宫使交至。后虑帝幸见其诈,乃与宫使王盛谋自为之计。盛谓后曰:“莫若辞以有妊者不可近人,近人则有所触焉,触则孕或败。”后乃遣王盛奏帝。帝不复见后,第遣使问安否。

而甫及诞月,帝具浴子之仪。后召王盛及宫中人曰:“汝自黄衣郎出入禁掖,吾引汝父子俱富贵。吾欲为自利长久计,托孕乃吾之私意,实非也。言已及期。子能为我谋焉?若事成,子万世有后利。”盛曰:“臣为后取民间才生子,携入宫为后子。但事密不泄,亦无害。”后曰:“可。”盛于都城外有生子者,才数日,以百金售之。以物囊之,入宫见后。既发器,则子死。后惊曰:“子死,安用也?”盛曰:“臣今知矣。载子之器气不泄,此子所以死也。臣今求子,载之器,穴其上,使气可出入,则子不死。”盛得子,趋宫门欲入,则子惊啼尤甚,盛不敢入。少选,复携之趋门,子复如此,盛终不敢入宫。后宫守门吏严密。因向壁衣事,故帝令加严之甚。盛来见后,具言惊啼事。后泣曰:“为之奈何?”时已逾十二月矣。帝颇疑讶。或奏帝曰:“尧之母十四月而生尧。后所妊当是圣人。”后终无计,乃遣人奏帝云:“臣妾昨梦龙卧,不幸圣嗣不育。”帝但叹惋而已。

昭仪知其诈,乃遣人谢后曰:“圣嗣不育,岂日月不满也?三尺童子尚不可欺,况人主乎?一日手足俱见,妾不知姊之死所也。”时后庭掌茶宫女朱氏生子。宦者李守光奏帝。帝方与昭仪共食,昭仪怒,言于帝曰:“前者帝言自中宫来。今朱氏生子,从何而得也?”乃以身投地,大恸。帝自持昭仪起坐。昭仪呼宫吏祭规曰:“急为取子来!”规取子上。昭仪语规曰:“为我杀之。”规疑虑。昭仪怒骂曰:“吾重禄养汝,将安用也?不然,吾并戮汝!”规以子击殿础死,投之后宫。宫人孕子者尽杀之。

后帝行步迟涩,颇气惫,不能御昭仪。有方士献大丹。其丹养于火百日,乃成。先以瓮贮水,满,即置丹于水中,即沸,又易去,复以新水。如是十日,不沸,方可服。帝日服一粒,颇能幸昭仪。一夕,在大庆殿,昭仪醉进十粒。初夜,绛帐中拥昭仪,帝笑声吃吃不止。及中夜,帝昏昏,知不可,将起坐,夜或仆卧。昭仪急起,秉烛自视帝,精出如泉溢。有顷,帝崩。太后遣人理昭仪且急,穷帝得疾之端。昭仪乃自绝。

后居东宫,久失御。一夕后寝,惊啼甚久,侍者呼问,方觉。乃言曰:“适吾梦中见帝。帝自云中赐吾坐。帝命进茶。左右奏帝:‘后向日侍帝不谨,不合啜此茶。’吾意既不足。吾又问:‘昭仪安在?’帝曰:‘以数杀吾子,今罚为巨鼋,居北海之阴水穴间,受千岁冰寒之苦。’”乃大恸。后北鄙大月王猎于海,见一巨鼋出于穴上,首犹贯玉钗,颙望波上,惓惓有恋人之意。大月王遣使问梁武帝,武帝以昭仪事答之。

【译文】

我们里中有个李姓的书生,家里世代都是读书人。有一天,他家业败落了,我于是去看看他,发现墙角的破筐里有好几本古书。其中有本《赵后别传》,虽说次序有些错乱,还有脱落的文字,不过还是可以阅读的。我问李生讨了这本书回来,补充了内容,整理了顺序,传记完好了,就可以交给那些喜爱故事的人了。

赵皇后腰肢特别纤细,擅长弯曲身体走路,就好像有些人手里拿着的花枝,一颤一颤的,其他人根本没办法模仿。她生长在公主家里的时候,名号叫做飞燕。进宫以后,又将她妹妹也举荐给皇帝,妹妹得到了宠幸,被封为昭仪。昭仪特别喜欢说笑,身材秀丽,肌肤滑嫩。两个人都是天下第一的美人,后宫无人敌得过她们的美色。自从昭仪进宫以后,皇帝也很少到皇后所住的东宫来了。昭仪住在西宫,太后住在中宫。皇后整天就想着生儿子,这是为长远打算,希望自己的地位能够永远稳固,因此老是用小牛车载着年轻男子进宫来,与她私通。皇帝有一天只带着三四个人来到皇后的宫殿,皇后当时正和别人淫乱,并不知晓皇帝来了。身边伺候的人急忙进来通报,皇后慌慌张张地跑出来迎接皇帝,头发蓬乱,发饰歪斜,说出来的话也很没有分寸,皇帝当然就起了疑心。皇帝坐下没有多久,又听到墙上挂着的帷幕中有人咳嗽的声音,于是就走了。从此,皇帝就有了杀掉皇后的念头,只是碍着昭仪而忍着没有动手。

有一天,皇帝正和昭仪喝酒,他忽然捋起袖子,瞪大眼睛逼视着昭仪,脸色大变,怒气冲冲,让人不敢冒犯。昭仪马上站起来,走到席子外面,扑倒在地上认罪说:“臣妾出身低微,家族势力单薄,没有权势强大、亲近皇室的人愿意怜惜我。某天忽然间进入后宫,得以为皇室效力,想不到得到皇上的专宠,承受了极为深厚的皇恩,地位高居许多人之上。得到那么多的宠爱,其他人的毁谤一定也会集中在我身上,再加上我不知道顾忌和避讳,因此就惹恼了皇上,臣妾希望皇上赶快让人处死我,这样皇上的心情就能变好了。”说完眼泪就流个不停。皇帝亲自将昭仪拉起来,说:“你还是坐下吧,我告诉你。”皇帝说:“你没有罪。你的姐姐,我想要砍掉她的头,砍断她的手脚,把她扔到厕所里,这样才能让我感到痛快。”昭仪说:“她怎么得罪皇上了?”皇帝说了帷幕中有人的事情。昭仪说:“臣妾是靠皇后才能进宫来的,如果皇后死了,那臣妾怎么可能独自活在人世呢?陛下无缘无故杀掉一位皇后,天下就会有人因此来窥探陛下的隐私。与其这样,我希望自己能被扔进大锅里烹煮,能被放到刀斧下砍斫。”说完就放声大哭,扑到了地上。皇帝大吃一惊,赶忙拉住昭仪说:“我因为你的缘故,肯定不会杀掉皇后,只是说说而已,你为什么要烦恼到这种地步?”过了很长时间,昭仪才又坐下。她问皇帝帷幕中的人是谁,皇帝私下里查出了那人的底细,原来是宿卫官陈崇的儿子。皇帝已经派人到他家里把他给杀了,还罢了陈崇的官。

昭仪跑去见皇后,将皇帝说的话告诉了她,又说:“姐姐还记得以前我们家里穷,又饿又冷,没有人能依靠的时候吗,你让我和邻居的女孩一起做草鞋,然后到市场上卖了鞋子买米。有一天买了米回来,却碰上刮风下雨,生不起火,煮不了饭,我们又饿又冷,难受得睡也睡不着,我只好搂着姐姐你的脊背,一起哭了起来。这件事姐姐你难道记不得了吗?现在幸运的是,我们富贵了,没有人比得上我们俩,可你却这样糟蹋自己。如果又有别的过错,皇帝再度发火,事情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那我们脑袋就保不住了,成为天下人的笑柄。今天,还有我可以救你。死生的事情说不定的,如果我死了,姐姐你又去靠谁呢?”说完就哭个不停,皇后也哭了起来。

从此以后,皇帝不再到皇后宫里去了,能够侍奉皇帝的,只有昭仪一个人。有次昭仪正在洗澡,皇帝偷偷去看。侍从报告说皇上来了,昭仪急忙跑到烛光照不到的地方躲避。皇帝看到了,更加意乱情迷。又一天昭仪洗澡的时候,皇帝不动声色地赏赐了侍从,特别嘱咐那人不要声张。皇帝从屏风的缝隙里看过去,只见水波荡漾,昭仪坐在里面,就好像是一块洁白的玉石浸在三尺深的寒泉中。皇帝心猿意马,难以把持住自己。他对自己亲近的侍从说:“古往今来的皇帝从没有立过两个皇后的,如果有的话,那我就立昭仪为皇后。”

赵皇后知道皇帝看见昭仪洗澡,然后更加宠幸昭仪,于是准备了洗澡水,请皇帝过来观看。皇帝来了以后,皇后开始洗澡。她身上一丝不挂,用洗澡水来浇皇帝,可任凭她做出再怎么亲密的举动,皇帝还是不高兴,最后没有宠幸她就走了。皇后哭着说:“皇帝的爱都在一个人身上,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皇后过生日,昭仪前去祝贺,皇帝也跟着一起去。喝到半醉的时候,皇后想要打动皇帝的心意,于是流下了几行泪。皇帝说:“其他人喝着酒都很高兴,你却悲伤,难道你对现在的生活有什么不满足吗?”皇后说:“我以前到当时的皇后宫里来的时候,皇帝驾临了那间房间。我站在公主身后,皇帝那时盯着我不放,看了好长时间。公主明白皇帝的心意,将我送过来侍奉皇帝,我竟然在皇帝更衣的时候受到了您的宠幸。我下体的秽物弄脏了皇帝的衣服,我想要为皇帝洗去,皇帝说:‘留着作为纪念吧。’没过几天,我就进了宫,那时皇帝的牙印还在我的脖子上呢。今天想到这些事,不知不觉就感伤地流下了眼泪。”皇帝很难过,想着从前的事,有些怜爱皇后的意思,看着她叹起气来了。昭仪明白皇帝想要留下来,于是先告辞离去了。皇帝直到天快黑的时候才离开皇后的宫殿。

皇后因为皇帝宠幸了自己,动了坏脑筋,希望可以再受到皇帝的宠爱,过了三个月,谎称自己怀了身孕,上书报告皇帝说:“臣妾进宫已经很长时间,很早就受到皇上的宠幸,皇上派人赐我皇后的封号,到现在也有好些年了。最近在我出生的日子,皇上又对我有了祝贺的恩德,特别劳动他乘了轿子,到东宫来看望我,我陪他喝酒玩乐了很长时间,终于再度获得皇上的宠幸。臣妾这几个月来,子宫那里有充满的感觉,月经也停止了,吃的东西都觉得很美味,跟平常没有分别。我知道自己身体里有了皇上的血脉,天上的星宿掉落到了我的腹中。看到虹光从太阳中穿过,梦见祥龙盘踞在我胸口,这都是吉祥的征兆。我现在更期望能够养育下这个超凡的孩子,抱着他走到大厅上,让他瞻仰圣明的父亲,让群臣争先恐后地来恭喜我们和国家。谨将此事告诉陛下。”皇帝那时候正在西宫,拿到这份报告,高兴得眉飞色舞,答复道:“我看到你写来的报告,觉得既高兴又幸福。夫妇恩爱,为的就是孕育合一的生命;社稷重大,首要大事就是延续皇族的命脉。你现在刚刚怀孕,应该好好保养。力道猛烈的药物不要去吃,没有毒性的食物才可食用。有什么要求就说,不用写报告那么麻烦,你直接告诉传信的人就可以了。”中宫和西宫都派人来问候,传信的人前脚有人走,后脚就又有人来了。皇后担心皇帝来跟她亲近,会知道她怀孕是装的,于是就跟传信的使者王盛商量,问他怎么保守这个秘密。王盛对皇后说:“不如就说怀孕的人不能靠近别人,靠近了别人就会触碰到身体,触碰到身体就可能导致流产。”于是皇后派王盛将这件事报告皇帝。皇帝就不再去见皇后,只是派使者来询问情况而已。

到了要生孩子的那个月,皇帝准备了为孩子洗浴的仪式。皇后召来王盛和她宫里的人,说:“你自从当上黄门郎、出入后宫起,是我帮着你父子俩享受到荣华富贵的。我要为自己长远的利益打算,因此假装怀孕是我自己的意思,其实并没有这回事。现在生孩子的时间已经到了,你能帮我想个办法吗?如果这件事能够办成,你们家世世代代都能获得好处。”王盛说:“我可以帮皇后找来民间刚刚出生的孩子,带进宫里充当皇后您的孩子,只要事情做得隐秘,不让人知道,就不会有什么害处。”皇后说:“好的。”王盛到都城外找那种刚生过孩子的人家,有个孩子才出生几天,他用一百两金子买了下来,用东西装了,进宫来见皇后。把那盒子打开后,却发现孩子已经死了。皇后惊慌地说:“孩子死了,怎么办呢?”王盛说:“我知道怎么回事了。装孩子的盒子不通气,孩子因此就死了。我现在再去找个孩子,放在盒子里,在盒子上面打个洞,让空气可以进去,那孩子就不会死了。”王盛买到孩子之后,疾步走到宫门口,正要进去,孩子突然放声大哭,王盛不敢走进去了。过了一小会,他又带着孩子到宫门口,孩子又大哭起来,王盛终于没能走进去。皇后宫殿外守门的差役检查得特别严格,这是因为出过帷幕中人的那件事,所以皇帝下令要特别严格检查的缘故。王盛来见皇后,把孩子突然大哭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皇后。皇后哭着说:“那该怎么办呢?”当时皇后怀孕的日子已经超过十二个月了。皇帝觉得很奇怪,因此起了点疑心。有人上奏皇帝说:“圣人尧的母亲怀胎十四个月才生下尧,皇后怀的肯定是个圣人。”皇后最终也没有想到办法,只好派人报告皇帝说:“臣妾昨天梦见龙在睡觉,很不幸,皇上的孩子死了。”皇帝只能惋惜地叹气。

昭仪知道皇后是假装怀孕,于是派人来问皇后,说:“皇上的孩子死了,难道是因为怀孕的时间不够导致的吗?这种谎话小孩子也不会相信,何况是皇上呢?如果有一天真相大白,我真不知道姐姐你会死在哪里啊。”当时后宫有个管理茶水的宫女朱氏生了个儿子,太监李守光来报告皇帝。皇帝正和昭仪一起吃饭,昭仪听了很生气,对皇帝说:“以前皇帝说过那次是去了中宫,现在朱氏生下了儿子,这孩子是从哪里来的?”说完扑倒在地上,放声大哭。皇帝亲自将昭仪拉起来,扶她坐下。昭仪把自己宫里的差役祭规叫过来,说道:“快帮我把孩子带过来!”祭规带了那孩子上殿来。昭仪对祭规说:“帮我杀了他。”祭规犹犹豫豫地不敢杀。昭仪生气地骂道:“我花那么多钱养你,有什么用处?你要是不杀他,我就连你也一起杀了!”祭规将孩子推到大殿柱子底下的石墩上,撞死了以后就扔到后宫里,还把所有怀孕的宫女都杀了。

后来,皇帝开始迈不动步子,走路很慢,没什么气力,不能再和昭仪发生房事。有个讲究神仙方术的方士将一种大药丸进献给皇帝。这种药丸要在火里培育一百天,才能够制造出来,而且要先在一个酒坛里装满水,然后把药丸放在水中,水就沸腾了,然后倒掉这坛水,再换一坛新水,像这样过了十天,水不再沸腾了,这药丸才可以服用。皇帝每天吃一颗,还可以跟昭仪上床。有一天晚上,皇帝在大庆殿,昭仪喝醉了,让皇帝吃了十颗药丸。夜幕刚刚降临,皇帝在深红的床帐里抱着昭仪,吃吃地笑个不停。到了夜半时分,皇帝昏昏沉沉的,自己感到大事不好,想要起身来坐一会,却在黑夜里摔倒了。昭仪急忙起身,拿着蜡烛去看皇帝,只见他的精液像泉水一样流出来。过了一段时间,皇帝驾崩了。太后派人来向昭仪问话,急着要问清楚皇帝为什么会突然得病,昭仪于是自杀了。

皇后住在东宫,长久都没再受到皇帝的宠幸。有一天晚上,皇后正在睡觉,突然哭喊了很长时间。侍从将她叫醒,问她原因,她才醒来,说道:“刚才我在梦里见到了皇帝。皇帝人在云里,赏赐我座位让我坐,命人端来了茶。他身边的人上奏说:‘皇后从前侍奉皇帝,行为不够检点,她不配喝这杯茶。’我心里就不大高兴。我问皇帝说:‘昭仪在哪里?’皇帝说:‘因为她屡次杀掉我的孩子,如今罚她变作大王八,待在北海的阴水洞里,经受千年冻成的冰块寒冷的痛苦。’”说完就放声大哭。后来,北方的大月氏国国王去海里捕鱼,看见一只大王八从洞穴里钻出来,头上还插着玉钗,浮在海面上昂头仰望,情意绵绵地,好像对人很眷恋的样子。大月氏国国王派人去问梁武帝,梁武帝就把昭仪的故事告诉了他。

谭意歌传

秦醇

谭意歌小字英奴,随亲生于英州。丧亲,流落长沙,今潭州也。年八岁,母又死,寄养小工张文家。文造竹器自给。一日,官妓丁婉卿过之,私念苟得之,必丰吾屋。乃召文饮,不言而去。异日复以财帛贶文,遗颇稠叠。文告婉卿曰:“文廛市贱工,深荷厚意。家贫,无以为报。不识子欲何图也?子必有告,幸请言之。愿尽愚图报,少答厚意。”婉卿曰:“吾久不言,诚恐激君子之怒。今君恳言,吾方敢发。窃知意哥非君之子,我爱其容色。子能以此售我,不惟今日重酬子,异日亦获厚利。无使其居子家,徒受寒饥。子意若何?”文曰:“文揣知君意久矣,方欲先白。如是,敢不从命。”

是时方十岁,知文与婉卿之意,怒诘文曰:“我非君之子,安忍弃于娼家乎?子能嫁我,虽贫穷家,所愿也。”文竟以意归婉卿。过门,意哥大号泣曰:“我孤苦一身,流落万里,势力微弱,年龄幼小。无人怜救,不得从良人。”闻者莫不嗟恸。

婉卿日以百计诱之。以珠翠饰其首,轻暖披其体,甘鲜足其口,既久益勤,若慈母之待婴儿。辰夕浸没,则心自爱夺,情由利迁,意哥忘其初志。未及笄,为择佳配。肌清骨秀,发绀眸长,荑手纤纤,宫腰搦搦,独步于一时。车马骈溢,门馆如市。加之性明敏慧,解音律,尤工诗笔。年少千金买笑,春风惟恐居后,郡官宴聚,控骑迎之。

时运使周公权府会客,意先至府。医博士及有故至府,升厅拜公。及美髯可爱,公因笑曰:“有句,子能对乎?”及曰:“愿闻之。”公曰:“医士拜时须拂地。”及未暇对答,意从旁曰:“愿代博士对。”公曰:“可。”意曰:“郡侯宴处幕侵天。”公大喜。意疾既愈,庭见府官,多自称诗酒于刺。蒋田见其言,颇笑之。因令其对句,指其面曰:“冬瓜霜后频添粉。”意乃执其公裳袂,对曰:“木枣秋来也着绯。”公且惭且喜,众口噏然称赏。魏谏议之镇长沙,游岳麓时,意随轩。公知意能诗,呼意曰:“子可对吾句否?”公曰:“朱衣吏,引登青障。”意对曰:“红袖人,扶下白云。”公喜,因为之立名文婉,字才姬。意再拜曰:“某,微品也。而公为之名字,荣逾万金之赐。”

刘相之镇长沙,云一日登碧湘门纳凉,幕官从焉。公呼意对。意曰:“某,贱品也,安敢敌公之才。公有命,不敢拒。”尔时迤逦望江外湘渚间,竹屋茅舍,有渔者携双鱼入修巷。公相曰:“双鱼入深巷。”意对曰:“尺素寄谁家。”公喜,赞美久之。他日,又从公轩游岳麓,历抱黄洞望山亭吟诗,坐客毕和。意为诗以献曰:

真仙去后已千载,

此构危亭四望赊。

灵迹几迷三岛路,

凭高空想五云车。

清猿啸月千岩晓,

古木吟风一径斜。

鹤驾何时还古里,

江城应少旧人家。

公见诗愈惊叹,坐客传观,莫不心服。公曰:“此诗之妖也。”公问所从来,意哥以实对。公怆然悯之。意乃告曰:“意入籍驱使迎候之列有年矣,不敢告劳。今幸遇公,倘得脱籍为良人箕帚之役,虽死必谢。”公许其脱。异日,诣投牒,公诺其请。意乃求良匹,久而未遇。

会汝州民张正字为潭茶官,意一见谓人曰:“吾得婿矣。”人询之,意曰:“彼风调才学,皆中吾意。”张闻之,亦有意。一日,张约意会于江亭。于时亭高风怪,江空月明。陡帐垂丝,清风射牖,疏帘透月,银鸭喷香。玉枕相连,绣衾低覆,密语调簧,春心飞絮。如仙葩之并蒂,若双鱼之同泉,相得之欢,虽死未已。翌日,意尽挈其装囊归张。有情者赠之以诗曰:

才识相逢方得意,

风流相遇事尤佳。

牡丹移入仙都去,

从此湘东无好花。

后二年,张调官,复来见。意乃治行,饯之郊外。张登途,意把臂嘱曰:“子本名家,我乃娼类,以贱偶贵,诚非佳婚。况室无主祭之妇,堂有垂白之亲。今之分袂,决无后期。”张曰:“盟誓之言,皎如日月,苟或背此,神明非欺。”意曰:“我腹有君之息数月矣。此君之体也,君宜念之。”相与极恸,乃舍去。意闭户不出,虽比屋莫见意面。既久,意为书与张云:

阴老春回,坐移岁月。羽伏鳞潜,音问两绝。首春气候寒热,切宜保爱。逆旅都辇,所见甚多。但幽远之人,摇心左右,企望回辕,度日如岁。因成小诗,裁寄所思。兹外千万珍重。

其诗曰:

潇湘江上探春回,

消尽寒冰落尽梅。

愿得儿夫似春色,

一年一度一归来。

逾岁,张尚未回,亦不闻张娶妻。意复有书曰:

相别入此新岁,湘东地暖,得春尤多。溪梅堕玉,槛杏吐红,旧燕初归,暖莺已啭。对物如旧,感事自伤。或勉为笑语,不觉泪泠。数月来颇不喜食,似病非病,不能自愈。孺子无恙(意子年二岁),无烦流念。向尝面告,固匪自欺。君子不能违亲之言,又不能废己之好,仰结高援,其无□焉。或俯就微下,曲为始终,百岁之恩,没齿何报。虽亡若存,摩顶至足,犹不足答君意。反覆其心,虽秃十兔毫,罄三江楮,亦不能□兹稠叠,上凂君听。执笔不觉堕泪几砚中。郁郁之意,不能自已。千万对时善育,无或以此为至念也。短唱二阕,固非君子齿牙间可吟,盖欲摅情耳。

曲名《极相思令》一首:

湘东最是得春先,和气暖如绵。清明过了,残花巷陌,犹见秋千。对景感时情绪乱,这密意、翠羽空传。风前月下,花时永昼,洒泪何言。

又作《长相思令》一首:

旧燕初归,梨花满院,迤逦天气融和。新晴巷陌,是处轻车轿马,禊饮笙歌。旧赏人非,对佳时,一向乐少愁多。远意沉沉,幽闺独自颦蛾。正消黯无言,自感凭高远意,空寄烟波。从来美事,因甚天教两处多磨?开怀强笑,向新来宽却衣罗。似恁地人怀憔悴,甘心总为伊呵。

张得意书辞,情悰久不快,亦私以意书示其所亲,有情者莫不嗟叹。张内逼慈亲之教,外为物议之非,更期月,亲已约孙贳殿丞女为姻。定问已行,媒妁素定,促其吉期,不日佳赴。张回肠危结,感泪自零。好天美景,对乐成悲,凭高怅望,默然自已。终不敢为记报意。逾岁,意方知,为书云:

妾之鄙陋,自知甚明。事由君子,安敢深扣。一入闺帏,克勤妇道,晨昏恭顺,岂敢告劳。自执箕帚,三改岁□。苟有未至,固当垂诲。遽此见弃,致我失图。求之人情,似伤薄恶;揆之天理,亦所不容。业已许君,不可贻咎。有义则企,常风服于前书;无故见离,深自伤于微弱。盟顾可欺,则不复道。

稚子今已三岁,方能移步。期于成人,此犹可待。妾囊中尚有数百缗,当售附郭之田亩,日与老农耕耨别穰,卧漏复毳,凿井灌园。教其子知诗书之训,礼义之重。愿其有成,终身休庇妾之此身,如此而已。其他清风馆宇,明月亭轩,赏心乐事,不致如心久矣。今有此言,君固未信,俟在他日,乃知所怀。

燕尔方初,宜君子之多喜;拔葵在地,徒向日之有心。自兹弃废,莫敢凭高。思入白云,魂游天末。幽怀蕴积,不能穷极。得官何地,因风寄声。固无他意,贵知动止。饮泣为书,意绪无极。千万自爱。

张得意书,日夕叹怅。

后三年,张之妻孙氏谢世,湖外莫通信耗。会有客自长沙替归,遇于南省书理间。张询客意哥行没。客抚掌大骂曰:“张生乃木人石心也。使有情者见之,罪不容诛。”张曰:“何以言之?”客曰:“意自张之去,则掩户不出,虽比屋莫见其面。闻张已别娶,意之心愈坚,方买郭外田百亩以自给。治家清肃,异议纤毫不可入。亲教其子。吾谓古之李住满女,不能远过此。吾或见张,当唾其面而非之。”张惭忸久之,召客饮于肆,云:“吾乃张生。子责我皆是,但子不知吾家有亲,势不得已。”客曰:“吾不知子乃张君也。”久乃散。

张生乃如长沙。数日,既至,则微服游于肆,询意之所为。言意之美者不容刺口。默询其邻,莫有见者。门户潇洒,庭宇清肃。张固已恻然。意见张,急闭户不出。张曰:“吾无故涉重河,跨大岭,行数千里之地,心固在子。子何见拒之深也?岂昔相待之薄欤?”意云:“子已有室,我方端洁以全其素志。君宜去,无凂我。”张云:“吾妻已亡矣。曩者之事,君勿复为念,以理推之可也。吾不得子,誓死于此矣。”意云:“我向慕君,忽遽入君之门,则弃之也容易。君若不弃焉,君当通媒妁,为行吉礼,然后妾敢闻命。不然,无相见之期。”竟不出。

张乃如其请,纳彩问名,一如秦晋之礼焉。事已,乃挈意归京师。意治闺门,深有礼法,处亲族皆有恩意,内外和睦,家道已成。意后又生一子,以进士登科,终身为命妇。夫妇偕老,子孙繁茂。呜呼,贤哉!

【译文】

谭意歌小字英奴,父亲流落到英州,因此她也在英州出生。父亲死之后,她又流落到长沙,也就是今天的潭州。八岁的时候,母亲也死了,她被寄养在小工匠张文家里。张文是靠制作竹器来养活家里的。有一天,官妓丁婉卿上门拜访,私心里想着要是得到了谭意歌,一定可以为自家的妓馆带来丰厚的利润。于是请张文喝酒,也没说什么就走了。后来又给张文送钱送东西,送了很多次。张文对婉卿说:“我是集市里低贱的工匠,对你这样深厚的好意我十分感激。家里穷,没什么可以回报的,不知道你究竟有什么想要的?你一定要说出来,麻烦你告诉我吧。但愿我可以尽我有限的力量来回报你深厚的好意。”婉卿说:“我一直都没有说,实在是害怕惹您生气。现在您这样诚恳地问我,我才敢说的。我知道意歌并不是您的孩子,我喜欢她美丽的容貌,如果您能把她卖给我,别说是现在给您那么多钱物了,就是以后也会有大把的钱可以拿。您就不要让她住在你家里,白白地忍受饥寒了,您觉得怎么样?”张文说:“那么长时间以来,我想着你就是这个意思,刚才我还想先说的。既然是这样,我怎敢不从命呢。”

谭意歌当时才十岁,知道了张文和婉卿的意思,气愤地质问张文说:“我虽然不是你的孩子,你怎么忍心把我卖到妓院里去呢?如果你能让我好好地嫁人,就算是嫁给贫穷人家,我也会觉得心甘情愿。”张文最终还是将意歌交给了婉卿。走进妓院的大门,意歌大声哭喊着说:“我孤苦伶仃一个人,漂泊到离家乡几万里的地方,没有什么权势,年纪又那么小,没有人可怜我,救我离开这里,我没办法好好地嫁人。”听见她哭声的人没有不叹息难过的。

婉卿每天千方百计地来劝诱意歌,将珠花翠玉戴在她头上作为装饰,将轻柔温软衣料做成的衣服穿在她身上,用味道甘甜鲜香的食物来供给她的饮食,时间长了侍奉得却更加勤谨,就像慈母照顾婴孩一般。意歌日夜处在这样的境地中,受到了潜移默化的影响,宠爱夺去了她的心志,利益转变了她的感情,她忘了自己最初的志向。还没有完全成年的时候,婉卿就开始为她挑选优秀的伴侣。意歌出落得身材纤秀,皮肤清洁,乌黑的头发,长长的眉眼,茅草嫩芽般纤细的手指,仿佛一把可以揽住的细腰,成为当时顶尖的妓女。妓馆门前于是车马拥堵,像市集一样热闹。再加上她天性聪慧机敏,懂得乐理,尤其是写诗写得很好,于是年轻人愿意付出千两黄金买她一笑,还唯恐落在别人后面,州郡长官开宴聚会,都要驾车请她过去相伴。

当时,转运使权知府周公宴客,意歌先期来到周府。有个医博士及君因为有事来到府上,走上厅堂拜见周公。及君的长胡子很精神,让人喜爱,周公于是笑着说:“我有一句话,你能对上来吗?”及君说:“请说来听听。”周公说:“医士拜时须拂地。”及君还没来得及回答,意歌在旁边说:“我希望能代替博士回答。”周公说:“可以。”意歌说:“郡侯宴处幕侵天。”周公听了非常高兴。意歌生病痊愈后,正式场合拜见州府长官,在名帖上都会说自己擅长作诗饮酒。有个叫蒋田的官员看到这话,觉得她这样自夸有些可笑。于是让她来对句,指着她的脸说:“冬瓜霜后频添粉。”意歌就拉着他公服的衣袖,对答说:“木枣秋来也着绯(大红色,官服之色)。”这位官员又惭愧又喜欢,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发出了赞赏声。谏议大夫魏公镇守长沙时,到岳麓山来游玩,意歌就跟随在轿子后面。魏公知道意歌能作诗,把她叫来说:“你能对上我的句子吗?”魏公说:“朱衣吏,引登青障。”意歌对句说:“红袖人,扶下白云。”魏公很高兴,于是为她取名叫文婉,字才姬。意歌跪拜两次说:“我是个品流低下的人,先生您却给我取名字,这种荣耀胜过赏赐我万两黄金。”

刘丞相镇守长沙时,说是有一天登上碧湘门的城墙乘凉,幕僚从官都跟在他身后。刘公叫来意歌对句。意歌说:“我是个品流下贱的人,怎么能够比得上先生您的文采呢?但先生有这样的命令,我不敢拒绝。”那时候远远地望去,长江以外湘水边有片竹屋和茅舍,有个渔夫拎着两条鱼走进了长长的巷子。刘公对意歌说:“双鱼入深巷。”意歌对句说:“尺素(即书信)寄谁家。”刘公很高兴,不停地夸赞意歌。

又有一天,意歌又跟在刘公轿子后面去岳麓山游玩,依次来到了抱黄洞、望山亭这两处景点吟诗,同行的人都写作了唱和的诗篇。意歌做了首诗献给刘公,诗是这样的:

这地方从仙人离去到现在已经过了千年,

建造在极高处的亭子把四面风光看个遍。

神仙留下的遗迹让人误以为身在蓬莱岛,

徒然想着仙人云车的我身靠高处的栏杆。

月下猿猴悠远的叫声带来了千山的早晨,

枝叶在风中歌唱的老树旁有条小路弯弯。

驾鹤而去的仙人什么时候才会回到家乡,

城中应该没多少旧时的人家还留在江边。

刘公看了诗,对意歌的才华感到更加吃惊,同行的人传看了这首诗,都觉得输得心服口服。刘公说:“这人是个诗妖。”刘公问她怎么就当了妓女,意歌据实回答。刘公感到很难过,很同情她的遭遇。于是意歌对他说:“我入了官妓的籍,服侍接待大人们,已经有好几年了,不敢说自己很辛苦。现在碰到了先生您,我觉得很幸运,如果能够让我脱离妓籍去嫁人,就算是死我也会感激万分。”刘公答应让她脱籍。后来某天,意歌上门呈递文书,刘公批准了她的请求。意歌从此开始寻找丈夫,很长时间都没有遇到合适的人。

正好有汝州人张正字到潭州来做茶官,意歌见了他一面就对别人说:“我找到丈夫了。”别人问她原因,她说:“那个人的品格才学,都是我理想中的样子。”张正字听说了这件事,也对意歌有意思。有一天,张正字约意歌在江亭见面。那时候,筑在高处的亭子有不一般的风吹来,江上什么船都没有,月亮明亮极了,挂得高高的帐幕垂下丝绦,清风丝丝缕缕地吹进窗户里来,疏朗的门帘中透进月亮的光辉,银制鸭形香炉中喷出香气,两个玉制的枕头并列,绣花被子严密地覆盖着,调弄舌头说着悄悄话,春心就像柳絮般飞扬。就像仙境里的花朵并蒂开放,又像两条鱼在同一汪泉水中,那种互相契合的欢乐,即使是死也无法终止。第二天,意歌把东西都打包了,跟张正字住到了一起。有情的人写了首诗送给他们,说是:

碰到了才华和识见都相仿的人真是得意,

才子佳人成双成对更是让人羡慕的好事。

就好比牡丹花被移栽到了美丽的仙境里,

不过从此湘水东面就没有好花供人品味。

过了两年,张正字调到别处做官,又来与意歌相见。意歌为他整理行装,在郊外饯别。张正字要上路了,意歌拉着他的手臂叮嘱说:“你本来出身名家,我却是出身妓馆,下贱的人跟你这样尊贵的人成为伴侣,确实不是一桩般配的婚事。再说你家中没有主持祭祀的主妇,却有两鬓斑白的双亲。今天我们分手,绝没有再见的可能了。”张正字说:“山盟海誓的话像日月一样鲜明,我如果违背誓言,神明报应的话可不是骗人的。”意歌说:“我肚子里有了你的孩子,已经几个月了。这是你的骨肉,你要想着这孩子。”两人放声痛哭,然后分开了。意歌闭门不出,就连隔壁邻居也见不到她。过了很长时间,意歌写信给张正字,说道:

冬去春来,又过了一年。传书的鱼雁没了踪迹,我们有好久没有联络了。初春的天气冷热不定,你要注意保养爱惜身体。你客居京都,碰到的事情五花八门,一定很多,只是我这个住在偏远之地的人,见不到你心就无法安定,盼望你回来,一天对我来说就像一年那么漫长。我写了首小诗,寄给思念的你。此外希望你千万珍重。

她的诗是这样的:

我从潇湘江岸边探春回来,

寒冰完全消融梅花也落光。

真希望我丈夫像春天一样,

一年总有一次回到我身旁。

过了一年,张正字还没有回来,也没有听见说他娶妻。意歌又写了封信:

跟你分别到如今又是新的一年,湘水东部地气和暖,春天的气息格外浓厚。溪边的梅花坠下的花瓣玉一般洁白,窗边杏花绽开了红色的花朵,从前来过的燕子刚刚飞回来,感觉到暖气的莺鸟开始啭鸣了。看到旧日的景物,想到那些往事,我觉得悲伤不已。有时候勉强说些欢笑的话,不知不觉就泪水涟涟。几个月来不太想吃东西,好像生病了又查不出什么病,也没办法正常康复。孩子挺好的(意歌的儿子两岁了),你不需要老是记挂着。以前我曾经当面跟你讲过,看来并不是没有道理的话。你不能违背双亲的意思,又不能舍弃自己喜欢的人。去攀一门高亲,你心里不会不内疚,要不就来和我这样低微的人过日子,委屈自己做到有始有终,跟我白头偕老,那你的恩德我这辈子都报答不了,就算你不在的时候我也像你在的时候那样将所有事情都做好,吃再大的苦也不足以报答你的情意。我重复向你剖明心迹,可即使写秃了十支毛笔,写光了三江地区生产的纸,也没办法写尽我的情意,也没办法请求你将我的话听进去。我拿着笔,眼泪不知不觉就掉到了案几上和砚台里,苦闷郁结的心情根本无法控制住。你千万要按照时节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太把我的话放在心上。有两首短歌,当然不是您这样的大丈夫可以哼唱的东西,我只是用它们来抒发自己的感情而已。

叫做《极相思令》的曲子一首:

湘东地区最早得到春天的眷顾,温和的气候像棉絮一般暖和。清明过了,花都开残了的巷道,还可以见到秋千。看到景物感叹时光流逝心绪烦乱,这不为人知的心意、青鸟帮我传信去也是徒然。风前月下,花开的时候及长长的白天,我一个人流着眼泪就算有话又去对谁说。

又写了《长相思令》一首:

旧时的燕子刚刚飞回,梨花落得满院都是,天气渐渐地和暖起来。才放了晴的巷道,这里有轿子和轻便的马车,有人修禊饮酒奏乐歌唱。还是旧日的玩乐人却不同了,在这美好的时节,总是感到快乐少而忧愁多。远去的人没有消息,闺阁中的女子独自皱着眉头。消沉愁闷得说不出话来,倚着高楼栏杆想象那远去的人,寄去信件也只是石沉大海。美好的事从来如此,为什么老天要让两个人都遭到磨折呢?努力开怀大笑,这些日子以来衣服却显得更宽大了。我为什么这样憔悴不堪,都是因为他我也心甘情愿。

张正字接到意歌的书信和曲子,心情久久无法畅快,也偷偷地将意歌的信给自己亲近的友人看,有情的人都叹息不已。张正字一方面受到双亲的逼迫,一方面又经受着外界的非议。又过了一整个月,父亲为他与殿丞孙贳的女儿订了亲。送礼求婚和问名等礼节都已完成,媒妁之言也早就议定,而迎亲的那天也就快到来,不久新娘就要嫁进门了。张正字愁肠百结,难过得直流眼泪。结婚这种好日子本是良辰美景,可是他却在大喜的时候悲伤不已,惆怅地登上高楼望着远方,一句话也没说,只能默默忍受一切,最终都没勇气写信将这件事告诉意歌。过了一年时间,意歌才知道这件事,写信说:

我的庸俗浅薄,我自己知道得很清楚。这件事本来就是由您来决定的,我怎么敢过多地去询问呢。我自从入了你家的门,勤勤恳恳地做好妇人该做的事,从早至晚谦恭顺从,并不敢说自己很辛苦,自从帮你打点家务以来,已经有三年了。如果有什么没有做好的地方,自然应当得到你的教训,而你就这样突然抛弃我,使我不知道以后应该怎么办。从人情上来说,似乎有些薄情可恶;从天理上来说,也是天理不容的行为。既然人家已经许身于你,你就不该做出这样的错事。你若有情有义我便会跟从,在之前的书信中我也表达了顺从的意思,而现在无缘无故被你抛弃,我对自己身份的低微和势力的弱小深深感到悲哀。既然你都可以背叛我们的盟誓,那我也就不必再跟你说什么了。

孩子如今已经三岁了,刚刚开始能够走路。想要等他长大成为自己的依靠,那也是可以期待的事情。我身边还有几百贯钱,我会买来城墙边上的田地,每天跟老农们到那里去耕种和收获,盖着粗毛毯睡在漏雨的屋子里,亲手凿井来浇园。我会教儿子懂得《诗经》和《尚书》里的道理,知道礼义是非常重要的。希望儿子将来有出息,那我这个人这辈子也就有依靠了,只要这样就够了。其他什么吹着清风的精美房舍,照着明月的亭台小室,享受什么让人快意的事情,我很久以来都不再放在心上了。我今天说这样的话,你当然不会相信,等以后就明白了。

刚开始的时候我们非常恩爱,你那样喜欢我也是自然的;现在我是被你采摘又扔在地上的向日葵,我再怎么一心向太阳也没有任何意义了。从你抛弃我之后,我再也不敢登上高楼远眺了,害怕思绪会飘到白云之中,魂魄会飞到你居住的地方。忧愁的心绪在我心里积压着,根本没办法消除。你以后做到了怎样的高官,不要忘记写信告诉我。我没有其他的意思,只是想知道你的情况。我忍着眼泪写了这封信,心里说不尽的忧愁纷乱。你千万要爱惜自己。

张正字收到意歌的信以后,整天惆怅地叹气。

过了三年,张正字的妻子孙氏去世了,却得不到湖南那边的消息。正好有人在长沙被人替了官回朝述职,张正字在尚书省处理公文的地方遇见了他,问他意歌现在的情况,那人拍手大骂道:“张生真是个石头心肠的木头人啊。但凡有感情的人看到意歌的作为,都会觉得张生的罪过连死也无法抵过。”张正字说:“为什么这么说?”那人说:“自从张生走了以后,意歌闭门不出,连隔壁邻居都见不着她。听说张生娶了别人,意歌的心意却更加坚定了,她买了百亩城外的田地来耕种,自己也就有了生活开销。她管家很严格清明,乱七八糟的话是一点也入不了她的耳朵的,还亲自教导自己的儿子。我觉得就算是古代李住满的女儿,也不怎么能比得上意歌的作为,我要是看到张生,一定要冲他脸上吐口水,好好骂骂他不可。”张正字觉得很羞愧,很长时间都无法平复。他请那人到酒店里喝酒,说道:“我就是张生。你骂我的话都说得对,只是你不知道我家里的双亲不同意,我也是情势所迫没有办法啊。”那人说:“我不知道你就是张先生啊。”他们谈了很长时间,然后就分手了。

张正字于是去了长沙。过了几天,到那里以后,他换了便服来到酒馆里,向当地人打听意歌的所作所为,那些人说起意歌美好的品德来都不许别人插嘴。他又悄悄地去向她的邻居打听情况,都没人见过她。意歌家门前没有闲杂人等,居所非常清静安宁。张正字到此时已经很感动,很难过了。意歌看到他来了,急忙关上门,不出来。张正字说:“我无缘无故地渡过好几条河,翻过一座大山,赶了好几千里的路,说明我的心全在你身上,你为什么这样坚决地不肯见我呢?难道是因为我从前对你太坏吗?”意歌说:“你已经有老婆了,我现在正在清白做人,端正自己的行为,成全自己高洁的志向。你还是走吧,不要坏了我的名声。”张正字说:“我妻子已经死了,以前的事,你不要再记在心上,从情理上来理解我就好了。我要是得不到你,发誓就死在这里了。”意歌说:“我从前爱慕你,匆匆忙忙就进了你家门,所以你抛弃我也很容易。你要是现在还要我,就叫媒人来做媒,举行正式的结婚仪式,那我才能听从你。要不然,我们就再也不用见面了。”她最终也没有出来。

于是张正字就像她说的那样送了彩礼,然后问名,按照正式的仪式娶了她。成亲以后,张正字带着意歌回到京城。意歌管家里的事,都按照礼法的规定,处理亲族中的关系和事务时,对别人也很好,所以全家内外和睦,有礼有节,形成了大家族的风范。意歌后来又生了一个儿子,长大后考中了进士,她自己也受封为命妇,一辈子都享受这样的荣衔。夫妻俩白头偕老,儿子、孙子很多,人丁兴旺。哎呀,她品德多好啊!

王幼玉记

柳师尹

王生名真姬,小字幼玉,一字仙才,本京师人。随父流落于湖外,与衡州女弟女兄三人皆为名娼,而其颜色歌舞,甲于伦辈之上。群妓亦不敢与之争高下。幼玉更出于二人之上,所与往还皆衣冠士大夫。舍此,虽巨商富贾,不能动其意。

夏公酉(夏贤良,名噩,字公酉)游衡阳,郡侯开宴召之。公酉曰:“闻衡阳有歌妓名王幼玉,妙歌舞,美颜色,孰是也?”郡侯张郎中公起乃命幼玉出拜。公酉见之,嗟吁曰:“使汝居东西二京,未必在名妓之下。今居于此,其名不得闻于天下。”顾左右取笺,为诗赠幼玉。其诗曰:

真宰无私心,万物逞殊形。

嗟尔兰蕙质,远离幽谷青。

清风暗助秀,雨露濡其泠。

一朝居上苑,桃李让芳馨。

由是益有光。但幼玉暇日,常幽艳愁寂,寒芳未吐。人或询之,则曰:“此道非吾志也。”又询其故,曰:“今之或工或商或农或贾或道或僧,皆足以自养。惟我俦涂脂抹粉,巧言令色,以取其财。我思之愧赧无限。逼于父母姊弟,莫得脱此。倘从良人,留事舅姑,主祭祀,俾人回指曰:‘彼人妇也。’死有埋骨之地。”

会东都人柳富字润卿,豪俊之士。幼玉一见曰:“兹吾夫也。”富亦有意室之。富方倦游,凡于风前月下,执手恋恋,两不相舍。既久,其妹窃知之。一日,诟富以语曰:“子若复为向时事,吾不舍子,即讼子于官府。”富从是不复往。一日,遇幼玉于江上。幼玉泣曰:“过非我造也,君宜以理推之。异时幸有终身之约,无为今日之恨。”相与饮于江上。幼玉云:“吾之骨,异日当附子之先陇。”又谓富曰:“我平生所知,离而复合者甚众。虽言爱勤勤,不过取其财帛,未尝以身许之也。我发委地,宝之若金玉,他人无敢窥觇,于子无所惜。”乃自解鬟,剪一缕以遗富。富感悦深至,去又羁思不得会为恨,因而伏枕。幼玉日夜怀思,遣人侍病。既愈,富为长歌赠之云:

紫府楼阁高相倚,金碧户牖红晖起。其间燕息皆仙子,绝世妖姿妙难比。偶然思念起尘心,几年谪向衡阳市。阳娇飞下九天来,长在娼家偶然耳。天姿才色拟绝伦,压到花衢众罗绮。绀发浓堆巫峡云,翠眸横剪秋江水。素手纤长细细圆,春笋脱向青云里。纹履鲜花窄窄弓,凤头翅起红裙底。有时笑倚小栏杆,桃花无言乱红委。王孙逆目似劳魂,东邻一见还羞死。自此城中豪富儿,呼僮控马相追随。千金买得歌一曲,暮雨朝云镇相续。皇都年少是柳君,体段风流万事足。幼玉一见苦留心,殷勤厚遣行人祝。青羽飞来洞户前,惟郎苦恨多拘束。偷身不使父母知,江亭暗共才郎宿。犹恐恩情未甚坚,解开鬟髻对郎前。一缕云随金剪断,两心浓更密如绵。自古美事多磨隔,无时两意空悬悬。清宵长叹明月下,花时洒泪东风前。怨人朱弦危更断,泪如珠颗自相连。危楼独倚无人会,新书写恨托谁传。奈何幼玉家有母,知此端倪蓄嗔怒。千金买醉嘱佣人,密约幽欢镇相误。将刃欲加连理枝,引弓欲弹鹣鹣羽。仙山只在海中心,风逆波紧无船渡。桃源去路隔烟霞,咫尺尘埃无觅处。郎心玉意共殷勤,同指松筠情愈固。愿郎誓死莫改移,人事有时自相遇。他日得郎归来时,携手同上烟霞路。

富因久游,亲促其归。幼玉潜往别,共饮野店中。玉曰:“子有清才,我有丽质。才色相得,誓不相舍,自然之理。我之心,子之意,质诸神明,结之松筠,久矣。子必异日有潇湘之游,我亦待君之来。”于是二人共盟,焚香,致其灰于酒中,共饮之。是夕同宿江上。翌日,富作词别幼玉,名《醉高楼》。词曰:

人间最苦,最苦是分离。伊爱我,我怜伊。青草岸头人独立,画船东去橹声迟。楚天低。回望处,两依依。后会也知俱有愿,未知何日是佳期。心下事,乱如丝。好天良夜还虚过,辜负我,两心知。愿伊家,衷肠在,一双飞。

富唱其曲以沽酒,音调辞意悲惋,不能终曲。乃饮酒,相与大恸。富乃登舟。

富至辇下,以亲年老,家又多故,不得如约,但对镜洒涕。会有客自衡阳来,出幼玉书,但言幼玉近多病卧。富遽开其书疾读,尾有二句云:

春蚕到死丝方尽,

蜡烛成灰泪始干。

富大伤感,遗书以见其意,云:

忆昔潇湘之逢,令人怆然。尝欲拏舟,泛江一往,复其前盟,叙其旧契,以副子念切之心,适我生平之乐。奈因亲老族重,心为事夺,倾风结想,徒自潇然。风月佳时,文酒胜处,他人怡怡,我独惚惚如有所失。凭酒自释,酒醒,情思愈徬徨,几无生理。古之两有情者,或一如意,一不如意,则求合也易。今子与吾,两不如意,则求偶也难。君更待焉,事不易知,当如所愿。不然,天理人事,果不谐,则天外神姬,海中仙客,犹能相遇,吾二人独不得遂,岂非命也!子宜勉强饮食,无使真元耗散,自残其体,则子不吾见,吾何望焉。子书尾有二句,吾为子终其篇。云:

临流对月暗悲酸,

瘦立东风自怯寒。

湘水佳人方告疾,

帝都才子亦非安。

春蚕到死丝方尽,

蜡烛成灰泪始干。

万里云山无路去,

虚劳魂梦过湘滩。

一日,残阳沉西,疏帘不卷。富独立庭帏,见有半面出于屏间。富视之,乃幼玉也。玉曰:“吾以思君得疾,今已化去。欲得一见,故有是行。我以平生无恶,不陷幽狱。后日当生兖州西门张遂家,复为女子。彼家卖饼。君子不忘昔日之旧,可过见我焉。我虽不省前世事,然君之情当如是。我有遗物在侍儿处,君求之以为验。千万珍重。”忽不见。富惊愕,但终叹惋。异日有过客自衡阳来,言幼玉已死,闻未死前嘱侍儿曰:“我不得见郎,死为恨。郎平日爱我手发眉眼。他皆不可寄附,吾今剪发一缕,手指甲数个,郎来访我,子与之。”后数日,幼玉果死。

议曰:今之娼,去就狥利,其他不能动其心。求潇女霍生事,未尝闻也。今幼玉之爱柳郎,一何厚耶?有情者观之,莫不怆然。善谐音律者广以为曲,俾行于世,使系于牙齿之间,则幼玉虽死不死也。吾故叙述之。

【译文】

王家姑娘名叫真姬,小字幼玉,又字仙才,原来是京城人,跟随父亲流落到洞庭湖以南,住到了衡州,与姐姐和妹妹三个人都是有名的娼妓,美貌和歌舞技艺在当时的歌妓里是第一流的,别的妓女也不敢跟她们来较量高下。幼玉的美貌和才艺更是超过了她的姐姐和妹妹,跟她来往的都是世族人家的读书人。除此之外,就算是特别有钱的大商人,也不能打动她的心。

夏公酉(制举进士夏噩,字公酉)在衡阳游玩,州长官设宴请他来。公酉说:“听说衡阳有个歌妓名叫王幼玉,歌唱得好,舞跳得好,人也长得漂亮,是哪一个?”州长官郎中张公起于是让幼玉出来拜见。公酉见了她,赞叹着说:“你要是住在东西两座京城里,你的名气不一定会输给那些名妓。如今你住在这里,就不能使天下人都知道你的名字了。”他示意身边伺候的人取来纸笺,写了一首诗送给幼玉。诗是这样的:

造物主不会有偏私的念头,

世间万物却各有各的样子。

你容貌美好仿佛蕙兰一般,

远离幽谷却依然青翠欲滴。

清风无意中平添你的秀丽,

雨露润泽衬托你幽静气息。

若有一天被移入皇室园林,

你的香气桃花李花也难敌。

从此以后,幼玉的名声就更响了。可是她闲暇的时候常常忧愁苦闷,像是冷艳的花朵不愿轻易绽放。有时别人询问她为什么这样,她就说:“这种工作不是我的志向。”再问她原因,她说:“当今做工匠、开店售货、务农、四处贩货,还有出家当道士或者和尚的人,都能够自己养活自己。只有我们这种人涂脂抹粉,说好听话,看人脸色吃饭。我想想都觉得难为情得不得了,然而受到父母姐妹的逼迫,我想要脱离这一行却没有办法。如果能够跟着一个人过日子就好了,侍奉公公婆婆,主持家族祭祀的事情,人家看到我会指着我说:‘那是某人的妻子。’那我死后也就有埋葬我尸骨的地方了。”

正好东都开封有个人叫柳富,字润卿,是个豪爽俊朗的读书人。幼玉见了他一面就说:“这人是我的丈夫。”柳富也有心要娶她。那时柳富刚刚厌倦了交游,两人总是在风前月下拉着手,情意绵绵地不愿意分开。时间长了,幼玉的妹妹暗地里知道了他们的关系。有一天,她对柳富破口大骂,说道:“你要是再敢做以前做过的那些事,我一定不会放过你,马上就把你拉到官府去告你。”柳富从此以后就不再到幼玉那里去了。一天,柳富在江边遇见了幼玉。幼玉哭着说:“过错并不是我犯下的,跟我没关系,你应该从情理上去推断,就可以知道了。以后如果能够订下终身的约定是我们的福气,请不要因为今天的事情而留下遗憾。”两人一起在江边饮酒。幼玉说:“我的尸骨,以后要葬在你家先人的坟墓后面。”还对柳富说:“我这辈子所知道的,分开以后又在一起的非常多,然而就算嘴里不停地说爱,那些女人也不过只是想拿对方的钱财,从来没有将自己整个人都交给对方。我的头发长得垂到地上,我珍爱这长发就好比金玉一般,别人看一眼我都不愿意,但是对你,我是一点儿也不会吝惜的。”她于是将自己的发髻解下来,剪了一缕头发送给柳富。柳富感动极了,高兴极了,分开以后却又因为老是想着见不到面而非常愁苦,于是就病倒在了床上。幼玉日夜想念着他,派人去照顾他的病。痊愈之后,柳富写了首长诗送给幼玉,诗是这样的:

神仙居住的地方巍峨的高楼是一幢连着一幢,

金碧辉煌的门窗上映出了升起的太阳的光芒。

在这里面悠闲地住着的都是仙女,

她们有着无与罕见的美艳的模样。

无意中心念转动起了凡心,

几年里被贬到了人间的衡阳。

明艳动人的美女从天上飞来,

生长在娼妓人家也是没有想到的事。

天生的美貌出色的才艺估计无人能过,

花街中所有的美女一个都赶她不上。

那盘起来的浓密的乌发就像巫峡的云朵,

翠绿色的眼眸仿佛是凭空剪下的一幅秋江水。

洁白的双手纤细修长而且圆润,

就像脱去箨皮的春笋直指向青云之上。

窄小的绣花鞋弯弯地像把弓,

翘起的鞋头从红裙底下探出来。

有时她会倚着小栏杆笑,

羞煞的桃花无言以对地撒下了凌乱的花瓣。

王孙公子看见她就失了魂魄,

邻里的其他女子看见她就羞愧自伤。

有她以后城里那些有权有钱的人们,

带着仆人骑着马跟在她身边。

付出一千两黄金只为听她唱首歌,

整天都是你情我爱没有一刻休歇。

东都京城里有个姓柳的年轻人,

人长得挺拔英俊各方面都没有欠缺。

幼玉见了他一面就对他格外注意,

不断地派人传达自己的关切。

传信的使者来到深宅门前,

受到许多拘束的柳郎感到苦恼不迭。

幼玉瞒着父母偷偷出去相会,

在江边的亭子里私自同才郎共宿一夜。

还害怕没有表现出十分坚定的情意,

她在情郎面前解开发髻。

她用金剪刀剪下了云一般的一缕头发丝,

两颗心靠得更近情意更为浓密。

古往今来好事总是多磨,

两人的心意没有着落无法在一起。

清冷的夜里在明月下长长地叹气,

花开的时候对着东风只能够流泪。

愁怨的人儿弹起琴来音调偏高终于折断弦丝,

哭起来眼泪就像珠子一样一颗颗连在一起。

孤单单地倚靠在高楼上没人理会,

刚刚用苦痛写成的书信又找谁去传递。

要知道幼玉家里有位母亲,

探知了他们的来往心里怒不可遏。

千两黄金买酒叮嘱佣人将女儿灌醉,

同情郎的幽会因此都无法去赴约。

这是用刀要来砍断连理枝,

拿起弹弓要弹落比翼的鸟雀。

幸福就好比仙山是在海的中央,

四周风大浪急而且没有船根本渡不得。

又像是隔着重重烟云的桃花源,

不过咫尺之外就是凡尘根本无法探得。

柳郎和幼玉都是情深意重,

指着情操坚贞的松竹心意更加坚定了。

希望柳郎拼死都不要改变你的心意,

人世间的事情有的时候自己会解决。

等到柳郎以后再回来时,

两个人拉着手一同把幸福找寻。

柳富因为一直在外面游历,双亲催促他回去。幼玉偷偷地跑去和他告别,两人一起在乡野小店里喝酒。幼玉说:“你有清雅的文才,我有美丽的容貌,我们郎才女貌碰在一起,绝对不会离弃对方,这是自然的道理。我和你两个人的心意,神明都是知道的,而且有松竹作为我们的见证,也有很长时间了。你以后肯定还会到潇湘地区来,我也会等你回来。”于是两人立下盟誓,焚香,将香灰放在酒里,一起把酒给喝了。当天晚上,就一起住在江边。第二天,柳富写了首词,作为与幼玉分别的纪念,词的名字叫《醉高楼》。词是这样的:

人间最苦,最苦是别离。她爱我,我爱她。青草岸边孤零零站着一个人,画船向东驶去听声音船桨摇得特别慢。楚地的天空低垂。回头相看,依依不舍。以后的相会是我俩共同的心愿,不知道哪一天才会是那美好的日子。心里有事,纷乱如丝。美好的白昼和夜晚对我来说也是白过,老天辜负我们的情意,只有我们心里清楚。希望你啊,衷情不变,等着比翼双飞的那一天。

柳富唱着这首曲子买来了酒,曲子的音调和意思都悲伤凄婉,唱到后来就唱不下去了。两人于是开始喝酒,都伤痛极了。柳富这才登船而去。

柳富回到京城以后,因为双亲年老,家里又有许多想不到的事情发生,没有能够像约定的那样回去,只好对着镜子落泪。正好有认识的人从衡阳过来,将幼玉的书信交给柳富,这人只是说幼玉最近老是生病,躺在床上。柳富急忙拆信阅读,信的末尾有两句说: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柳富觉得非常难过,写信让他带过去表明心意,信里是这么说的:

想起从前我们在潇湘相遇的往事,真是让人伤悲。我曾经想乘船,沿着江河去找你,实践我们的誓约,诉说我们的情意,这可以满足你迫切想念我的心意,也可以带给我平生最大的欢乐。只可惜我父母年老,家族事务繁多,我要照应这些就不能顺从自己的心意,吹着风想念你,却只能孤零零地留在这里。气候好的时候,在环境优雅、可以吟诗喝酒的地方,别人都很开心地玩乐,只有我,恍恍惚惚就像失落了什么似的。我也想用酒来缓解自己的痛苦,可是酒醒之后,心情更加难过,简直感到要活不下去了。古往今来的有情人,有的是一个人的感情没有遭到反对,只是另外一个人遭到了反对,那么他们要在一起也很容易。现在你和我两个人的感情都遭到了周围人的反对,我们想在一起就难了。你再等等吧,世上的事说不定的,我们应该可以达成心愿的。如果不能够,天理和人事都不能让我们在一起,那么天外的神女和海中的仙人还可以相遇,我们两人却不能相伴左右,这难道不是命吗!你应该努力吃点东西下去,不要弄得元气损伤,坏了身子,那样的话你就见不到我了,那我还有什么指望呢。你写来的信末尾有两句话,我替你写出了完整的一首诗,是这样的:

在水边看着月亮我暗自悲伤心酸,

瘦骨伶仃地站在东风里不由畏寒。

刚刚得知湘水边的佳人罹患疾病,

皇城里的才子因此也便无法心安。

春天的蚕要到死时才会停止吐丝,

蜡烛要烧成灰烬才能把泪水流干。

面前有遥远的程途我没办法启程,

只有梦魂辛劳地飘过了湘水河滩。

一天,是太阳西沉的时候,门口的帘子没有卷起来,柳富独自站立在厅堂里的帐幕旁,看见屏风之间露出了半张脸。柳富定睛看去,那原来是幼玉。幼玉说:“我想你想得得了病,现在已经不在人世。想要见见你,所以来到这里。我平生没有做过坏事,所以不用被抓到地狱里受苦。后天我会出生在兖州西门张遂家里,还是女子。他家是卖饼的。你要是没忘记我们往日的恩情,可以到他家看我。即使我不记得前世的事情,凭你对我的情意你也应当这么做。我有遗物留在侍女那里,你去问她要来,作为相见的凭证。千万要珍重。”忽然间就不见了。柳富惊讶极了,但更多的还是感到惋惜。之后有过路的熟人从衡阳过来,告诉柳富说,幼玉已经死了,还听说幼玉在死之前叮嘱侍女说:“我没有能够见到柳郎就死掉,真是我的遗憾。柳郎平常喜爱我的双手、头发和眉毛眼睛,其他也没办法留存下来了,我现在就剪下一缕头发和几个手指甲,以后柳郎来找我,你就把这些给他。”这以后没几天,幼玉果然就死了。

议论说:现在那些妓女,跟谁在一起完全是看钱,其他都不能打动她们的心。要想找到像潇湘神女或者霍小玉那样的故事,再是没有听说过了。如今幼玉爱上柳郎,情意怎么就那么深厚呢?有情之人听说这样的故事,都没有不感到伤心难过的。擅长作曲的人为这个故事配上了音乐而广为流传,让世上的人都听到,故事在人们的口齿间保存,那么幼玉虽说是死了,也就像没有死一样。因此我就为大家讲了这个故事。

王榭传

缺名

唐王榭,金陵人,家巨富,祖以航海为业。一日,榭具大舶,欲之大食国。行逾月,海风大作,惊涛际天,阴云如墨,巨浪走山。鲸鳌出没,鱼龙隐现,吹波鼓浪,莫知其数。然风势益壮,巨浪一来,身若上于九天,大浪既回,舟如堕于海底。举舟之人,兴而复颠,颠而又仆。不久,舟破,独榭一板之附,又为风涛飘荡。开目则鱼怪出其左,海兽浮其右,张目呀口,欲相吞噬。榭闭目待死而已。

三日,抵一洲。舍板登岸。行及百步,见一翁媪,皆皂衣服,年七十余,喜曰:“此吾主人郎也。何由至此?”榭以实对,乃引到其家。坐未久,曰:“主人远来,必甚馁。”进食,□肴皆水族。月余,榭方平复,饮食如故。翁曰:“□吾国者,必先见君。向以郎□倦,未可往。今可矣。”榭诺。翁乃引行三里,过阛阓民居,亦甚繁会。又过一长桥,方见宫室台榭,连延相接,若王公大人之居。至大殿门,阍者入报。不久,一妇人出,服颇美丽,传言曰:“王召君入见。”王坐大殿,左右皆女人立。王衣皂袍,乌冠。榭即殿阶。王曰:“君北渡人也,礼无统制,无拜也。”榭曰:“既至其国,岂有不拜乎?”王亦折躬劳谢。

王喜,召榭上殿,赐坐,曰:“卑远之国,贤者何由及此?”榭以风涛破舟,不意及此,惟祈王见矜。曰:“君舍何处?”榭曰:“见居翁家。”王令急召来。翁至,□曰:“此本乡主人也,凡百无令其不如意。”王曰:“有所须,但论。”乃引去,复寓翁家。

翁有一女甚美色。或进茶饵,帘牖间偷视私顾,亦无避忌。翁一日召榭饮。半酣,白翁曰:“某身居异地,赖翁母存活,旅况如不失家,为德甚厚。然万里一身,怜悯孤苦,寝不成寐,食不成甘,使人郁郁。但恐成疾伏枕,以累翁也。”翁曰:“方欲发言,又恐轻冒。家有小女,年十七,此主人家所生也。欲以结好,少适旅怀,如何?”榭答:“甚善。”翁乃择日备礼。王亦遗酒肴采礼,助结姻好。成亲,榭细视女,俊目狭腰,杏脸绀鬓,体轻欲飞,妖姿多态。榭询其国名。曰:“乌衣国也。”榭曰:“翁常目我为主人郎,我亦不识者。所不役使,何主人云也?”女曰:“君久即自知也。”后常饮燕,袵席之间,女多泪眼畏人,愁眉蹙黛。榭曰:“何故?”女曰:“恐不久睽别。”榭曰:“吾虽萍寄,得子亦忘归。子何言离意?”女曰:“事由阴数,不由人也。”

王召榭宴于宝墨殿,器皿陈设俱黑,亭下之乐亦然。杯行乐作,亦甚清婉,但不晓其曲耳。王命玄玉杯劝酒,曰:“至吾国者,古今止两人,汉有梅成,今有足下。愿得一篇,为异日佳话。”给笺。榭为诗曰:

基业祖来兴大舶,万里梯航惯为客。今年岁运顿衰零,中道偶然罹此厄。巨风迅急若追兵,千叠云阴如墨色。鱼龙吹浪洒面腥,全舟尽葬鱼龙宅。阴火连空紫焰飞,直疑浪与天相拍。鲸目光连半海红,鳌头波涌掀天白。桅樯倒折海底开,声若雷霆以分别。随我神助不沉沦,一板漂来此岸侧。君恩虽重赐宴频,无奈旅人自凄恻。引领乡原涕泪零,恨不此身生羽翼。

王览诗欣然,曰:“君诗甚好。无苦怀家,不久令归。虽不能羽翼,亦令君跨烟雾。”宴回,各人作□诗。女曰:“末句何相讥也?”榭亦不晓。

不久,海上风和日暖。女泣曰:“君归有日矣。”王遣人谓曰:“君某日当回,宜与家人叙别。”女置酒,但悲泣不能发言,雨洗娇花,露沾弱柳,绿惨红愁,香消腻瘦。榭亦悲感。女作别诗曰:

从来欢会惟忧少,

自古恩情到底稀。

此夕孤帏千载恨,

梦魂应逐北风飞。

又曰:“我自此不复北渡矣。使君见我非今形容,且将憎恶之,何暇怜爱。我见君亦有疾妒之情。今不复北渡,愿老死于故乡。此中所有之物,郎俱不可持去。非所惜也。”令侍中取丸灵丹来,曰:“此丹可以召人之神魂,死未逾月者,皆可使之更生。其法用一明镜致死者胸上,以丹安于项,以东南艾枝作柱灸之,立活。此丹海神秘惜,若不以昆仑玉盒盛之,即不可逾海。”适有玉盒,并付以系榭左臂,大恸而别。王曰:“吾国无以为赠。”取笺,诗曰:

昔向南溟浮大舶,

漂流偶作吾乡客。

从兹相见不复期,

万里风烟云水隔。

榭辞拜。王命取飞云轩来。既至,乃一乌毡兜子耳。命榭入其中,复命取化羽池水,洒之其毡乘。又召翁妪,扶持榭回。王戒榭曰:“当闭目,少息即至君家。不尔,即堕大海矣。”榭合目,但闻风声怒涛。既久,开目,已至其家,坐堂上。四顾无人,惟梁上有双燕呢喃。榭仰视,乃知所止之国,燕子国也。

须臾,家人出相劳问,俱曰:“闻为风涛破舟,死矣。何故遽归?”榭曰:“独我附板而生。”亦不告所居之国。榭惟一子,去时方三岁,不见,乃问家人。曰:“死已半月矣。”榭感泣,因思灵丹之言,命开棺取尸,如法灸之,果生。至秋,二燕将去,悲鸣庭户之间。榭招之,飞集于臂。乃取纸细书一绝,系于尾,云:

误到华胥国里来,

玉人终日重怜才。

云轩飘去无消息,

泪洒临风几百回。

来春燕来,径泊榭臂,尾有小柬。取视,乃诗也。□有一绝,云:

昔日相逢真数合,

而今睽隔是生离。

来春纵有相思字,

三月天南无燕飞。

榭深自恨。明年,亦不来。

其事流传众人口,因目榭所居处为乌衣巷。刘禹锡《金陵五咏》有《乌衣巷》诗云:

朱雀桥边野草花,

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榭堂前燕,

飞入寻常百姓家。

即知王榭之事非虚矣。

【译文】

唐代的王榭,是金陵人,家里非常有钱,世代以航海作为职业。有一天,王榭准备好一条大船,要到大食国去。航行了一个多月,海上狂风大作,波涛都翻腾到天上去了,乌云像是墨汁染成的,而一个个巨大的浪头像是起伏的山峦一般。海里可以看见鲸鱼和龟鳖的身影,水中的奇异动物也时隐时现,它们兴风作浪,不知道究竟数量有多少。而海风刮得是越来越猛烈了,巨浪打过来的时候,整个人就像被送上了极高的天空,而浪头回过去的时候,船身又像掉进了海底。船上的所有人都是站起来了又跌跤,跌了跤就直接趴在了地上。没过多长时间,船身碎裂开来,只有王榭依附在一块木板上活了下来,却又被狂风巨浪弄得到处漂荡。他只要张开眼睛,就看见身边布满鱼怪和海兽,瞪着眼睛,张着嘴巴,一副就要把他给吞掉的样子。王榭也只有闭上眼睛等死而已。

三天之后,王榭漂到了一个海岛上。他扔掉木板上岸去,走到一百步的时候,看到一个老爷爷和一个老婆婆,都穿着黑衣服,七十多岁的样子,欢欢喜喜地说:“是我们的小主人啊。你怎么到这里来了?”王榭将事情经过告诉了他们,于是他们把他带到了家里。坐下没多久,他们说:“主人远道而来,一定很饿了。”将饭菜端上,都是水里的生物做的菜。过了一个多月,王榭的身体终于恢复了健康,饭量也变得同往常一样了。老爷爷说:“到我们国家来的人,一定要先面见我们的国君。之前都是因为您身体不好,所以没能去见,现在可以了。”王榭答应了。老爷爷于是带着他走了三里路,路上密密匝匝地都是市区里的民房。又过了一座长桥,才看到连绵相接的各式精美房屋,像是王公贵族居住的地方。到了大殿门口,守门人进去通报。没过多久,有位妇女走出来,穿的衣服很漂亮,传话说:“国王召您进去见面。”国王坐在大殿上,周围站着的都是女人。他穿黑袍,戴黑帽。王榭走到了大殿的台阶上,国王说:“您是北面渡海过来的人,我们这里的礼仪规范约束不到您头上,就不用跪拜了。”王榭说:“已经来到这个国家了,怎么可能不跪拜呢?”于是国王也弯腰慰问了他。

国王很高兴,让王榭走到大殿上,赐给他座位,让他坐下,说道:“我们国家那么偏远渺小,您这样贤能的人怎么会来到这里呢?”王榭告诉他,自己的船被风浪折断,是意外地来到这里的,希望国王能够怜悯他的处境。国王说:“您住在哪里?”王榭说:“现在住在老爷爷家里。”国王命人赶快将老爷爷召来。老爷爷来了,说道:“他是我原来家乡的主人,不管什么事,我都不会让他不称心的。”国王说:“有什么需要,只管说。”于是王榭又被带了回去,还是住在老爷爷家里。

老爷爷有个女儿,长得很漂亮。有时候端茶送菜,走出房门后会在帘外或者窗子那里往里偷看王榭,也没有什么避讳的。老爷爷有一天跟王榭喝酒。喝到半醉的时候,王榭告诉老爷爷说:“我现在居住在异乡,靠您老夫妇而得以活下来,就算住在外地也像在家里一样,你们对我真是好极了。然而我一个人离家万里远,可怜我孤单苦闷,睡也睡不着,吃也吃不香,实在很郁闷,就怕因此而得病,连累您老爷爷了。”老爷爷说:“我刚想说的,又怕轻率冒失。我女儿今年十七岁,是我在主人家里的时候生下来的。我想让她和您结成伴侣,宽慰您人在异乡的苦闷心情,您觉得怎么样?”王榭回答说:“太好了。”于是老爷爷就开始挑选好日子,准备婚礼需要的东西了。国王也送来了酒菜和彩礼,帮助王榭缔结婚姻。成亲之后,王榭仔细地端详那个女孩,美丽的眼睛,细长的腰,杏仁般的脸蛋,深青色的鬓发,身体轻飘得好像可以飞起来,姿容妖娆,仪态万方。王榭问她,她们国家叫什么名字。她说:“乌衣国。”王榭说:“老爷爷平常总将我当作小主人看待,我根本就不认识他。没有使唤过的人,为什么要叫我主人呢?”女孩说:“时间长以后你自己就会知道的。”后来经常饮酒作乐,枕席之间,女孩总是眼里含着泪,不太愿意同他亲近,皱着眉头发愁。王榭说:“为什么这样?”女孩说:“我害怕过不了多久,你就会离开我。”王榭说:“我虽然不是这里的人,但有了你,我也就不想回去了。你为什么要说我要离开的话呢?”女孩说:“这都是命中注定,由不得人的。”

国王召来王榭,在宝墨殿享用酒宴。那里的器皿和陈设都是黑色的,连亭子下面那些乐工手里的乐器也是黑色的。国王和王榭随着音乐开始饮酒,那乐声也很清雅悠扬,只是不知道曲子叫什么名字。国王命人用玄玉杯劝王榭酒,说:“来到我们国家的,古往今来只有两人,汉代有梅成,如今又有了先生您。希望您写点东西,也好让这件事成为日后人们口中的美谈。”有人送上了纸张。王榭于是写了首诗,诗是这样的:

祖上的基业就是乘大船出海,

我已经习惯离开家航行到遥远的所在。

今年的运气突然变得很差,

航行途中不小心碰上了这种祸灾。

急速如追兵的大风猛烈地刮,

乌黑如笔墨的云彩重重地来。

海兽吹起的浪头带着腥味往脸上洒,

船上所有人都在海底世界埋葬。

黑云中雷电如火翻飞紫色火焰,

直教人怀疑浪头拍到了天上。

鲸鱼眼中凶光将一半海水映红,

龟鳖头拱波浪煞白了整片天光。

在海底折断的是桅杆和船桨,

那巨响好比雷响又可以区分。

我仿佛得到神仙帮助没有沉入海底,

一块木板让我漂到了这里的岸边来。

国王经常赐宴对我实在很好,

只可惜人在异乡难免会悲哀。

转过头去面向家乡的方向满眼泪花,

要是有翅膀可以让我飞回去该多好。

国王看了这首诗很满意,说:“你的诗写得很好。不要因为思念家乡而苦闷,过不了多久我就会让你回去。虽然不能让你插上翅膀,也可以帮你腾云驾雾。”酒宴回来,每个人都写了应和的诗。女孩说:“你的诗的最后一句为什么要这样讽刺我们呢?”王榭不知道她的话是什么意思。

没过多久,海上风和日暖。女孩哭着说:“没几天你就要回去了。”国王派人来说:“先生某天可以回家,最好先和家人道别。”女孩准备了酒为他饯行,哭得很伤心,根本不能说话。那样子像是雨水洗过的娇弱花朵,又像露水沾湿了的柔弱杨柳,不管是花朵还是杨柳,都是凄惨的姿态,整个人看起来憔悴瘦弱不堪。王榭也觉得很难过。女孩写了首别离的诗,是这样的:

相爱的人在一起从来只担心时间少,

恩爱到头不断的古往今来能有几人。

今晚我独自在床帐里有那不尽的怨恨,

睡梦中的魂魄肯定会随着北风去找你。

女孩又说:“我从此不再渡海去北边。要是你看到我,发现我不再是现在这样的容貌,甚至会厌恶我,怎么可能爱我呢。我要是看到你,也一定会有嫉妒的心思。现在决定不再渡海去北边,我希望在故乡老死。家里所有的物件,你都不用带走,那些都不是值得你珍惜的东西。”她让下人从房内取出一颗灵丹来,说:“这丹药可以召回人的神灵魂魄,死去还没到一月的人,丹药都可以让他再活过来。方法是将一块明镜放在死者的胸口上,把丹药放在头颈上,用东南地区的艾枝做成香柱炙烤,死者就会活过来。这丹药是海神珍藏的宝物,如果不用昆仑玉盒来装,是没办法带着它渡过海去的。”正好家里有玉盒,女孩就一起交给王榭,绑在了他左手手臂上,然后悲痛万分地和他告别了。国王说:“我们国家没有什么好送给你的。”拿纸来写了首诗说:

当初你乘坐大船要往南海去,

随波漂流没想到成了我乡客。

以后要相见没有确定的日期,

隔着飘渺的海水路途远极了。

王榭跪拜辞别。国王命人将飞云轩抬过来。抬来之后,发现就是一个黑毡面的轻便轿子。他让王榭坐到轿子里,又命人把化羽池水取来,将水洒在了轿子上。然后又把老爷爷和老奶奶召来,要他们抬王榭回家。国王告诫王榭说:“你要把眼睛闭起来,一会儿工夫就到家了。如果不这样的话,你会掉到海里的。”王榭闭上了眼睛,耳边只听到大风声和狂涛声。过了一段时间,他睁开眼睛,发现已经到家了,正坐在自家的大厅里。四面看看没有人,只有两只燕子在屋梁上呢喃低语。王榭抬头去看,这才知道他待过的那个国家就是燕子国。

不一会儿,家人走了出来,慰问他别来的辛苦,他们都说:“听说因为起大风,大浪把船给打沉了,你也因此而死了,怎么现在突然回来了?”王榭说:“我一个人抓住木板活了下来。”他并没有将居住在燕子国的事情告诉家人。王榭只有一个儿子,他离开的时候儿子才三岁,这时候没见儿子,于是问家人。家人说:“死了已经有半个月了。”王榭感伤地流下了眼泪,想到了女孩告诉他的灵丹的妙用,于是命人打开棺材,将尸体搬出来,依照女孩说的法子用香炙烤,儿子果然活了过来。到了秋天,两只燕子就要离去,它们在王榭家的庭院中悲哀地鸣叫。王榭招手让它们过来,它们就飞过来停在了他的手臂上。王榭于是取出一张纸,用小字写了一首绝句,将纸系在了燕子的尾巴上。诗是这么说的:

我一不小心来到了神奇的王国,

美丽的人儿时刻都那么爱怜我。

飞云轩载我飞走就失去了联络,

吹着风总有几百次我泪眼婆娑。

第二年的春天,燕子飞回来,直接就来到了王榭的手臂上,尾巴上有封短小的信函。王榭打开来看,里面写着一首诗,是一首绝句,说的是:

以前我们在一起是注定,

如今我们分两地是生离。

来年春天就算再有情书,

已经没有燕子三月南来。

王榭自己觉得难过不已。到了第二年,燕子就不来了。

这个故事流传得很广,许多人知道,于是大家就把王榭住的地方叫做乌衣巷。刘禹锡《金陵五咏》中有《乌衣巷》这首诗,说:

朱雀桥边的野草开了花,

乌衣巷口的夕阳正西斜。

当时王榭[1]家厅前的燕子,

飞到了普通老百姓人家。

从这首诗中就可以知道王榭的故事是真实的。

[1] 王榭:原诗作“王谢”,王、谢是六朝时候两大望族,后以“王谢”为高门世族的代称,此处为附会。

梅妃传

缺名

梅妃,姓江氏,莆田人。父仲逊,世为医。妃年九岁,能诵《二南》,语父曰:“我虽女子,期以此为志。”父奇之,名之曰采蘋。开元中,高力士使闽粤,妃笄矣。见其少丽,选归,侍明皇,大见宠幸。长安大内大明兴庆三宫,东都大内上阳两宫,几四万人,自得妃,视如尘土。宫中亦自以为不及。

妃善属文,自比谢女。淡汝雅服,而姿态明秀,笔不可描画。性喜梅,所居阑槛,悉植数株,上榜曰梅亭。梅开赋赏,至夜分尚顾恋花下不能去。上以其所好,戏名曰梅妃。妃有《萧兰》、《梨园》、《梅花》、《凤笛》、《玻杯》、《剪刀》、《绮窗》七赋。是时承平岁久,海内无事,上于兄弟间极友爱,日从燕间,必妃侍侧。上命破橙往赐诸王,至汉邸,潜以足蹑妃履,妃登时退阁。上命连宣,报言:“适履珠脱缀,缀竟当来。”久之,上亲往命妃。妃拽衣迓上,言胸腹疾作,不果前也。卒不至,其恃宠如此。后上与妃斗茶,顾诸王戏曰:“此梅精也。吹白玉笛,作惊鸿舞,一座光辉。斗茶今又胜我矣。”妃应声曰:“草木之戏,误胜陛下。设使调和四海,烹饪鼎鼐,万乘自有宪法,贱妾何能较胜负也。”上大喜。

会太真杨氏入侍,宠爱日夺,上无疏意。而二人相嫉,避路而行。上方之英皇,议者谓广狭不类,窃笑之。太真忌而智,妃性柔缓,亡以胜。后竟为杨氏迁于上阳东宫。后上忆妃,夜遣小黄门灭烛,密以戏马召妃至翠华西,叙旧爱,悲不自胜。继而上失寤,侍御惊报曰:“妃子已届前,当奈何?”上披衣,抱妃藏夹幕间。太真既至,问:“梅精安在?”上曰:“在东宫。”太真曰:“乞宣至,今日同浴温泉。”上曰:“此女已放屏,无并往也。”太真语益坚,上顾左右不答。太真大怒曰:“肴核狼籍,御榻下有妇人遗舄,夜来何人侍陛下寝,欢醉至于日出不视朝?陛下可出见群臣,妾止此俟驾回。”上愧甚,拽衾向屏假寐曰:“今日有疾,不可临朝。”太真怒甚,径归私第。

上顷觅妃所在,已为小黄门送令步归东宫。上怒斩之。遗舄并翠钿命封赐妃。妃谓使者曰:“上弃我之深乎?”使曰:“上非弃妃,诚恐太真恶情耳。”妃笑曰:“恐怜我则动肥婢情,岂非弃也?”

妃以千金寿高力士,求词人拟司马相如为《长门赋》,欲邀上意。力士方奉太真,且畏其势,报曰:“无人解赋。”妃乃自作《楼东赋》,略曰:

玉鉴尘生,凤奁香殄,懒蝉鬓之巧梳,闲缕衣之轻练。苦寂寞于蕙宫,但凝思乎兰殿。信摽落之梅花,隔长门而不见。况乃花心飏恨,柳眼弄愁,暖风习习,春鸟啾啾。楼上黄昏兮,听凤吹而回首;碧云日暮兮,对素月而凝眸。温泉不到,忆拾翠之旧游;长门深闭,嗟青鸾之信修。忆昔太液清波,水光荡浮,笙歌赏燕,陪从宸旒。奏舞鸾之妙曲,乘画鹢之仙舟。君情缱绻,深叙绸缪,誓山海而常在,似日月而无休。奈何嫉色庸庸,妒气冲冲,夺我之爱幸,斥我乎幽宫。思旧欢之莫得,想梦着乎朦胧。度花朝与月夕,羞懒对乎春风。欲相如之奏赋,奈世才之不工。属愁吟之未尽,已响动乎疏钟。空长叹而掩袂,踌躇步于楼东。

太真闻之,谓明皇曰:“江妃庸贱,以廋词宣言怨望,愿赐死。”上默然。

会岭表使归,妃问左右:“何处驿使来,非梅使耶?”对曰:“庶邦贡杨妃荔实使来。”妃悲咽泣下。上在花萼楼,会夷使至,命封珍珠一斛密赐妃。妃不受,以诗付使者,曰:“为我进御前也。”曰:

柳叶双眉久不描,

残妆和泪湿红绡。

长门自是无梳洗,

何必珍珠慰寂寥。

上览诗,怅然不乐。令乐府以新声度之,号《一斛珠》,曲名始此也。

后禄山犯阙,上西幸,太真死。及东归,寻妃所在,不可得。上悲谓兵火之后,流落他处。诏有得之,官二秩,钱百万。搜访不知所在。上又命方士飞神御气,潜经天地,亦不可得。有宦者进其画真,上言似甚,但不活耳。诗题于上,曰:

忆昔娇妃在紫宸,

铅华不御得天真。

霜绡虽似当时态,

争奈娇波不顾人。

读之泣下,命模像刊石。后上暑月昼寝,仿佛见妃隔竹间泣,含涕障袂,如花朦雾露状。妃曰:“昔陛下蒙尘,妾死乱兵之手,哀妾者埋骨池东梅株傍。”上骇然流汗而寤。登时令往太液池发视之,不获。上益不乐。忽悟温泉池侧有梅十余株,岂在是乎?上自命驾,令发视。才数株,得尸,裹以锦裀,盛以酒槽,附土三尺许。上大恸,左右莫能仰视。视其所伤,胁下有刀痕。上自制文诔之,以妃礼易葬焉。

赞曰:明皇自为潞州别驾,以豪伟闻,驰骋犬马鄠、杜之间,与侠少游。用此起支庶,践尊位,五十余年,享天下之奉,穷极奢侈,子孙百数,其阅万方美色众矣。晚得杨氏,变易三纲,浊乱四海,身废国辱,思之不少悔。是固有以中其心,满其欲矣。江妃者,后先其间,以色为所深嫉,则其当人主者,又可知矣。议者谓或覆宗,或非命,均其媢忌自取。殊不知明皇耄而忮忍,至一日杀三子,如轻断蝼蚁之命。奔窜而归,受制昏逆,四顾嫔嫱,斩亡俱尽,穷独苟活,天下哀之。《传》曰:“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盖天所以酬之也。报复之理,毫发不差,是岂特两女子之罪哉?

汉兴,尊《春秋》,诸儒持《公》《穀》角胜负,《左传》独隐而不宣,最后乃出。盖古书历久始传者极众。今世图画美人把梅者,号《梅妃》,泛言唐明皇时人,而莫详所自也。盖明皇失邦,咎归杨氏,故词人喜传之。梅妃特嫔御擅美,显晦不同,理应尔也。此传得自万卷朱遵度家,大中二年七月所书,字亦媚好。其言时有涉俗者。惜乎史逸其说,略加修润而曲循旧语,惧没其实也。惟叶少蕴与余得之。后世之传,或在此本。又记其所从来如此。

【译文】

梅妃,姓江,福建莆田人。父亲江仲逊,家里世代行医。梅妃九岁的时候,就能诵读《诗经》的《周南》和《召南》里的诗,对父亲说:“我纵然是个女子,也希望以这些诗中赞颂的精神作为自己的目标。”她父亲觉得这孩子与众不同,给她取名叫做采蘋。开元中,高力士出使来到福建、广东一带,那时候梅妃十五岁,已经成年了。他发现梅妃年轻漂亮,将她选为妃子,带她入宫伺候唐明皇,极受唐明皇的宠爱。位于京师长安的大内、大明和兴庆三座宫殿,以及位于东都洛阳的大内和上阳两座宫殿,里面住着将近四万宫人,自从有了梅妃之后,在唐明皇眼里,那些人就好比尘土一般。那些宫中的女人也自认为比不上梅妃。

梅妃擅长写文章,将自己比作才女谢道韫。她化淡妆,穿雅致的衣服,然而丰姿明艳,举止秀丽,那种美用笔是画不出来的。她喜欢梅花,住所的每扇窗外都种着几棵梅花,皇上为她的住处题名叫做“梅亭”。梅花开的时候,她赏花赋诗,直到半夜时候,还留连在花下,不愿离去。皇上因为她有这样的爱好,所以开玩笑地称呼她为“梅妃”。梅妃写下了《萧兰》、《梨园》、《梅花》、《凤笛》、《玻杯》、《剪刀》、《绮窗》七篇韵体散文。那时候天下已经太平了很长时间,全国并没有什么重要的国事,而皇上跟自己的几个兄弟互相友爱,每天出去同他们喝酒欢宴的时候,一定要让梅妃在自己的身边伺候。皇上命令梅妃剥开橙子,拿去赏赐给各位王爷。来到汉王府里,汉王偷偷地用脚踩梅妃的鞋子,梅妃马上退出了当时宴会的房间。皇上叫人几次三番地去传召她,那人回来时向皇上报告梅妃的话是这么说的:“刚才鞋子上的珠子掉了线,等我串好了就会回来的。”过了很长时间,皇上亲自去叫梅妃,梅妃两手拉着衣裙迎上来,说胸口痛、肚子痛,因此没有能够再过去。最终她也没有再回到宴会厅,她仗着皇帝的宠爱竟然任性到这种地步。后来皇上和梅妃比赛各自茶的好坏,他回头看着几位王爷说:“这个人是梅花精。她吹白玉笛,跳惊鸿舞,能让整个宴会厅都生气勃勃,现在比赛茶的好坏又赢我了啊。”梅妃紧接着说道:“花花草草之类的玩闹游戏,我不过是不小心赢了陛下。如果要说到处理国事,让天下的政治调和太平,皇上您有自己的法度政策,贱妾又怎能跟您较量胜负呢?”皇上听了非常高兴。

适逢太真妃杨玉环进宫侍奉皇上,梅妃受到的宠爱就逐渐地被太真夺去了,皇上虽然并没有要冷落她的意思,但是这两个人相互憎恶,在路上走都会故意避开对方。皇上将她们比作共事一夫的娥皇和女英,别人议论说就气量大小来说是不好比的,私底下将这件事当作笑柄。太真善妒而又聪明,梅妃性格柔软和缓,从来没有斗胜过她,后来竟然因为杨玉环排斥她而迁居到了上阳东宫。后来皇上想念梅妃,晚上让小太监不要点灯,以驰马取乐为名偷偷地将梅妃传召到翠华西阁来,两个人说到旧日的恩爱情状,悲伤得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第二天皇上睡过了头,伺候的人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报告说:“妃子已经来到阁子门前,要怎么办呢?”皇上披上衣服,抱起梅妃,将她藏到了帷幕之中。太真来到之后,问道:“梅花精在哪里?”皇上说:“在东宫。”太真说:“请求皇上传旨将她召过来,今天我们一起到温泉那里洗澡。”皇上说:“那个女人已经遭到我的放逐,我不再与她见面,不要让她跟我们一起去了。”太真的口气越来越坚决,皇上环顾左右,不再答话。太真非常生气,说:“桌上吃剩的杯碟还没有收拾,皇上的床下有女人落下的鞋子,晚上是谁陪陛下过夜的,竟然欢闹酒醉,到了日出时候还不上朝听政吗?陛下可以出去会见群臣了,我就在这个阁子里等你回来。”皇上惭愧得很,拉起被子转头向里假装要睡觉,说:“我今天不舒服,不能上朝听政。”太真生气极了,掉头就回自己私人的府第去了。

皇上过了一小会就起来找梅妃,原来小太监已经送她步行回到东宫去了。皇上生气地砍了那个人的脑袋。落下的鞋子和翡翠头饰,他命人包好给梅妃送去。梅妃对皇上派来的人说:“皇上这样坚决地要抛弃我吗?”那人说:“皇上并没有抛弃妃子,实在是害怕太真发火啊。”梅妃笑道:“害怕疼爱我就会惹那个胖丫头生气,这难道不是抛弃吗?”

梅妃用黄金千两作为寿礼送给高力士,想请他找词人像司马相如为陈皇后写《长门赋》那样为自己写作词赋,希望能够得到皇上的注意。高力士这时候正捧着太真,而且他也忌惮太真的权势,回报梅妃说:“找不到懂得写赋的人。”于是梅妃自己写作了《楼东赋》,内容大致是这样的:

饰玉的镜子蒙了尘埃,雕凤的梳妆盒没了香气。懒得将头发梳成巧妙的蝉翼发式,也闲置了用柔软轻薄的布料做成的贵重衣物。待在精美的房间里捱着寂寞,坐在美好的大厅里只是沉思怀想。我真是已经掉落的梅花啊,你隔着一道长门便看不见我了。更加上花蕊在风里飘扬而引来不平之意,早春初生的柳叶逗弄出许多忧愁,温暖的微风一阵阵地吹着,春天的鸟儿一声声地叫着。人在小楼上迎来黄昏,听到凤箫的声音就回头去寻;看着青碧的云彩直到夜晚降临,对着素净的月亮而无法将眼光移开。温泉不再踏足,只能回忆旧日的嬉戏游乐;长门紧紧关着,因而嗟叹皇上的车驾不到。想起从前,太液池那清澈的水波,荡漾在池水上的日光,丝竹乐器伴奏的歌曲,而我正陪在帝皇身边享受酒宴的欢乐。演奏鸾凤起舞的美妙乐曲,乘坐雕镂鸟首的华美小舟。他对我的情意绵长,说不尽的温柔话,发誓他的感情像山海一般持久,像日月一样无穷。怎知道有人小心眼,嫉妒眼红,怒气冲冲,抢走了皇上对我的宠爱,将我赶到了见不到皇上的地方。想到旧日的欢娱再也无法得到,仿佛做了一场迷蒙的美梦。一个人度过这繁花盛开的清晨和明月当空的夜晚,简直没有颜面再去迎接春风的吹拂。希望有司马相如一样的人可以为我献赋,怎知道世上竟没有写赋写得好的人才。这忧愁悲叹的文字还没有写完,寥落的晨钟已经响了起来。枉自深深地叹息,抹去眼角的泪水,在小楼东面走走停停。

太真听说这件事,对明皇说:“江妃这个人鄙陋下贱,她用这些隐语来发泄自己内心的怨恨情绪,希望陛下将她赐死。”皇上没有说话。

正值被派到岭南办事的人回来了,梅妃问身边伺候的人说:“这是哪里来的传递公文的人,是送梅花来的吗?”身边人回答说:“是外省专门给杨妃送荔枝的使者。”梅妃伤心地掉下了眼泪。皇上在花萼楼的时候,恰好外国进贡的使者来了,就命令包一斛珍珠偷偷赏赐给梅妃。梅妃不肯接受,将一首诗交给使者,说:“帮我拿给陛下看吧。”诗是这么说的:

柳叶般的双眉很久不画了,

眼泪和着残留的脂粉弄湿了红色的丝帕。

冷宫里的人本来就不用梳洗打扮,

就不必用珍珠来安慰我这寂寞的人了吧。

皇上看完这首诗,闷闷地很不开心。他让乐工给诗配上了新编的音乐,取名叫《一斛珠》,这乐曲的名字就是这样来的。

后来安禄山起兵攻打皇城,皇上往西边逃,太真死了。等到重新回到东边来的时候,皇上开始寻找梅妃的下落,但是找不到。皇上伤心地觉得,她可能是在战争结束之后流落到了其他地方。颁布诏书,只要有人找到她,就加官两级,赏钱百万。派人四处寻访她,还是不知道她在哪里。皇上又命令懂得神仙方术的人神灵出窍,随着气流各处飞翔,天上地下跑了个遍,也还是找不到。有个太监将梅妃的画像进献给皇上,皇上说像得很,只是不是活人而已。题了一首诗在那幅画上,说道:

想当初娇艳的妃子与我在皇宫居住,

不需脂粉装饰就有种天然的美丽。

素绢上画出的模样虽然同当时的她很像,

只可惜画中人的眼光再也看不到我这里。

皇上念着这首诗,落下了眼泪,命人将梅妃的这幅画像原样刻在石头上。后来的一个夏天,皇上在白天睡觉,隔着几竿竹子,朦胧中看见梅妃在窗外哭泣。她眼里含着泪,用衣袖捂着脸,像蒙着雨雾露水的花朵一般。梅妃说:“当初陛下逃难,我死在了乱兵手里,可怜我的人把我的尸骨埋在了池东一棵梅树旁边。”皇上浑身是汗地被惊醒了。他立刻派人到太液池那里挖土验看,却没有找到。皇上更加不开心了,忽然想到温泉池旁有十几棵梅树,难道是在那里吗?皇上亲自命人驾车,到那里挖土查看,才挖了几棵,就找到了梅妃的尸体,那尸体包裹在双层锦缎床垫里,用榨酒时的承酒容器装着,上面还盖着三尺多厚的土。皇上悲痛万分,身边伺候的人都不敢抬头看他。检查梅妃所受的伤,发现她胁下有被刀砍伤的痕迹。皇上亲自写文章哀悼她,用妃子的礼仪来为她改葬。

议论道:唐明皇自从当上潞州别驾之后,就以作风豪放壮伟闻名,在陕西的鄠县与杜县之间的地方骑马纵犬游猎,跟侠义的年轻人做朋友。他靠着这个从皇帝庶子的身份发迹,登上了皇帝的宝座,在位五十多年,享受着全天下供奉给他的财货,奢侈得没有节制,儿子孙子有一百多个,见过的美女形形色色,数不胜数。晚年得到杨玉环,为了她变乱君臣、父子、夫妇的社会伦常,做出让天下人都觉得耻辱的事情,以至于使得国家蒙受战祸,连自己皇帝的宝座差点都保不住,他自己回头去想却毫无悔恨,这是因为杨玉环本身合乎他内心所好,满足了他的欲望。江妃出现在他们中间,因为美色而遭到杨玉环的嫉恨,做皇帝的那个人的品行原则,从这里就可以知道了。议论这件事的人认为不管是国家社稷覆灭,还是个人失去性命,都是杨玉环自己善妒在先,咎由自取。却不知道唐明皇年老时狠毒残忍,甚至在一天内杀掉自己的三个儿子,就像让昆虫送命一样容易。他逃亡到西部,又狼狈地赶回来,受到各方面的挟制不能自主,精神涣散,头脑糊涂,看到宫中原来的那些妃嫔宫女都被杀光了,自己一个人孤单单地活在世上,过一天算一天,天下的人都可怜他。经传里说:“将这个人对不爱的人的做法施加到他爱的人身上。”这也是上天对他的回报。因果报应是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差错的,这件事难道就是两个女人的罪过吗?

汉代立朝,尊崇《春秋》,读书人们拿着各自信奉的《春秋公羊传》或者《春秋穀梁传》来较量两书的高低优劣,只有《春秋左传》被埋没,无人知晓,最后才出现而成为经典。古书经过长时间的埋没才最终流传于世的例子很多。当今画那种拿着梅花的美人图的人,将画中人称为“梅妃”,泛泛地谈到她是唐明皇时候的人,却没人知道她具体的来历。因为唐明皇失去天下,罪在杨玉环,所以写故事的人喜欢写这件事,而梅妃只是皇帝后宫中最漂亮的妃嫔之一,比起杨玉环的人人皆知,知道她的事迹的人很少,从道理上来讲也应当是这样的。这篇《梅妃传》是从人称“朱万卷”的藏书家朱遵度家里得来的,是大中二年七月被抄写下来的,抄写的人字写得很漂亮。文中偶尔有比较庸俗的话语。可惜的是,正史没有记录梅妃的故事,我稍微做了些修饰润色,尽量沿用原来的文字,生怕真相因为我的修改而隐没了。只有我和叶少蕴知晓了这篇文字的内容。后世再有传说,或许就是从这篇文字生发出来的。我再把这篇文字的来历写在了这里。

李师师外传

缺名

李师师者,汴京东二厢永庆坊染局匠王寅之女也。寅妻既产女而卒,寅以菽浆代乳乳之,得不死,在襁褓未尝啼。汴俗,凡男女生,父母爱之,必为舍身佛寺。寅怜其女,乃为舍身宝光寺。女时方知孩笑。一老僧目之曰:“此何地,尔乃来耶?”女至是忽啼。僧为摩其顶,啼乃止。寅窃喜,曰:“是女真佛弟子。”为佛弟子者,俗呼为师,故名之曰师师。师师方四岁,寅犯罪系狱死。师师无所归,有倡籍李姥者收养之。比长,色艺绝伦,遂名冠诸坊曲。

徽宗帝即位,好事奢华,而蔡京、章惇、王黼之徒,遂假绍述为名,劝帝复行青苗诸法。长安中粉饰为饶乐气象。市肆酒税,日计万缗,金玉缯帛,充溢府库。于是童贯、朱勔辈复导以声色狗马宫室苑囿之乐。凡海内奇花异石,搜采殆遍。筑离宫于汴城之北,名曰艮岳。帝般乐其中,久而厌之,更思微行,为狎邪游。内押班张迪者,帝所亲幸之寺人也。未宫时为长安狎客,往来诸坊曲,故与李姥善。为帝言陇西氏色艺双绝,帝艳心焉。

翼日,命迪出内府紫茸二匹,霞二端,瑟瑟珠二颗,白金廿镒,诡云大贾赵乙,愿过庐一顾。姥利金币,喜诺。暮夜,帝易服杂内寺四十余人中,出东华门,二里许,至镇安坊。镇安坊者,李姥所居之里也。帝麾止余人,独与迪翔步而入。堂户卑庳。姥出迎,分庭抗礼,慰问周至。进以时果数种,中有香雪藕,水晶苹婆,而鲜枣大如卵,皆大官所未供者。帝为各尝一枚。姥复款洽良久,独未见师师出拜,帝延伫以待。时迪已辞退,姥乃引帝至一小轩。棐几临窗,缥缃数帙,窗外新篁,参差弄影。帝翛然兀坐,意兴闲适,独未见师师出侍。少顷,姥引帝到后堂。陈列鹿炙、鸡酢、鱼脍、羊签等肴,饭以香子稻米,帝为进一餐。姥侍旁,款语移时,而师师终未出见。帝方疑异,而姥忽复请浴,帝辞之。姥至帝前,耳语曰:“儿性好洁,勿忤。”帝不得已,随姥至一小楼下湢室中浴竟。姥复引帝坐后堂,肴核水陆,杯盏新洁,劝帝欢饮,而师师终未一见。良久,姥才执烛引帝至房,帝搴帷而入,一灯荧然,亦绝无师师在。帝益异之,为倚徙几榻间。

又良久,见姥拥一姬珊珊而来。淡妆不施脂粉,衣绢素,无艳服。新浴方罢,娇艳如出水芙蓉。见帝意似不屑,貌殊倨,不为礼。姥与帝耳语曰:“儿性颇愎,勿怪。”帝于灯下凝睇物色之,幽姿逸韵,闪烁惊眸。问其年,不答。复强之,乃迁坐于他所。姥复附帝耳曰:“儿性好静坐,唐突勿罪。”遂为下帷而出,师师乃起,解玄绢褐袄,衣轻绨,卷右袂,援壁间琴,隐几端坐而鼓《平沙落雁》之曲。轻拢慢捻,流韵淡远。帝不觉为之倾耳,遂忘倦。比曲三终,鸡唱矣。帝亟披帷出。姥闻,亦起,为进杏酥饮、枣糕、饦诸点品。帝饮杏酥杯许,旋起去。内侍从行者皆潜候于外,即拥卫还宫。时大观三年八月十七日事也。姥私语师师曰:“赵人礼意不薄,汝何落落乃尔?”师师怒曰:“彼贾奴耳。我何为者?”姥笑曰:“儿强项,可令御史里行也。”而长安人言籍籍,皆知驾幸陇西氏。姥闻大恐,日夕惟涕泣。泣语师师曰:“洵是,夷吾族矣。”师师曰:“无恐。上肯顾我,岂忍杀我?且畴昔之夜,幸不见逼,上意必怜我。惟是我所窃自悼者,实命不犹,流落下贱,使不洁之名,上累至尊,此则死有余辜耳。若夫天威震怒,横被诛戮,事起佚游,上所深讳,必不至此。可无虑也。”

次年正月,帝遣迪赐师师蛇蚹琴。蛇蚹琴者,琴古而漆黦,则有纹如蛇之蚹,盖大内珍藏宝器也。又赐白金五十两。三月,帝复微行如陇西氏。师师仍淡妆素服,俯伏门阶迎驾。帝喜,为执其手令起。帝见其堂户忽华敞,前所御处,皆以蟠龙锦绣覆其上。又小轩改造杰阁,画栋朱阑,都无幽趣。而李姥见帝至,亦匿避,宣至,则体颤不能起,无复向时调寒送暖情态。帝意不悦,为霁颜,以老娘呼之,谕以一家子无拘畏。姥拜谢,乃引帝至大楼。楼初成,师师伏地叩帝赐额。时楼前杏花盛放,帝为书“醉杏楼”三字赐之。少顷置酒,师师侍侧,姥匍匐传樽为帝寿。帝赐师师隅坐,命鼓所赐蛇蚹琴。为弄《梅花三叠》。帝衔杯饮听,称善者再。然帝见所供肴馔皆龙凤形,或镂或绘,悉如宫中式。因问之,知出自尚食房厨夫手,姥出金钱倩制者。帝亦不怿,谕姥今后悉如前,无矜张显著。遂不终席,驾返。

帝尝御画院,出诗句试诸画工,中式者岁间得一二。是年九月,以“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名画一幅赐陇西氏。又赐藕丝灯、暖雪灯、芳苡灯、火凤衔珠灯各十盏;鸬鹚杯、琥珀杯、琉璃盏、镂金偏提各十事;月团、凤团、蒙顶等茶百斤;饦、寒具、银饼数盒。又赐黄白金各千两。时宫中已盛传其事,郑后闻而谏曰:“妓流下贱,不宜上接圣躬。且暮夜微行,亦恐事生叵测。愿陛下自爱。”帝颔之。阅岁者再,不复出。然通问赏赐,未尝绝也。

宣和二年,帝复幸陇西氏。见悬所赐画于醉杏楼,观玩久之。忽回顾见师师,戏语曰:“画中人乃呼之竟出耶?”即日赐师师辟寒金钿,映月珠环,舞鸾青镜,金虬香鼎。次日,又赐师师端溪凤咮砚,李廷珪墨,玉管宣毫笔,剡溪绫纹纸。又赐李姥钱百千缗。迪私言于上曰:“帝幸陇西,必易服夜行,故不能常继。今艮岳离宫东偏有官地袤延二三里,直接镇安坊。若于此处为潜道,帝驾往还殊便。”帝曰:“汝图之。”于是迪等疏言:“离宫宿卫人向多露处。臣等愿捐赀若干,于官地营室数百楹,广筑围墙,以便宿卫。”帝可其奏。于是羽林巡军等,布列至镇安坊止,而行人为之屏迹矣。

四年三月,帝始从潜道幸陇西,赐藏阄双陆等具。又赐片玉棋盘,碧白二色玉棋子,画院宫扇,九折五花之簟,鳞文蓐叶之席,湘竹绮帘,五采珊瑚钩。是日,帝与师师双陆不胜,围棋又不胜,赐白金二千两。嗣后师师生辰,又赐珠钿金条脱各二事,玑琲一箧,毳锦数端,鹭毛缯翠羽缎百匹,白金千两。后又以灭辽庆贺,大赉州郡,加恩宫府。乃赐师师紫绡绢幕,五采流苏,冰蚕神锦被,却尘锦褥,麸金千两,良酝则有桂露、流霞、香蜜等名。又赐李姥大府钱万缗。计前后赐金银钱、缯帛、器用、食物等,不下十万。

帝尝于宫中集宫眷等宴坐,韦妃私问曰:“何物李家儿,陛下悦之如此?”帝曰:“无他,但令尔等百人,改艳妆,服玄素,令此娃杂处其中,迥然自别。其一种幽姿逸韵,要在色容之外耳。”

无何,帝禅位,自号为道君教主,退处太乙宫。佚游之兴,于是衰矣。师师语姥曰:“吾母子嘻嘻,不知祸之将及。”姥曰:“然则奈何?”师师曰:“汝第勿与知,唯我所欲。”时金人方启衅,河北告急。师师乃集前后所赐金钱,呈牒开封尹,愿入官,助河北饷。复赂迪等代请于上皇,愿弃家为女冠。上皇许之,赐北郭慈云观居之。

未几,金人破汴。主帅闼懒索师师,云:“金主知其名,必欲生得之。”乃索之累日不得。张邦昌等为踪迹之,以献金营。师师骂曰:“吾以贱妓,蒙皇帝眷,宁一死无他志。若辈高爵厚禄,朝庭何负于汝,乃事事为斩灭宗社计?今又北面事丑虏,冀得一当,为呈身之地。吾岂作若辈羔雁贽耶?”乃脱金簪自刺其喉,不死;折而吞之,乃死。道君帝在五国城,知师师死状,犹不自禁其涕泣之汍澜也。

论曰:李师师以娼妓下流,猥蒙异数,所谓处非其据矣。然观其晚节,烈烈有侠士风,不可谓非庸中佼佼者也。道君奢侈无度,卒召北辕之祸,宜哉!

【译文】

李师师是北宋都城汴京东二厢永庆坊染衣局里匠人王寅的女儿。王寅的妻子刚生下女儿就死了,王寅用豆汁代替乳汁来喂养李师师,李师师因而活了下来,整个婴孩时期都没有啼哭。汴京有个风俗,男孩或女孩生下来,父母若是喜爱这孩子,必定要让孩子作为出家人寄名在佛寺内。王寅很疼爱自己的女儿,便将她作为出家人寄名在宝光寺里。那女孩这时候刚刚会笑。一个老和尚看着她说:“这是什么地方,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女孩听到这话忽然哭了起来。和尚抚着她的头颈,她便不哭了。王寅暗暗地觉得高兴,心想:“这女孩真是佛的弟子啊。”人们习惯将做佛弟子的人称作“师”,因此王寅便给女儿取名叫做“师师”。师师刚满四岁的时候,王寅因为犯罪被关进了监狱,然后在监狱里死了。师师成了无家可归的孩子,有个在歌妓籍中的李婆婆收养了她。师师长大之后,容貌和技艺都超越旁人,成了所有妓馆中最拔尖的人才。

徽宗皇帝即位以来,凡事追求铺张奢华,而蔡京、章惇、王黼之类的人,又借口承继先帝所实行的新法,劝皇帝重新颁行青苗法等法令。京城中处处粉饰太平,呈现出虚有其表的富饶安乐气象。市井酒馆里抽的税款,每天都有上百万文,金银、玉器和丝织品把国库装得满满的。就在这个时候,像童贯、朱勔这样的人又用歌舞女色、走狗跑马、修房盖楼、园林池泽之事给人带来的那种快乐来引诱皇帝。天底下奇异的花卉和石头几乎都让他们搜罗尽了。他们还在汴京城的北面造了一座行宫,将它命名为“艮岳”。皇帝在行宫中游乐,日子长了也就厌倦了,于是想着要微服出行,到妓馆里去玩玩。朝会时的内廷领班张迪是皇帝身边得宠的太监。他被阉割之前是京城中的嫖客,往来于各妓馆间,与李婆婆是老相识了。他告诉皇帝陇西李氏怎样美貌出众,又兼技艺超群,皇帝于是产生了倾慕之心。

第二天,皇帝吩咐张迪从内廷的府库里取出紫貂毛皮两匹、丽色细棉布两端、碧珠两颗、白金四百两,送往李婆婆处,谎称自己是大商人赵乙,希望能够到府上拜访。李婆婆见对方出手阔绰,欢欢喜喜地答应了。入夜时分,皇帝换了衣服,混在四十多个太监的队伍中,出了东华门,行了二里有余,来到了镇华坊。镇华坊就是李婆婆居住的地方。皇帝让其余人止步,自己与张迪二人拱手而入。那院内房屋低矮,李婆婆走出来迎接,在庭中与宾客行礼,不见卑颜,寒暄了一番,言语很是周到。李婆婆用几种时令水果来招待他们,其中有香雪藕和水晶苹婆,还有像鸡蛋那么大的新鲜枣子,都是大官家里都尝不到的东西。皇帝每样都吃了一个。李婆婆又极为殷勤地照应了很长时间,却总是不见李师师出来拜见,皇帝左等右等不愿离去,等那李师师出来。那时候张迪已经告辞,婆婆于是将皇帝带到了一间小室。那里榧木案几靠窗放着,上面堆放着几卷书籍,窗外是新长出来的数竿嫩竹,在风中摇曳着,投下了纵横交错的影子。皇帝一个人端坐在其中,感觉到清闲安适,非常自在,可是师师还是没有出来招待。过了一会儿,婆婆将皇帝带到了后面的堂屋里,在他面前摆上烤鹿肉、腌鸡肉、细切鱼片和羊肉串等菜肴,搭配的主食则是香子稻的米饭,皇帝因此用了一餐。婆婆就在旁边招呼着,亲亲热热地说了许久的话,师师却始终没有出来见客。皇帝正觉得奇怪,婆婆突然又说请他沐浴,于是他推辞不用。婆婆走到皇帝跟前,耳语说:“我女儿素性爱好清洁,请不要违背她的意愿。”皇帝不得已,只好跟着婆婆来到一栋小楼底层的浴室里洗了个澡。婆婆又带着皇帝回到后堂屋里坐着,面前的菜肴有水里游的,也有地上走的,杯碗都是崭新清洁的,婆婆请皇帝尽情喝酒,然而师师却终究没有出现。过了很长时间,婆婆这才拿着蜡烛,带领皇帝到卧房里去。皇帝拨开帘子进去,房内的一盏灯发出幽微的光芒,根本就没有师师的影子。皇帝心里觉得更奇怪了,一会儿倚在几案边,一会儿踱到床榻前,简直坐立难安。

又过了很长时间,只见婆婆搂着一个女郎缓缓地走了进来。那女郎化着淡妆,没有涂抹脂粉,穿着素色绢纱衣衫,也没有任何艳丽服装。刚刚洗完澡,娇美艳丽得就像出水芙蓉。她看见皇帝,脸上的表情似乎很不屑,样子特别傲慢,也不施礼。婆婆对皇帝耳语说:“我女儿个性很强,请别见怪。”皇帝在灯下凝神端详着她的容貌,姿态幽雅,韵致超逸,双眸闪烁,流转不定。问她的年纪,她不回答。再逼问她,她坐到了别的椅子上去了。婆婆又附在皇帝耳边说:“我女儿喜欢静静地坐着,要是冒犯了您,请别怪罪。”跟着她出去放下了门帘,走了。师师这才站起来,解下黑绢短袄,穿着一件轻滑的丝衫,将右手的袖子卷起来,取下挂在墙上的琴,凭着几案,端坐着开始演奏《平沙落雁》这首曲子。她的指法从容不迫,曲子的意境悠远绵长,皇帝不知不觉地被音乐打动,忘记了疲倦。等到几首曲子奏完,公鸡也开始啼叫了。皇帝急忙掀开帘子出去。婆婆听到他出门的声音,也起来了,端来杏酥饮、枣糕和汤饼等点心来让他享用。皇帝喝了一杯左右的杏酥,就起身离去了。内廷派来的侍从人员都已经偷偷地在屋外守候着,见到皇帝出来就立即卫护着他回宫了。这是大观三年八月十七日的事情。婆婆私下里对师师说:“这个姓赵的人送来的礼物和待你的情意都不轻,你为什么对他这么冷淡呢?”师师生气地说:“他不过是个生意人,我为什么要热情招待他呢?”婆婆笑着说:“我女儿真是倔强,都可以去做谏诤的御史了。”然而京城里流言四起,都说皇帝去看过陇西李氏了。婆婆听到这话,非常恐惧,整日整夜地啼哭。她哭着对师师说:“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就要被灭族了。”师师说:“不要害怕。皇上肯来看我,又怎么忍心杀了我呢?而且那天晚上,他并没有逼我,这是好事,说明皇上心里必定是喜爱我的。只是我替自己感到惋惜,我的命不好,沦落成了风尘女子,让这种不干不净的名声连累到了皇上,就算处死刑也抵偿不了我的罪过。至于说皇上会发火,会杀了我们,事情的起因本就是皇上出宫来妓院里游玩,这是皇上非常忌讳、担心公开的事情,所以皇上一定不会这样处罚我们。你可以不用再担心了。”

第二年的正月里,皇帝派张迪将蛇蚹琴赏赐给了李师师。蛇蚹琴很古老,漆着黄黑色的漆,琴上的纹路就像蛇腹下的横鳞纹,是皇宫中珍藏的宝物。除此之外,还赏赐了李师师白金五十两。三月里,皇帝再次微服出行,来到了陇西李氏家里。师师还是化着淡妆,穿着素淡衣服,跪伏在门口台阶上迎接皇帝。皇帝很高兴,牵着她的手让她站起身来。皇帝发现这里的房屋已经变得华丽宽敞,之前他坐过的地方、用过的器物,都已经用蟠龙纹的锦绣覆盖起来了。那间小室被改造成了高阁,栋梁是雕镂过的,栏杆是涂成朱红的,再没有那种幽雅的情趣了。李婆婆知道皇帝来了,更是藏起来躲避见面,皇帝发令让她过来了,她却浑身颤抖,跪倒在地上,简直无法站起身来,再也没有当初嘘寒问暖的亲昵样子了。皇帝心里很不高兴,勉强装出和颜悦色的样子,称呼婆婆为老娘,告诉她,都是一家人,不要拘束畏惧。婆婆拜谢了,然后将皇帝带到了一栋大楼里。这栋楼刚刚建成,师师跪伏在地上,请求皇帝赏赐一个楼名匾额。当时楼前的杏花开得很盛,于是皇帝写了“醉杏楼”三个字赐给了她们。过了一会儿,她们安排下酒具让皇帝饮酒,师师在边上服侍着,婆婆匍匐在地上举起酒杯给皇帝,祝愿皇帝长寿。皇帝让师师在角落里坐下,要她用赏赐给她的蛇蚹琴来演奏曲子。师师为他演奏了《梅花三叠》。皇帝一边喝酒一边听曲,不止一次地赞美师师弹得好。可他发现端上来的菜肴都做成了龙凤的形状,要么是雕刻出来的,要么就是描绘出来的,就跟宫里的菜品一样。于是他问这是怎么回事,得知这些菜都是皇宫厨房的厨子做的,是婆婆出钱请人代做的。皇帝又不高兴了,告诉婆婆说,以后要都像从前那样,不要故意铺张显摆。为此,他没有待到酒席结束,就回宫了。

皇帝曾经到画院里去,用诗句来考画工,让他们按照诗句作画,一年里有时有一两个人能够画得合乎皇帝的心意。这年九月,皇帝将一幅按照诗句“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画成的画赏赐给了陇西李氏。又赏赐了藕丝灯、暖雪灯、芳苡灯和火凤衔珠灯,每样十盏;鸬鹚杯、琥珀杯、琉璃盏和镂金偏提,每样十个;月团、凤团和蒙顶等品种的茶叶一百斤;汤饼、馓子和银饼好几盒。还赏赐了一千两黄金和一千两白金。当时皇宫里,关于皇上钟情妓女的事情已经传开了,郑皇后听到了,劝皇帝说:“妓女之流是下贱的人,不应当与皇上您有接触。而且您这样在夜晚时分微服出宫,也恐怕会碰到意外。希望陛下爱惜自己。”皇帝点头表示同意。就这样过了两年,没有再出宫与李氏见面,但是派人问候、赏赐物品,却从来没有断过。

宣和二年,皇帝又去看陇西李氏。他见到自己赏赐的画被挂在了醉杏楼上,观赏回味了很长时间。蓦然间回头,看到李师师站在身后,于是玩笑着说道:“画中的人居然呼之而出了吗?”就在这一天,赏赐李师师避寒金钿、映月珠环、舞鸾青镜和金虬香鼎。第二天,又赏赐师师端溪的凤嘴砚、李廷珪的墨、玉制笔管的宣毫笔和剡溪的绫纹纸。还赏赐了李婆婆十万贯钱。张迪私下对皇上说:“皇上您去陇西李氏那里,都得换了衣服,在夜间出行,所以不能经常去。艮岳行宫东边略偏的地方现在有方圆二三里的皇家土地,一直通到镇安坊,如果能够在那里打通一条暗道,那么皇上往返就方便多了。”皇帝说:“你去办吧。”借此张迪等人上疏说道:“行宫的警卫人员向来都是露宿在外,我们这些臣子愿意捐出一些钱来,在皇家土地上建造几百间房子,修筑长长的围墙,以便警卫人员守卫行宫。”皇帝批准了他们的奏请。从那时起,皇宫里的禁卫军等军队就遍布于宫殿与镇安坊之间,那里再也见不到路人的踪迹了。

宣和四年三月,皇帝开始经过暗道到陇西李氏那里去,赏赐了她藏阄和双陆等游戏用具。还赏赐片玉棋盘和绿、白两种颜色的玉制棋子,画院里绘制的宫扇,九折五花的竹席,鱼鳞纹复生草叶做成的席子,湘妃竹制成的帘子,五色的珊瑚帘钩。这一天,皇帝跟师师玩双陆游戏输了,下围棋又输了,给了她白金二千两。后来师师生日,又赏赐她两只珠钿、两副金手镯、一盒玉珠、几端兽毛织成的锦缎、一百匹鹭鸟毛织成的丝料和翠鸟羽毛织成的缎子,以及一千两白金。

后来又为庆祝灭掉辽国,重赏各州郡官僚,对皇宫内廷人员也施加恩惠。于是赐给李师师紫色的绢纱帐幕、五色的流苏、冰蚕丝织成的锦被、不染尘埃的锦褥、碎金千两,还赐了美酒,酒有桂露、流霞、香蜜等不同的名称。又赏赐给李婆婆大府钱万贯。赏赐给李家的金银钱币、丝织品、器物和食物等,前前后后算起来,总有十万两不止。

皇帝曾经召集皇室眷属,大家在宫中一起享用酒宴。韦妃小声问他说:“李家的那个女人究竟有什么能耐,陛下对她竟然这样喜欢?”皇帝说:“也没什么,只是你们这几百号人,如果舍弃艳丽的装饰,穿上素色的衣服,让那女子来到你们当中,就算别人不知道哪一个是她,也会觉得这个人与其他人是不一样的。她身上那种幽雅的姿态和超逸的风韵,根本是单纯的美貌所不能包括的。”

没过多久,皇帝让位给了赵桓,自己取了个道君教主的封号,退位居住在太乙宫。游乐的心思从这时候起也就淡了。师师对婆婆说:“我们母子俩嘻嘻哈哈的,却不知道灾祸即将降临了。”婆婆说:“如果是这样,那该怎么办呢?”师师说:“你只要记住不要过问这件事就可以了,让我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当时金国刚刚挑起战争,河北地区情势危急,已经快被攻占。师师于是将皇帝前后所赏赐的金钱都收集起来,写公文给开封府的府尹,愿意将这些钱上交官府,用以增加河北抗金军队的饷银。她又贿赂张迪等人,让他们为她向太上皇请求,希望能够出家做女道士。太上皇答应了,赐给她城北的慈云观,让她居住。

不久,金兵攻破了汴京。主帅闼懒派人搜寻李师师,说:“我们金国首领听到了她的名声,一定要活捉到她。”然而找了好多天都没有找到。张邦昌等人为金人打听到了师师的下落,将她献到了金兵的军营里。师师骂道:“我是一个下贱的妓女,受到皇帝的眷顾,宁肯去死也不愿意跟从其他人。你们这些人有崇高的爵位,享受着丰厚的俸禄,朝廷哪里亏待你们了,你们想尽办法,就是不让皇家的宗脉能够延续下去?现在你们又俯首称臣地去服侍野蛮的敌人,想以此来获取一个机会,成为自己进身的阶梯。我难道会做你们这些人奉献给敌人的礼物吗?”于是她拔下头上的金簪刺向自己的喉咙,没有死;又将金簪折断吞了下去,这才死了。道君皇帝在五国城,听说师师死时的情形,还情不自禁地痛哭流涕呢。

议论说:李师师是个低贱的娼妓,却碰上了不该属于她的好运气,可以说是站在了并不应当站的位置。然而看她临死之前的行事作为,豪迈刚烈,像侠客一般,不能说不是平凡人里的道德表率了。道君皇帝奢侈浪费,不懂得节制,最后招来了被俘虏到北方五国城的灾祸,也是罪有应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