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陪着汪银林回进办公室时,便告诉他霍桑已重新出去,他不妨稍坐等待。他坐定以后,吸着他自备的雪茄,先向我发问。

他道:“你们不是往平桥路去过了吗?”

我承认了,把经过的情形约略说了一遍。

我补充说:“这一次不巧,第一个爆仗便不响,碰着那个口齿伶俐的中年女仆,一时问不出真相。此刻霍桑又重新往那边去探听了。”

汪银林皱眉道:“其实他这一遭是多余的。我假使早来一步,倒可以省他走一趟了。”

我忙道:“那么你也去探听过了吗?结果怎么样?”

汪银林喷了一口烟,点点头,做得意状道:“结果并不坏,连这凶案的目的,我也已经得到了八九分。”

“喔?那么这是一件什么案子?谋财吗,还是色的问题?”

“都不是。这是一个酸溜溜的问题。”

“唔,这里面的详情怎么样?”

汪银林吸了几口烟,才说:“这姓沈的女子名叫咏秋,今年十九岁,在一个美术学校里学画。伊的父亲沈清田,本来是一个药材商,现在因上了些年纪,只在家里安闲享福。这老人只有一男一女,那儿子还比咏秋小三岁,此刻在一个中学校里读书。老人的年纪虽大,头脑却并不像寻常的老年人一般地顽固。他对于儿女们抱着放任主义,所以咏秋就成了一个‘摩登女子’。伊家里时常有一班男朋友们出进,老人却全不过问。伊的男友中有一个姓薄的人,和咏秋的交谊格外密切……”

我不禁插口道:“姓薄的?可就是写信给死者的薄一芝?”

汪银林点头道:“是,正是那个画师薄一芝。这人是一个挺秀的少年,才和貌都很出众,莫怪那咏秋迷恋着他。伊就因着嫉妒的缘故,竟不惜设计行凶。”

我又惊讶道:“行凶的就是沈咏秋?”

汪银林用两个手指搓弄着那半截雪茄,疑滞地答道:“这一点虽还不能说定,但据我看来。伊即使不是实行的人,却一定是内幕中的主动人。”

“有什么根据没有?”

“我知道伊和薄一芝的交情非常密切,早已踏进了恋爱的泥潭。但那薄某方面似乎并不一心专属。我们但瞧他写给朱仰竹的一封信,语意缠绵,便可见他对于那孀妇也很有意思。这一点谅必已被沈咏秋知道了,伊怕朱仰竹从中阻梗,占夺伊的恋人,故而忍心下此毒手。你以为这推理可近情?”

我沉吟了一下,答道:“理论上虽很近似,但只凭理论,未免会走入歧途。你可有什么实际的根据?”

汪银林道:“我听到那沈咏秋这一次并不是患什么重病,只是寻常的感冒,本没有请医生的必要。但伊却一定要请,并且指定要请朱仰竹,这就是一个很有力的证据。因为伊家里本有一个熟识的国医,名叫郑国桢。往日里每逢伊家里的人有病,总请教这郑国桢。这一次伊特意另请朱仰竹,显见别有用意。并且那朱仰竹请到以后,咏秋对待伊的态度也十二分奇特。原来仰竹开的药方,咏秋并不曾照方服药。从这两点看,咏秋请仰竹的用意不是已很显明了吗?”

我疑惑道:“你说咏秋没有服过药?但据那女仆说,咏秋在昨天傍晚也曾服过药。难道这也是谎话?”

汪银林道;“药是的确服过的,不过伊所服的只是寻常的阿司匹林。仰竹两次所开的方药,伊完全不曾服过。”

我仍半信半疑,问道:“这些事都实在吗?你怎样知道的?”

汪银林道:“一部分是从沈家的邻居一个年轻女仆嘴里查明的;另一部分就是从你们所看见的那个秃发老婆子嘴里探听出来的。这老婆子姓张,喜欢多嘴。但这些事实都是伊自己说出来的,我并不曾下什么暗示,所以一定可信。因为朱仰竹的被害,伊既全不知道,并且那薄一芝和朱仰竹有什么关系,伊也茫然无知。伊只因看见小姐花钱请了医生,却不服药,才觉得暗暗奇怪。我们若把所知道的事实互相参证,便知沈咏秋所以请朱仰竹去,实在是别有作用的。”

我寻思道:“这样说,沈咏秋对于那女医生果真有些酸素作用了。此外你可还有什么别的根据?”

汪银林又呼吸了一会儿雪茄,才道:“据张老婆子说,咏秋两次请仰竹去,彼此曾密谈过一会儿,谈些什么,张妈没有听到。不过朱医生在第二次临走的时候,脸上似乎非常不快。从这一点上着想,咏秋所以请仰竹去,目的无非想探听仰竹和一芝间的关系已到了怎样地步;后来咏秋探听到实,也许冷语嘲讽,使仰竹觉得难堪。咏秋受了妒焰的刺激,还不肯罢休,就在昨天夜里再托辞去请仰竹。仰竹不料伊竟会有此阴谋,仍应命出去。伊得到外面,便落入预伏的圈套,随即遭害。后来他们将尸体移到仰竹家的后门外面,装作伊自己吊死的样子,无非想借此乱人眼目罢了。”

我把汪银林这一番议论细细地想了一想,觉得在理论上确很自然,事实也尽有可能,莫怪他要喜形于色,以为全案的关键已有八九分在他的掌握之中。

我问道:“这设计谋害的一点,你可也有没有实际的根据?”

汪银林道:“我是根据死者家里的那个蔡妈的话。”

“但沈家的那个年轻的仆妇,却不承认昨夜去请过朱仰竹。”

“蔡妈明明瞧见这女仆的。蔡妈和伊无怨,势必不会凭空攀咬。这年轻的仆妇名叫李阿凤,本是一个伶俐的人物。伊所以不认,显然想说谎卸罪。”

“虽然,你既然说那姓张的老婆子靠得住,你可曾问伊昨夜里有没有再请过朱仰竹去?”

“问过的。伊虽然也说没有,但他们既然要设计谋害仰竹,行动一定秘密,而且实行时也一定另有地点,绝不会仍旧领仰竹到沈家里去。”

“请朱仰竹的既然是那个李阿凤,阿凤昨夜里出外,张老婆子总也应当知道的啊。”

“这一节我也问过。据说伊在楼上睡亭子间里,阿凤却住在楼下。故而阿凤昨夜曾否出去,张老妈子却不知道。不过还有一点,也足以证实死者的老妈子蔡妈说的话。”

“哪一点?”

“据张老婆子说,阿凤昨天果真穿一件青布罩衫,那玄布棉袄还是今天换上去的。”

我默想了一下,又提出一个问题:“那么这凶案实施地点和帮同行凶的人,也都得查个明白。是不是?”

汪银林道:“这个自然有法子查明。”

“你已有了入手的方法?”

“是。我已得到一条线索,不过急切间还不能成功,只能耐性些等待。”

“什么线索?”

“我问过那个桃源里看弄的金三。他说昨夜十一点钟光景,看见有两部空车停在弄口,一部是私家包车,一部是寻常的黄包车。他当时不知道是去请医生的,并不在意。但现今看来,这两部车子明明就是李阿凤领去接朱仰竹的。不过那包车是哪里来的,接得以后,他们又往哪一条路去,这却还待侦查。”

“这就是一个重要的课题,你自信有把握没有?”

“我已派了几个探伙往各处车行里去调查,也许可以查得那个黄包车夫。……”他瞧瞧表,站起来。“十点半了。霍先生怎么还不回来?我等不及哩。”

这时候电话室中的铃声突然铃铃地响起来。我正待起身接话,汪银林忽反客为主,丢了雪茄,抢步上前。我只得重新坐下。

不到一分钟工夫,汪银林已挂了听筒回进来。我一看见他的模样,不由得吃了一惊。他先前的那种得意和自信的神气,已经完全消灭,面色忽也变成灰白。他的两目呆定,嘴唇紧闭,越显得他的下颏的阔大。他的额角上也湿津津地缀着许多冷汗。

我立起来问道:“这电话是给你的?”

汪银林不答,但点了点头。

我又问:“什么事?莫非有什么恶消息?”

汪银林期期然道:“不是。这是杨林打来的。他在验尸所里得到检查的结果,特地来报告我。”

我记得先前霍桑曾派我往验尸所去,原说或者有什么意外的发现。现在大概已经证实了。

我忙问道:“检验的结果怎么样?”

汪银林缓缓地答道:“据说死者头颈里有两条痕迹,一深一浅,伊实在是自己吊死,并不是被人勒死的!”

唉,这一个问题变化太多了!起初我认为这妇人是给人谋杀的;霍桑却说是伊自己吊死,后来他又同意我的见解,说是被人谋害的。现在法医又说是自杀,这委实太出人意外。它不但打破了银林的美妙的推理,连我也料想不到。

我又问道:“可还有别的发现?”

汪银林皱眉说:“据法医说,这妇人在未死以前,曾经受过蒙药,伊的下身还有被男子用强奸污的痕迹。伊右手的臂上有几个指爪的伤痕,也是强奸的证据。这一点实在是出我意料外的!”

对,我也不能不十二分诧异。这妇人果真是自己吊死的,霍桑最初的断语原属实在。同时伊又被人奸占过,霍桑可也看透了没有?现在汪银林的推理已经根本推翻,怪不得他要现出那种失望状来。

我说:“照这报告而论,那设计害朱仰竹的人显然是一个男子。你方才假定是那姓沈的女子,当然已不成立了。”

汪银林呆呆地站着,他的肥重的身子靠着椅背,仿佛不靠会站立不住。他慢慢地摸出一块白巾,抹着他的额角,又紧皱着眉头,一时似乎不知所答。一会儿他的神色宁静了些。他不再坐下,也不再急于辞别,只在室中踱来踱去。我很同情于他的失败,找出了一句慰藉的话。

我说:“银林兄,失败是成功之母。你用不着发愁。”他突然站住了。“不,我的推理还不能算完全失败!”

“喔?那么这男子也早在你的推理之中?”

“是。我早说沈咏秋只是主谋的人,实际动手的人一定另有其人。或者那串同行凶男子所以干那无耻的勾当,也是奉命的,目的在乎泄愤。”

“唔。论情势,这个串通的人,恶毒也不下于主谋人。这个人是谁?你可有方法查明他?”

汪银林又半晌不答,再度在室中打了几个圈子,方才立定。

他道:“眼前有两条路可以进行。一条就是昨夜去请朱仰竹的女仆李阿凤。这女仆既有说谎串通的嫌疑,从伊身上追究,少不得可以明白真相。还有一条,就是那薄一芝。瞧眼前的情形,这个人确也有明显的可疑处。”

我道:“怎么可疑?你可是说用强奸污的就是他?”

汪银林忽似定了主意,摇头道:“这句话我还不能答复。但无论如何,这个人总是案中的一个要角。……包先生,此刻我不能耽搁了。少停霍先生回来,请你转致一声吧。”

汪银林走时已是十点四十五分。我等到十一点过后,仍不见霍桑回来。阳光渐渐地从南窗口里溜出去,换进来的是刺肤的秋风。我一个人枯坐无聊,心里非常纳闷。老仆施桂曾探头进来张一张,随即像怕撩动我的思绪般地退出去。我就开始默想。

朱仰竹的死虽是自尽,但受辱而死,情更可怜。据我的主观,那人用兽性欺凌这一个柔弱无助的孀妇,可恶已极,论罪比杀人的还要加等。但汪银林似乎怀疑这个人就是那个写信给死者的薄一芝,我却不敢赞同。因为薄一芝是个美术家,似乎不会有这种惨无人道的蛮举。汪银林的推理之中,另外还有一个受沈咏秋指使的实际凶手。这推理也太凭空无据,当然寻不出什么结果。我在茫无头绪之中自然又想起了霍桑。他对于这案的见解怎么样?总比我更清晰些吧?等他一回来,这个黑漆似的疑团总可以有解释的希望吧?

十二点钟了。晴天的日轮,恰正悬在天空。我才见乔装的霍桑从外面进来。我急忙立起来欢迎。他向我点了点头,神气上似乎有一种得意的暗示。这更使我格外兴奋。

他含笑说:“包朗,你等得不耐烦了吧?对不起,请你再忍耐几分钟,等我换了衣服跟你细谈。话多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