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桑有一种特技,在紧急的关头,举动的敏捷会出乎人们的意想之外。有一次我见他卸去西装,换上一身苦力装束,又用颜料涂染了脸部,前后不过二分零六秒钟。但这一天换去了袍褂下楼,足足费了十多分钟。我满望他下楼以后,就要开谈,不料他故意作难似的先吩咐苏妈办饭。吃饭时他照例不肯多说话,我只得再耐着性子。好容易等到饭罢,我看见他烧着了一支白金龙纸烟,坐到了那张藤椅上面,才禁不住开口。

我问道:“霍桑,这件事究竟怎么样?你可已得手了没有?”

霍桑微微一笑,答道:“对不起,我在答复以前,还得先问你几句。我委托你的任务可办妥了没有?”

我答道:“我本来准备往验尸所去的,汪银林忽而赶来,说他早已派了一个探伙杨林在那里,我不必再去。但那检验的结果,我此刻已经知道。”

我随把那探伙杨林在电话中的报告说了一遍。霍桑听了,只叹一口气,神气上并不显到诧异。

我问道:“这样的结果,你可是早已料到了?”

霍桑点头道:“是。我从缢痕不交的证迹上推测,固然早料伊是自己吊死的;但是我说伊是被人家谋死的,也并不冲突。因为伊所以要自杀的缘故,我当时也已猜到了七八分。”

“喔?你凭什么猜到的?”

“你想一个年轻的孀妇,深夜里被诱骗出去,一瞧那发髻的蓬乱,衣裙的参差,甚至衣纽也有脱落,当然可以假定是受了歹人的凌辱,才羞愤而死。这样,你想我就说伊是给人谋害而死,可能算得过分?”

我默然不答,但点了点头,心中又勾起一种愤慨,恨不得立即把那凶手捕住了送进法网中去。

霍桑问我道:“我知道汪银林已到沈家去探听过。他可曾发表过什么意见?”

我就把银林探听所得的情形和他所构成的推理,一层层告诉了霍桑。

霍桑沉吟了一下,微笑着说:“这也亏他。他的朋友们常说他不肯用脑,其实是冤枉的。他近年来在思想上确有进步。这一次他的推理虽未必中鹄,但也不能说完全没有根据。”

我乘机回到了我的原题,问道:“现在你可以说了。你在沈家里探听的结果怎么样?”

霍桑道:“我的情报的来源和银林是相同的,也是花了代价,疏通了那个秃发的张老妈子。我所得的结果也和汪银林的大致相同,不过比较地略为详细些。”

“你瞧这张老妈子可靠得住?”

“我听伊的语气前后一致,决非伊的脑力所能臆造,也不像是背熟的故事。我也相信沈咏秋请朱仰竹去的确别有用意。我又知道昨天日间薄一芝又到过沈家,咏秋见他时的态度冷漠,彼此还曾口角过几句。这就可以证实汪银林的推理确有成立的可能。咏秋对于仰竹果真含着妒意。”

“汪银林以为案中主动的人就是咏秋。这一点你可也同意?”

霍桑呆瞧着地板上那条温州地席,又连连吐了几口烟,才道:“这个还难说,就情势上推测,银林认为沈咏秋和朱仰竹处于对立的地位,这是有可能性的,但他说咏秋就是这阴谋的主动人,未免太觉主观。若使没有事实的佐证,我还不能轻下断语。”

“你说他这个理想还缺乏事实的证明?”

“事实是有的,不过它不但不能证实他的推理,却反而和这推理相反。”

我动神道:“喔,那么这是一件什么样的事实?”

霍桑皱一皱眉,弹去了些烟灰,摇头道:“我在寻得别的线索以前,还不能说明。请你原谅。”

霍桑这一种类似卖关子的习惯,我是最不同意的。可是他的脾气,我素来知道,他既然不肯说,我也没奈何他。但好奇的火焰几乎灼穿了我的脑膜,我实在忍耐不住。

我又问:“你所说的别的线索是指什么说的?”

霍桑道:“我设想中的线索不止一端。例如那个薄一芝,就是最明显的一个。”

“这个人与此案究竟有关系没有?”

“还难说。但我觉得有和他会会面的必要,故而我已经去寻过他一次。他住在长浜路三十九号。我寻到他的寓里时,他已出外,没有见面。他有一个母亲,年纪已近六十,还有一个十八九岁的妹妹。我听说他家里时常有年轻的女朋友出入。这一点也足以使我们注意。”

“这人平素的品行如何?你可已探听出来?”

“还没有。这就是我们第二步进行的目标。”

“我想这个人既然是个画师,画师的品格总是清高的,谅必不至于怎么无赖。”

霍桑把背心靠着椅背,冷笑道:“包朗,你说这话,足见你阅世的经验究竟还不够深。在这机诈相尚的乱世,尽有许多貌似高尚,或是内心卑鄙龌龊而套上风雅面具的人们,作奸犯恶的程度却比什么人都厉害。你若只凭着虚声论人,未免太浅见了。”

我沉默了一下,又问:“现在你可是就打算从这个人身上进行?”

“这个人当然重要,但汪银林此刻一定已向这条路进行,不久总可以找到他的踪迹。我还有别条线路,不妨和他分头并进。”

“那别的线路是什么?……”

铃铃铃的一串电话铃声忽把我的问句阻住了。电话是汪银林打来的,果真不出霍桑所料,他正在努力追寻薄一芝的踪迹。据他探询所得,昨夜里一芝曾经出外,直到深夜两三点钟才回家去;今天早晨,他又悄悄地出外,临行时并不说明往什么所在。因此,汪银林对于他越发怀疑,已经派了探伙,在一芝家门外悄悄地守候,预备将他捕住。他连带提起调查黄包车夫的事还没有结果。

霍桑忖度了一会儿,向我道:“这一着确有注意的价值。如果薄一芝不能充分证明昨夜里他所以深夜回家的行动,他的嫌疑当真逃不掉。”

他坐下了,跷起他的右足,又烧着他的纸烟。他的眼睛仰视着天花板,不时地眨动,眉峰也忽紧忽弛,显见他的思想正纷乱不定。

我默想霍桑方才的议论虽似近乎太苛,但社会上果真也有貌似上流的伪君子。这姓薄的表面上虽是一个美术家,内心如何正也不易猜度。他真会因着兽欲的冲动干出这种昧良心的事来吗?这人现在既然踪迹不明,是否已畏罪逃避?若使如此,汪银林还能不能把他捉住?

我们正沉默寻思的时候,忽见施桂走进来报告有客,手中还拿着一张名片。霍桑接了名片一瞧,忽而丢了烟尾直跳起来。

他叫道:“快请进来!”

奇怪,他为什么如此惊异?霍桑不等我开口,早已把那名片递给我瞧。原来那来客正是我们所惦念而怀疑的薄一芝!

一个穿西装的少年跟着施桂走进办公室来。那人身材颀长,脸形略长,一个隆直的鼻子,配着一双美目、两条浓眉,面貌果然非常美秀。他穿一套深青柳条哔叽的西装,外面罩一件淡蜜色春呢外衣,手中拿着一顶玄色呢的铜盆帽。此外那深墨绿色鲜艳的领结和光亮的黄皮鞋,都显得他的装束很入时。他走到里面,立定了脚步,一双澄澈的眼珠在我们的身上瞟了一瞟,便向霍桑弯一弯腰。

他开口问道:“足下就是大侦探霍桑先生吗?”

他的声调微微有些颤动,面颊上也露出些惶遽的颜色。他的两手都握在帽子的边上。

霍桑也回一个礼,应道:“不敢当。鄙人就是。”他露出微笑,点头向我道:“包朗,俗语说:‘说曹操,曹操就到。’那真是再巧没有!”

薄一芝怔了一怔,问道:“霍先生,你说曹操,可是指我?”

霍桑点点头。“是。我们的那位老朋友汪侦探长正急于要找你。你此刻竟自己枉顾。真是出我们的意外。”

薄一芝似乎有些着急,咬一咬嘴唇,忙问道:“汪探长?他为什么要找我?”

霍桑淡然地答道:“这一点似乎用不着我饶舌。你自己总应当明白吧?”

“可就是指宋夫人的凶案?”

“聪明人究竟不同!一语便能够破的!”

霍桑的声调既很冷峭,锐利的眼光也盯住在来客脸上。来客的面色也变异了。

他期期地说:“这——这样说,你们——你们竟疑心我吗?——那实在是冤枉的。——霍先生,你是明谅的,你得知道——”

霍桑摇摇手阻止他:“薄先生,你不用着急。我们就事实论证,决不会强人入罪。现在先见见这位包朗先生……来,我们坐下来细细地谈。”

薄一芝果真向我深深地鞠了一个躬,接着瑟缩地坐在我们的对面。我看见他的面颊绯红,呼吸也加增了速度,他的拿呢帽的右手也在簌簌地颤动,处处都显出他的内心的惶急。

霍桑婉声问道:“你此刻枉顾,有什么见教?莫非你因着人家怀疑你,要我替你辩护?”

薄一芝摇头道:“不,我完全不知道有人疑心我。我要给我的死友雪冤,特地来请教先生。”他的神态宁静了些。

“你要为朱仰竹雪冤?”

“正是。宋夫人实在是被人害死的。霍先生,你谅必早已知道?”

“不错。我们已经得到了检验的结果。朱医生实在是受了强暴的污辱,羞愤而死的。”

薄一芝一听,忽而挺直了身子,两眼大张,嘴唇紧闭,显出一种非常愤怒的神气。

他做坚决声道:“唉!……对……那一定是这个可杀的流氓!”

霍桑接嘴道:“流氓?你指谁?”

薄一芝答道:“我就指那个欺害夫人的恶徒!”

薄一芝的突然造访,已使这案子得到一种意外的开展,不料他的话又有特殊的吸引力量。我的心头怦怦然,不得不敛神倾听。

霍桑问道:“你知道这个人?”

薄一芝应道:“当然。”

“是谁?”

“孙仲和!”

这个姓名确有某种力量,竟使霍桑也同样地仰起了身子。我也益发动神。

霍桑问道:“这个人住在哪里?”

薄一芝道:“海关路松柏里,第三弄十五号。”

霍桑的眼光闪了一闪,向我点点头。我记得朱仰竹家里的挂号簿上,果真有海关路姓孙的记录。大概就是这个人了。

霍桑又问:“你说这件事是这个孙仲和干的?有什么凭据?”

薄一芝迟疑道:“凭据我虽说不出,但我相信一定是他干的。”

霍桑冷然道:“薄先生,你总知道这件案子关系很大。你若使没有根据,怎么能够信口诬人?”

薄一芝忙道:“我不是信口乱说。因为他曾亲口向我说过,要想方设法勾引伊入彀。这个人本是一个无赖,阴谋不遂,尽可以干出这种丧良心的无耻勾当来!”

霍桑沉吟了一下,便道:“我听你的话,似乎这里面有段小小的因果。你可以说得详细些?”

薄一芝低头定一定神,才道:“我和孙仲和本来是同过学的,但因着他的行为不端,往日不大和他接近。他从小便死父母,喜欢和一般下流为伍。三年前他承袭了他伯父的遗产。他的伯父是做皮毛商的,名叫孙柳汀,很有些钱。因此仲和陡然间就成了富人。他又靠着他的律师的于企年母舅做了护身符,便益发作威作福。他并无职业,虽已娶了妻子,却仍在外面恣意放荡。他是一个急色儿,宿娼狎妓,简直无所不为。近来他看见我在宋夫人家里出进。又知道伊是个孀妇,有一天他竟向我表示非礼的意思,说什么伊的姿色不错,还说——”

霍桑忽截住他道:“慢。你自己和朱仰竹又有怎样的交谊?”

薄一芝庄容道:“伊是我的朋友宋杏园的妻子。我和伊当然也只有朋友的交情。自从杏园兄死后,伊郁郁不乐,得了肺病。我为着慰藉伊起见,不时在伊家里出进。后来我听到了孙仲和的话,当然严辞申斥,并且从此和他绝交。不料他恶心不死,昨夜里竟生生将伊害死。霍先生,这件事总要请你主持公道。”

“你只凭着这层理由,就说定朱仰竹是他害死的吗?”

“不,还有一个理由。刚才宋家的蔡妈告诉我,昨夜里宋夫人被一个姓沈的请出去的。但‘沈’‘孙’两个字,上海的口音相差不多,一定是蔡妈听错的。我又看见挂号簿上,孙仲和确曾请过两次。这足以证明他早存恶意。我相信他前两次托名医病,实际上一定是借此实施他的勾引手段!”

薄一芝的呼吸更急促了,目光直视着霍桑。霍桑抱着右膝,低垂了头,不再回答。我默念这人说的话假使不虚,的确值得注意。但从另一方面看,他或者和孙仲和有什么怨嫌,或是想借此脱卸他自己的嫌疑,那也同样有可能性。我们为避免轻信,不能不审慎一些。

一会儿,霍桑又仰面问道:“薄先生,我有一句非分的问句,请你原谅。你可曾结婚了没有?”

薄一芝的脸上红了一红,嗫嚅地答道:“还——还没有。”他顿一顿,又说,“霍先生,你可是仍怀疑我?我可以立誓,我和宋夫人的关系只是纯洁的朋友。”

霍桑道:“我没有这个意思,你别误会。对不起,我再问一句。你有没有恋人?”

薄一芝又顿一顿,摇头道:“没有。”

“那么你的交识之中,除了朱仰竹以外,可有别的女朋友?”

“那也不多——没有。”

“那些平日在你家来往的女子,又是些什么人?”

“那都是舍妹的朋友。”

霍桑忽而放下了右膝,脸色一沉,突地立起身来。

他厉声道:“对不起,我的时间很宝贵,没有工夫听人家的鬼话。请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