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才有一点麻麻亮,果然下雨了。越下越大,屋檐水铲得哗哗地发响。亭面胡一家早已起来,盛淑君打着雨伞,穿双木屐赶来了。放下雨具,她和盛妈动手打扫横堂屋;面胡帮她们把一张空的旧扮桶,靠东墙摆好;满姐把一些棕叶子扎成的小椅子、小桌子、小撮箕和小锄头等等,都拿出来,摆在一张矮桌上。

“好了,我们第一托儿站又开放了。”盛淑君快活地说完这话,穿上木屐,撑开雨伞,冒着雨走了。

雨落着。盛家吃过了早饭,但还没有看见一个人把孩子送来。盛妈坐在堂屋门边打鞋底,亭面胡靠在阶矶的一把竹椅上,抽旱烟袋。远远望去,塅里一片灰蒙蒙;远的山被雨雾遮掩,变得朦胧了,只有两三处白雾稀薄的地方,露出了些微的青黛。近的山,在大雨里,显出青翠欲滴的可爱的清新。家家屋顶上,一缕一缕灰白的炊烟,在风里飘展,在雨里闪耀。

雨不停地落着。屋面前的芭蕉叶子上,枇杷树叶上,丝茅上,藤蔓上和野草上,都发出淅淅沥沥的雨声。雨点打在耙平的田里,水面漾出无数密密麻麻的闪亮的小小的圆涡。篱笆围着的菜土饱浸着水分,有些发黑了。葱的圆筒叶子上,排菜的剪纸似的大叶上,冬苋菜的微圆叶子上,以及白菜残株上,都缀满了晶莹闪动的水珠。

雨越落越大,天都落黑了。屋檐水的水柱瀑布似的斜斜往下铲。地坪里,小路上,园土间和山坡上,一下子都漫满积水,流走不赢。田里落满了,黄水漫过了田塍,一丘一丘,往下边奔流,水声响彻了四野。

隆隆的雷声从远而近,由隐而大。忽然间,一派急闪才过去,挨屋炸起一声落地雷,把亭面胡震得微微一惊,随即自言自语似的说:

“这一下不晓得打到么子了。看这雨落得!今天怕都不能出工了。”他吧着烟袋,悠悠地望着外边。

田塍上,大路上,都很少行人。只有个姑娘,穿双木屐,上身给一把红油纸雨伞完全遮住了。等她走拢,雨伞一歪,人才看清这是盛淑君。她正冒雨往社里走去。

到了社管会,听见会议室里有人在说话:

“不是霸蛮,这号天色也叫人出工?”

“节气到了,秧也长足了,功夫还差一大段,不赶不行呀。”盛淑君听出,讲这话的是刘社长。她脱下木屐,收好雨伞,跑进会议室。里边坐着一些人,有的人站着。不等刘雨生说完,盛淑君连忙插嘴:

“托儿站已经恢复了。”

“好。”刘雨生回她一句,转脸又向大家说:“依我看,大家还是克服点困难,一齐出工。”

盛淑君在门边寻了个位子,向房间四处扫了一眼,看见来的都是后生子。全屋只两个妇女:一是盛佳秀,一是陈雪春。

“这是什么会?”盛淑君惊奇地问李永和。他正坐在她身边。

“刘社长临时召开的积极分子会,找你没找到。”李永和低声附耳说。

“我们还有好多功夫,要抢着做。”刘雨生说。

“等雨停下子,我们出工。”有个青年说。

“等雨停不行,晓得它落到什么时候?别处地方都把雨天当晴天,晴天一天当两天。”刘雨生想要鼓起大家的干劲。

“是呀,”盛淑君马上接口,“他们是人,我们也是人。”

“我们也把雨天当晴天。”陈雪春响应盛淑君。

“我保证女劳力全部出工。”盛淑君站起来说。

“我们跟男子们挑战,你们敢来不敢来?”陈雪春也站了起来。

“挑吧,欢迎!”李永和答应。

这时候,从门外伸进一个中年妇女的脑壳。

“你找哪个?”盛淑君看见是龚子元堂客,高声地问。

“我找社长,”龚子元堂客笑笑,抬头向着刘雨生,“社长,我们那个肚子痛,今朝不能出工了。他叫我来跟你告个假。”

“他不来就是。”刘雨生回复她一句。

“走吧,走吧,”盛淑君不耐烦地打发她出去,“人家都把雨天当晴天,你们家是另外一条筋。”雨声闹起了,龚子元堂客没有听清盛淑君的话,一边走开,一边回头说:“什么另外一条心?我们跟大家,跟政府完完全全是一条心。”

“你去吧。”打发龚子元堂客走了以后,盛淑君又对大家说:“除开这家,别家妇女我包干发动。来,盛佳秀,陈雪春,我们走吧。”

“慢点,慢点,”刘雨生心里高兴,略略看了盛佳秀一眼,笑着询问李永和:“穆桂英快要出马了,男人家显得落了后了,哪个去发动一下?”

“我去一个。”陈孟春起身答白。

“我自然要去。”李永和说。

“不要我们帮忙吗?”盛淑君站在门边笑道。

“你算了吧。”李永和笑道,“尾巴不要翘得太高了,老实讲句话,你们妇女们再有本事,也十分有限。”

“封建思想又来了,你看不起我们?”盛淑君学了邓秀梅的口吻。

“不敢。不过事实摆起在这里。”李永和回应,“你们讲狠,张桂贞如今在哪里。还不是提药罐子去了?”

“你们出一天工,还赚不回药钱。”陈孟春插嘴。

“我吃过药吗?”他的未来的嫂嫂红着脸质问。

“二哥,你又几时看见我吃过药来?”孟春的妹妹也问罪了。

“我也从来没有得过病。”盛佳秀从容地补了一句。

“你是条水牛,”陈孟春笑笑,“不过,你们队伍里,张桂贞是个弱点。”

“你们男子没有病的吗?”盛淑君尖利地反驳,“刚才请假的,是哪一个?”

“他呀,他是什么人,你不晓得?”陈孟春反诘,“他真病假病,你晓得吗?”

“不要扯远了。”刘雨生连忙岔开,“时候不早了,谈我们的吧。妇女同志的干劲,值得我们大家来学习,但她们体力不如我们,这是事实。我们要适当照顾一下,大家赞成不赞成?”

“赞成。”许多男子同声呼唤,陈孟春叫得最高。他听到这话,充分地满足了他的男子优越感。

“我们不需要照顾,”盛淑君撅起嘴巴,倔强地说,“你们能干的,我们也能办。”

“不要霸蛮。”刘雨生劝说,“是这样好吧,旱土作物的培育管理由她们包了,积中稻肥料也归她们,你们成立一个积肥组。”

“插田扮禾,没有我们的份么?”盛淑君问。

“你们个别能干的,也可以来,但不要勉强。”

“反正是你们能做的,我都来得一脚。”盛淑君声明。

“鸡婆不叫晨,你争什么?”李永和笑道。

“呸,只有你的堂客是只鸡婆!告诉你吧,你不要看不起人,我们妇女坚决跟你们比赛,比输了莫哭。”

“比些什么?”

“我们订个比赛条件吧。”

“先不要订,听我把今天的工排一排。”刘雨生说,“县里畜牧场支援一百担牛粪,要运回来,作早稻田底肥。李永和,你带一部分人负责挑运,两天内务必完工;码头上的三十担石灰,也要趁这两天搬回来,我带车子队去运;家里剩下的劳力都去撒粪;犁耙组继续耙干田,打布滚;妇女组也可以帮助运肥。就是这样,今天没有到会的,归各组包干发动,除开病人,都要出工,不管晴天或雨天。现在散会。”

“犁耙组组长谢庆元没来,哪个去通知?”李永和问。

“我去告诉他。”刘雨生说。

“有人没得蓑衣怎么办?”李永和又提个问题。

“想办法。把一切东西都动员利用:油布,席子,和别的能够遮雨的家伙。”刘雨生说完,就去组织车子队。

雨不停点,时大时小。盛淑君拿个喇叭筒,跑到山上,呼唤大家都出工。山上的召唤,加上各组组长的动员,人们从各屋场陆续出来了。不论男和女,都背起蓑衣,戴着斗笠,打发赤脚,有的牵条牛,有的背把锄头,挑担箢箕。人们三五成群地走向自己劳作的地点。

青年男女们都扎脚勒手,用箢箕把畜牧场的牛粪一担一担运到各丘田里去。泥深路滑,好多的人绊了跤子。

“同志们,我们大雨不停工,小雨打冲锋,冲呀!”盛淑君挑着满满的一担牛粪,走到塅里,这样大声向同伴们叫唤,唤声没落音,她的脚踩上滑溜的斜坡路,仰天一跤,啪哒一响,连人带箢箕,摔在地上,正在耙田和撒粪的男子们都大笑起来。

“当心啊,你把屁股摔成两瓣,大春会不答应的。”一个后生子仰脸逗笑,一不小心,自己也绊在地上,滚得一身泥。

妇女们也大笑起来。陈雪春连忙放下担子,去扶盛淑君,一边笑着对那摔跤的后生子说道:“绊得好!这叫做现世现报。”

没等陈雪春伸手,盛淑君早已跳起,一身泥水,收拾箢箕,挑着又走。

“绊痛了吧?”陈雪春问她。

“不痛,不要紧。”盛淑君说,其实,尾脊骨在地上挫了一下,痛得要命,眼泪都来了,她忍住痛,又边走边叫:

“同志们,响应党的号召,坚决要把雨天当晴天,晴天一天当两天,干呀!”

“对呀,我们要大雨小干,小雨大干,一刻不停工,气死老龙王。”李永和也附和地叫。

“对的,干呀!”

人声压倒了雨声。雨不停地落着。雨水沿着人的斗笠和蓑衣的边缘,一点一点往下滴,汗水沿着人的脸也在往下淌。田塍路上,只听见人们脚踩稀泥的声响。

远处干田里,五个人赶着五条牛,正在耙田。人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牛也有蓑衣,但没有斗笠,只有一条,头上的两角之间绑了一顶破草帽。那是亭面胡的牛。他叫牛戴草帽的理由是:“人畜一般同,人的脑门心淋了生雨,就要头痛,牛也一样。”

亭面胡是体贴牛的,也爱骂牛,现在他又在骂了:

“嘚,嘶,还不快走呀,贼肏的家伙,我一鞭子抽得你稀烂!”

用牛的五位,三位是全乡有名的把式:谢庆元、亭面胡和陈先晋,有一位是先晋胡子的二崽,陈孟春,他才学用牛;还有一位是支书。

支书好久没有做田里功夫了,牛欺生,背着耙,老是站住,掉转脑壳来看他,好像要辨识他是什么人一样。李支书抽了它一鞭,它用劲一冲,几乎把耙都拖烂,跑不两步,它又停下,掉转头来望。

“那是一条烈牛子,支书,”说这话的是亭面胡,“我跟你对换一下,你来用我这一条。”

信了亭面胡的话,两个人对换了牛耙。奇怪的是,支书原用的那条调皮牛,在面胡的恶声咒骂里,规规矩矩,不快不慢地前进。它听惯了面胡老倌的亲昵的痛骂,没有这个,好像是缺少了什么。

亭面胡爱骂人和牛,有他一定的理论。他说:“有些家伙,不骂不新鲜。”

在田野里,大雨织成了一幅广大的灰蒙的珠帘。稍远一点,人们就彼此看不清楚。支书戴一个斗笠,头脸遮住了,开初,人们没有发现他,待到后来,盛淑君送粪到近边,才看出了。她马上用喇叭筒报导:

“同志们,支书都在耙田呀,我们还不加油干,太对不起领导了!”

这一声呼唤,效果特别灵,人们越发来了劲,动作快迅,工效增高了。

将近晚边,石灰运输队回村里来了。十二个人组成的这个车子队,一色高盘独轮车,每车两百斤。刘雨生领头,车子吱吱呀呀地,沿着弯弯曲曲的大路,由远而近了。

亭面胡的烈牛子,停下步子,弓起背脊屙尿了。

“懒牛懒马屎尿多,”亭面胡骂了一句,只得由它,自己趁空抬起脑壳来,看着越推越近的车子,他说:

“人怕齐心,虎怕成群,这一趟就运回几千斤石灰,单干能行吗?”

“将来还要好,”恰好耙到他近边来了的李支书接口这样说,“听说,株洲工厂造了一种万能拖拉机,能耖田,又能运输。将来,运灰送粪都不必要挑肩压膀了。”

“那就太好了,”背脊微弯的亭面胡赞道,“那我们的子孙不会驼背了。这个日子还有好久呢?”

“快了,只要齐心合意,苦战几年,各种机械都会下乡了。”

这一天,各种功夫,都以高工效的圆满成绩收场了。李支书和刘雨生估计,再过两天,一切齐备,常青社就能插田了。

这些天以来,民兵们是加倍地辛苦。他们都白天出工,夜间巡逻,为的是护秧。陈孟春耙了一天田,又放一夜的哨。快天亮时,他坐在一块秧田旁边的一个柴草棚子里,怀里抱支茅叶枪,背脊靠在草垛上,昏昏沉沉地睡了。矇矇眬眬里,他好像听见一声叫唤,慌忙跳起来,拿手背擦擦眼睛,四围一看,使他吃了一大惊,武器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