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这真是人世间最不可捉摸的一件东西了!有许多人说是根本没有的,所谓父母兄弟子女之间的爱,那纯粹是一种利害的结合,脱离了利害,爱就绝对不会在他们中间存在,再说男女之间,那是向来被公认为最容易发生爱的酵素的,但要是把他们完全拆开来看,那么所能见到的,无非也只是欲的追逐而已。这样偏激的议论,当然有许多人是不赞成的,因为事实告诉我们,古往今来,真不知道有多少国民,很悲壮地为他们的国家牺牲了一切;多少父母,很惨痛地为他们的子女牺牲了自己;多少子女,很勇敢地为他们的父母牺牲了所有的幸福;还有数不尽的痴男怨女,甘心为着另一个人,忍受一切的痛苦,甚至抑郁憔悴而死,粉身碎骨而死,断头沥血而亡……这可不是仅仅利害或肉欲的追求所能促成的吧?其间显然是有一种不可思议的伟大的力量的,那是什么?除了爱,世界上就没有别的东西可以产生这样狂热的魔力了!

然而人类太聪明了,渐渐地,终于把这最可宝贵的爱随意滥用起来,甚至借着它做幌子,干出种种和爱绝对相反的勾当来,于是我们的眼睛昏花了,金钱,虚荣,肉欲,全和爱混成了一起,即使是一个最聪明的人,有时候也会感到无从分辨,正像你要在理发室的地上,找出一根真正属于你自己的头发来一样。

对于一个唱戏的人,爱格外是一个疑问。就他们本身来说,天天唱戏,悲欢离合的情节,像炒冷饭似的一次一次的在他们的灵感上流转着,终于麻木了他们的感觉。什么是假戏,什么是真事,简直分不出来了;要希望有真正的爱,从他们的心坎里滋长起来,差不多已和希望从石田里长出稻谷同样的难了。即使他们偶然很例外地对人家发生了真爱,人家也不会相信他们,因为他们在舞台上的表情太好了,一下台,无论他们做出怎样热烈的表示,也不会比台上更好,而人家也只当是假劲了!

秋海棠在舞台上是一个旦角,几年以来,恋爱的戏剧,虽然已经扮演得快厌倦了,可是在台下,他却还是一个孤独的少男,这并不是说,他永远只想在台上扮一个假女人,给戴胡子的老生和敷粉的小生做老婆便算了;同时更不能说他在台下便绝对的不需要爱。正相反地,他是太需要了!因为自从他的老娘去世以后,他一直就过着极度孤伶的生活,家里尽管住着那么许多的管事和手下人,但没有一个是能够给他说得合的;比较投机的只有一个赵玉昆,偏是这家伙太欢喜喝酒,十天中只有一两天在家,这一两天之中,又只有很短的三四小时是醒着的,秋海棠自己少不得也有些应酬,这样,两个人就极少再有机会说话了。

无论秋海棠的个性是怎样的静默,终究还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像那么一个枯寂而找不到一些安慰的家,他怎样能觉得满足呢?有了欢喜的事,没有人可以告诉;有了愁苦的事,没有人可以分解;一天到晚,只是唱戏、排戏、吊嗓子这一套把戏,完全像一头被玩弄的猢狲一样。在这种情形之下,既然他是一个人,而且又是一个正充满着生气的青年人,如何不需要“爱”呢?

那些由于看戏而对他发生某种野心的女人,在理论上讲,果然是一种恶意的诱惑,但在效果上,的确也达到了一部分煽动的作用,至少已时常点醒他,自己应该需要找一个灌输爱的对象了。

上年袁绍文也曾以良友的资格,打算介绍一个梨园世家的少女,给秋海棠做终身伴侣,结果却没有成功,因为秋海棠本人不赞成。

“我虽然是一个唱戏的人,”他说,“可是这几年来,多谢你的管教,使我在行事上和学问上,都不致跟一般在学堂里念书的年轻人差得怎样远;所以我相信,我应该也有选择一个妻子的自由。对不起得很,七爷,我不能爱那位姑娘!”

“那么怎样的女人你才会欢喜呢?”袁绍文笑着问。

“完全合我意思的女人。”秋海棠仿佛很有把握地回答。

当他见到罗湘绮的时候,只谈了十几分钟的功夫,他就觉得这正是一个完全符合他意思的女人了。当日回到天津饭店之后,足足有一晚没有睡,不断地想她。可是她的影子在他脑海里实在太模糊了,始终不能想象出一个清楚的轮廓来,好像就在眼前,但又像是在数千里外的远处,正和人们闭上了眼睛,打算想象出家里一个最亲密的人的容貌来,而所得的却只是许多模糊的零碎的印象一样。

“她的脸庞是长形的还是圆形的啊?”他仰卧在榻上,望着一盏强烈的电灯出神,罗湘绮的脸庞是长的,还是圆的,他也记不清楚了!

当他在想慕她的时候,赵玉昆打伤沈麻子,以及那些混混们的缠扰,差不多已经完全不再留存在他的脑神经里了,只有一点是使他万万不能忘记的,那就是罗湘绮现在的身份。

“她是三爷的姨太太,我又多少受过三爷的好处,况且又有绍文的关系夹杂在里面,我怎么能够想她呢?”他在很兴奋的失眠状态下,一再这样竭力自制着。

但有什么用呢?爱到了真要宣泄的时候,它的力量是决不会比将要爆发的火山缓和的!第二天下午,秋海棠又和罗湘绮在袁公馆的会客室里见面了。

“你觉得唱戏的生活怎么样?”湘绮用很简短的语句,告诉秋海棠胡督军已答应给他帮忙之后,使用着不很关切的神气问。

秋海棠昂起了头,望着墙壁上挂的一张袁镇守使的照相笑了一笑。

“完全像傀儡一样!”答复得非常爽脆。

罗湘绮的视线又再度在秋海棠的衣领以下绕了两个圈子,心里不由觉得更诧异起来:这个年轻人的身上,为什么一点找不出唱戏的人的气息呢?

“那么当初何必学戏呢?”

“为了吃饭,而且还是家母的主意。”他把双手握在一起,不住地互相搓捏着。

今天,不但赵四没有来,连那个姓季的马弁,也因为心里存着一些小希望的缘故,一直坐在门房里候着,想等秋海棠出去,催问他赵四昨天所答应的酬谢的话,所以会客室里就只剩一个年轻的女主人和她的客人在周旋着。秋海棠自己也觉得很奇怪,说话竟比平常流利了几倍,而且说得很多,几年来他从书报上,和袁绍文所给予他的教导上所得到的种种知识,仗着他的敏锐的理解力的融化,居然可以帮助他,能够在同等的水平线上,和当日省立女师的高材生罗湘绮,作了一次五十分钟的清谈。

他们谈的人虽不觉得久,可是另有一个人,却等得真够心焦了!

“有什么事要耽搁得这样久啊?”季兆雄皱着两条细长的三角眉,很诧异地向管门的老张说

“也许三姨太太要代吴老板出一封信吧!”老张的善意的揣测,罗湘绮平日的行动,很有力地控制了季兆雄的思想,无论他怎样阴险,也不能立刻想到别处去。

他把一只手插在左边的裤袋里,捏弄着今天才从另一个马弁那里借到的一张五块钱的钞票,无数的念头,开始涌上他的脑神经来了。

“这几天的赌运真不行,今晚还不知道能不能翻本咧!”这家伙的心计虽好,却还跳不出几张骨牌的圈子,凭他怎样会弄钱,终年还是穷得没有办法。

照他的估计,假使三姨太太真肯给秋海棠把这一件小事安排妥当的话,今天他至少就可以先向秋海棠借个五十一百,即使只是出一封信,大概二十块钱也不怕他不拿出来吧?

“老张应该分他几个钱呢……?”

他的主意还没有打定,一阵皮鞋声响处,秋海棠已兴奋得像喝过酒一样地走了出来,脚步搬动得比跳还快。季兆雄一看就知道自己的希望决不会落空了。

“吴老板,恭喜你,事情讲好了!我们这位三太太是难得肯帮人家忙的。”季兆雄一口气连接着说,满脸堆出了想要钞票的笑容。

“好了,好了!”秋海棠也笑着回答,可是心里的快乐,却是季兆雄所永远猜想不到的,因为他根本不是为了胡督军肯答应帮忙而欢喜起来的。

“这一件事情讲好,吴老板,你真要少花上千的银子咧!”季兆雄一直把秋海棠送到大门口,笑得眼角上皱起了无数的鱼尾纹。“赵四哥今天怎么没有同来?”

“总是另有一些小事要料理吧!”秋海棠不很经意地和他敷衍着,马上就想跨上洋车去了。

“对不起,吴老板!”季兆雄的脸色突然一沉。“昨儿赵四说的话怎么样了?”

这倒不是秋海棠真想食言而肥,也不是他假装痴呆,实在因为方才那五十分钟的谈话,刺激得他太兴奋了。这种经历是他有生以来所从不曾有过的,连他母亲和刘玉华、赵玉昆、袁绍文等几个人一起算在里面,也不会有谁使他感受过像他方才从罗湘绮那里所领略到的那种甜蜜的况味,所以他根本就把今天上袁公馆来的事忘怀了;现在季兆雄跟他一翻脸,倒方始把他提醒了过来。

“啊,不错!”他知道袁宝藩家里这一个马弁是万万得罪不得的,尤其现在自己的心上,又怀了这么一个不可告人的希望,当然更有结好他的必要。便忙着点点头笑起来:“我们一定要重重地答谢你,回头请你就到我们下处来,和赵四哥谈谈行不行?”

季兆雄向来也知道赵四是秋海棠的总管事,听他这么一说,心里就定了许多,脸上也重复堆出很亲热的笑容来,欢天喜地地看秋海棠上车走了。

回到天津饭店,秋海棠的脑海里,已构成了一个很周密的计划。

“赵四哥快给我出去买一些东西!”他来不及地掏出二十块钱的钞票来,递给赵四,“只要两样日用的东西就好了!”

“究竟是什么东西啊?”赵四呆着一张胖脸,莫名其妙地问。

秋海棠不就回答他。

“女人用的?”赵四突然灵机一动,居然明白了一半。

“不错,女人用的。”秋海棠一面打开一只抽屉,向里面堆着的几个古旧的中国信封和一叠中国信纸看了一眼。“慢些,还要买些洋信纸洋信封,要拣好的买!”

“这做什么啊?”赵四更不懂了。

“信纸信封是我自己要用的,另外再买两样女人用的东西,送给罗……袁太太。”秋海棠说到这里,脸上禁不住又透出了非常兴奋的笑容。

“送给袁太太!二十块钱?”赵四看着手里的钞票说。他想如果袁太太真的已把他们的事料理好的话,像这么大的一件事,像她那么阔绰的身份,怎么好送区区二十块钱的礼物做酬报呢?

“你不用管!只要买一打手帕,和一小瓶香水就够了!”秋海棠几乎就要告诉赵四这是他和罗湘绮所商定的用作掩饰的方法了。

“只怕太少了有些拿不出手吧!”赵四又叽咕了一句,然后才移动他那一双矮胖的大腿,准备走下楼去。

那个一天到晚在做洋钱梦的小荣奎,突然三脚两步地从楼下跳了上来,险些儿把赵四撞倒。

“你还得快些赶回来咧!”秋海棠看着赵四的后影说,“袁公馆的季兆雄回头就要来找咱们,那是一定要你去打发他的。”

“他不过是想你的钞票罢了!”赵四一针见血地说,一会儿,他那冬瓜似的身影已在门帘外消失了。

荣奎瞧赵四一去,便立刻挺一挺腰,显出马上准备打架的神气说,“老板,往后你再也不用见了那些混混们便害怕了!要是他们再敢上咱们这儿来胡闹,不教他们挨两下耳括子,这才怪咧!”

秋海棠瞧他这一个平常胆小得像一头耗子一样的伙计,突然这么变了气质,心里真不懂是怎么一回事。不由回头去向墙上挂的那架日历瞧了一眼,奇怪今天是什么日子,会把这一头小耗子,激得这样威风抖擞起来。

“你出去不久,司令部就派了四个弟兄来,正好有几个混混在这儿胡闹,给他们上去只一喝,便全像小鬼见了阎王一样地逃走了。”荣奎这么一说,秋海棠才知道他还是“狗仗人势”,掌不住立刻就向他发出了很鄙夷的一笑;然而无论如何,已可从他的报告里,知道罗湘绮是的确给自己尽了很大的力量了。

“大概二老板也回来了吧?”秋海棠疑心赵玉昆回来之后,脸上有些不好意思,所以躲在房里没有出来。

“这倒没有。”

“咦?”他记得湘绮告诉他,今天饭后胡督军已派人去把玉昆保出来了,怎么至今还没有回来,他想总不致再出什么岔子吧?

荣奎的心里,倒巴不得赵玉昆再在警察局里多关几天,上年的仇恨,兀自还在他舌尖上留着一些酸味咧!

“打伤了人,怕没有这样容易放出来吧!”他捧着一柄空茶壶,慢慢地走出去,嘴里故意用着不高不低的声音这样说,想让秋海棠听见,他明知这一位老板是决不会跟他发脾气的。

秋海棠对待手下人的脾气固然很好,但这时候他的不和荣奎计较,却还另外有着一个缘故,那就是他心里太高兴了!

一个长得那么端庄秀丽,而又具备着丰富的知识和高洁的品行的女人,竟像梦幻一样地走进了他的生活领域中来,任何人所企求不到的慰藉,已出乎意外地降临到一个唱戏人的头上了。这样的遇合,如何能够使他不高兴呢?现在即使沈麻皮的手下把他所有的行头一起扣住不放,甚至把他自己和赵玉昆一样地关进警察局去,他心里也满足了,而且还可以为他们发誓,决不怨恨他们,反要感谢他们,他永远不敢忘记自己能够在这样有利的情形之下,和罗湘绮见面是完全出于他们所赐的!

实际上,罗湘绮对于他,不但并不曾像王掌柜媳妇之流的一见面就流露出那样热烈的表示,而且也没有说过一句直接宣泄情意的话,要不是秋海棠的感觉特别灵敏,真不会知道她已对自己发生超出寻常范围以外的情感的。然而秋海棠却不仅已经知道,而且还确信只要照着这个方向前进,他几年来所想望着的那种安慰,便必然可以得到了。

袁宝藩的那一条又长又大的身影和赵玉昆的至晚未归,虽也使他把原定的计划延迟了几小时,但当旅馆里的人完全睡静之后,他终于提起了笔杆,伏在一张小桌子上,摊开着赵四给他买的一本很讲究的洋信纸,决定写出一封他生平所从未写过的最重要的信件来。

他把笔锋搁在砚台上,不住地抹着,脑海里的思潮,像煮沸了的开水一样地涌起来;他觉得自己应该说的话太多了,本来只想写一封短柬,实在是不够的,至少得写一封六七张信纸的长信。他想自己学戏的经过应该是要告诉她的,还有家里的境况,以及他和袁家叔侄俩的交谊,也应该很坦直地写出来,此外,他还想就对方所处的不幸的境地,表示一些热烈的同情,最后他觉得才可以加上几句宣泄爱意的话。

“……”结构似乎很完满了,可是笔尖一落到纸上,就发生一个极大的困难,他再也想不出开端应该用什么称呼。

他真怨恨自己方才为什么不勇敢一些,先向她探问一下,只要问明白从前她在学堂里叫什么名字,那么称呼就容易了。现在要是光脱脱地来一句“夫人赐鉴”,或“女士惠鉴”,不但有些欠通,而且教对方看了,也不免要好笑。

这一个问题足足耗费了二三十分钟的沉思,最后,他才决定完全不用什么称呼,第一行就这样写:

“我生不幸,甫十二龄已因父丧家贫母老之故,被遣入玉振班为童伶矣。尤可痛者,师复任心所欲,责令专习旦行,以一男子而令调朱敷粉,作女儿装,诚可耻极矣!”

像这样写下去,材料固然很多,别说六七张不成问题,就是要写满六七十张,大概也不是难事;可是他想罗湘绮可愿意费这么许多的工夫看自己这一篇小传呢?同时他还觉得与其唠唠叨叨地说上一大篇,不能引起对方的兴趣,还不如写得短而精彩一些的好。

“此次前来津沽,百无所获,惟于困厄中得睹芳颜,实私衷所不胜欣慰者也……”

这一次,他决定最多以三张为度,但第一张写了两行,自己就觉得这样写下去,必然又是一个长篇了,因为既说“不胜欣慰”,当然就得说出所以欣慰的理由来,至少也得告诉她一些自己过去生活的枯燥,并且还少不掉要插进一段赞美她的话;这样一铺张开来,哪里还能收束得住?没奈何,只得又把第二张信纸撕了。

他把右手托住了下颔,凝望着挂在墙上的两支宝剑出神;隔室里传来的重浊的鼾声,告诉他赵四和唱小生的李玉桢已毫无挂虑地走进黑甜乡去了。这几天来的奔走和争执,虽然已使他同样觉得很疲倦,但在他没有把这一封信写完以前,睡眠是绝对不可能的。

“连日进谒。得亲謦,实快生平;而女士之仙姿玉骨,蕙质兰心,尤为仆所无限钦慕者……”

第三张信纸似乎很可以顺利地写下去了,但经不起自己再把第一段重看了一遍,便又觉得万万不能合用;像这种肉麻的句子,不是那些捧角家所惯用,而为自己所最痛恨的吗?自己毕竟还是个男人,还是个戏子,看了尚且不免汗毛直竖,又怎么能去唐突罗湘绮那样一位端庄高贵的女性呢?

秋海棠的念头才这么一转,那第三张信纸便又捏成一团,被送入字纸篓去了。

眼看一本很厚的信笺簿,快撕剩一半了,他的疲乏的脑神经才为了他显示了一个奇迹,使他在短短的三四分钟以内,写成了下面这一封短柬:

“此次之事,多蒙助力,感激无由言宣;一切纠纷,日内可望结束,惟在返京前,尚有下情相告,拟请见约一谈(到府或他处均可)。千乞勿却,并早日赐复是祷!仆吴钧拜启”

这样他才觉得很满意了,虽然他对于追求女性的事实在一些经验也没有,可是只凭常理推测,他也知道与其绕着大圈子抄过去,还不如直接从正面进攻来得干净爽快。他想万一对方真没有意思的话,只要不给回信,自己就可以知道了。

“或许她不知道吴钧是谁吧?”信封黏好之后,他倒又踌躇起来,因为吴钧这个名字是他自己所起的,外人知道的很少,但秋海棠却委实不愿用他的艺名或吴玉琴三个字和罗湘绮通信,因此仍用了它;依他的揣测,有那么一打手帕和一瓶香水同时送去,再加上罗湘绮的聪明,她应该是可以猜到“吴钧”是谁的。

信和礼物,在第二天早上,都很顺利地送出了,同时还据赵四报告,他答应送给季兆雄的一百元,也顺便给他带了去,受的人似乎非常高兴。

但有一件事却很使秋海棠忧虑,那就是赵玉昆的失踪。据警察局说,昨天下午已经把他放了,可是直到第二天下午,玉昆还没有回天津饭店。荣奎跟秋海棠的琴师金大个子两个人出去找了一晚,把附近所有的小酒店全走遍了,只是不见他的影子。

“不要给那些混混们做了?”赵四昂起着一张胖脸,透出怪紧张的神气问。

其时他们都在马金寿的房间里,这个实际上还不到三十岁的唱须生的青年人,外貌却萎颓得已像六七十岁的老人了,他的一大半的光阴是消磨在烟榻上的,因为他的头衔是谭派须生,上台去必须阴阳怪气,炉火纯青,抽大烟当然是必须具备的条件了!

“这倒不怕!只要他们不用家伙,一二十个混混还不够二老板打发咧!”金大个子倚在门框上,右手不停地搔摸着自己的光头说。

“毒龙难斗地头蛇,不要把人家看得太轻了!”赵四却不以为然。

秋海棠默默地坐在马金寿的烟榻上,并不表示什么意见,他知道赵玉昆不但膂力强大,身子滑溜,而且为人很机灵,照理不致会在那些光棍面前栽跟斗,而且事实上一时也的确无法找到他,看来只好等回京以后再说了。

“明天沈麻子的兄弟约定要来跟我们谈谈,想把明年的公事讲一个妥当,那么这回的事就算一笔勾销了。”赵四看着秋海棠说。

“大舞台的钱我可不想再赚了!”马金寿放下烟枪,没精打采地说,他也知道人家决不会再约他,便故意先这样的说。

秋海棠慢慢地打烟铺上站起来,伸了伸腰。

“这会子我心里乱得很,有事留着明天再商量吧!”他一面说,一面掀开门帘,就想跨出去,但走了一步,便又站住了。“荣奎,跟我去,问你一句话!”他回头来单独向荣奎说。

虽然他也知道这个小伙计太油滑了,多少带一些危险性,可是几年来已把他差遣惯了,倒也很有些不能少他的困难。

荣奎很恭顺地随着他走到楼梯口,想不出他有什么话要问。

“下去向账房里问一个讯,可有人送过什么信来没有?”秋海棠用着很低的声音嘱咐他,脸上差不多就要红起来了。

“慢些!”荣奎正想走下去,秋海棠又把他喊住了。“你告诉他们,只要有信送来,不管什么时候,就给我带上来……那是很要紧的信!”

要荣奎去办这种没有银钱出入的事,比较上是最可靠的,不消几分钟,他就回上来了。

“现在没有什么信,他们说一有就给你送上来。”

秋海棠掏出一只夜光表来看了一看,知道罗湘绮即使有回信,也不会在深夜十一点钟的时候派人送来了。事实上,这封回信直到第三天早上才从邮政局寄来,信封以内,还有信封,显见寄的人是怎样的小心,信也写得很长,至少有秋海棠去信的十倍。

这一个上半天,他差不多没有和赵四、马金寿、金大个子一班人见过面,湘绮的信,像世界上一种最浓厚的胶水一样的,把他牢牢地黏住在床前的一张小桌子上。湘绮不但已把自己怎样给袁宝藩欺骗的经过,一齐告诉了他,而且还很明白地说,愿意和他做一个永久的朋友。

在秋海棠的生命史上,这一天真是最快乐的一天了!吃午饭的时候,他的食量足足比平日增加了三倍,可是假使有人问他哪一个菜做得最好,或是赵四在一路吃的时候跟他说了些什么话,他是一定答不出来的。

“假使我们早一年见面就好了!”他一路在房里洗脸,不觉一路又想起了罗湘绮,便独自这样慨叹着。

他瞧时候还早,自己尽管不知道湘绮所说的粮米街在什么地方,但有两个钟头的工夫去找寻,谅必也不致再有什么困难,便决定一个人先走出去,不向赵四荣奎一干人提半个字,免得将来多一条痕迹。

天津的中国地本来不怎样大,虽然他不坐胶皮车,只凭两条腿走路,但绕了三刻多钟,也就在户部街后面找到了这一条冷僻的小路了。

三十四号是一所古旧的小平房,屋子最多不过两进,但大门和二门中间的天井,却相当的宽大,东西两边,各种着一棵大槐树,桠枝虬曲团团如盖,看去真像两顶脱了纸的破伞。地上收拾得很洁净,门窗和墙壁也漆髹得很新,大概距离上次修葺的日子,最多不到三个月咧!

秋海棠在二门口迟疑了好一会,不敢再闯进去。第一,他恐怕时间太早,湘绮自己还没有起来;第二,他想客人走到这里,至少应该喊一声了,可是怎么喊呢?虽然他已从回信上知道了湘绮的名字,然而彼此才见了两度的新朋友,怎么就好直截爽快的喊“湘绮在家没有”呢?

没奈何,他只得还像在台上做戏一样的高声咳了两声嗽。

这个符号的功效可真不小,马上就有一阵很轻快的脚步声传布了出来,一会儿,二门敞开了,站在石阶上的是一个布衣布裙,装束完全跟女学生相同的少妇;可爱而真诚的笑容,浮现在她那薄敷脂粉的脸上,这还有谁呢?当然就是秋海棠两天来时刻不忘的罗湘绮了!

“来得好早!”她把身子一侧,让秋海棠在又惊又喜的情绪中走进了二门来。

第二进屋子的中堂里,安着一张挂有白桌帔的方桌子,上面供着一个牌位,和烛台香炉之类,使秋海棠立刻想到了湘绮信里所提起的为了她的受骗,以致病势加剧而不久就撒手西归的母亲。

湘绮引着他走进了两边的耳房。

“你在这里待一会好不好?”湘绮先招呼他在一张椅子上坐了,然后微微一笑,很活泼地奔进了后面去。

秋海棠竭力镇定了自己的心神,抬起头来,向屋子的四周打量着,这是一间长方形的屋子,布置很简单,但非常洁净,一些没有富贵的气象,只有一种古雅而幽静的风趣。北面的壁上,挂着一张狭长的团体照,秋海棠走过去一看,便知道是湘绮从第一女师毕业的时候所照的了。照片上的人像大约只有半个指头那么大,但不消半分钟,他就立刻把罗湘绮找出来了。他对那一张黄豆大小的脸庞仔细地端详着,觉得非常的眼熟,似乎这个人已跟他在一起生活有十多年了!

“放在那一边!”正当他在端详得出神的时候,忽听湘绮的声音在他后面响着,回头去一看,湘绮正掀开了帘子走进来,屋里却多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正把两盏茶、一碟脆枣和一碟洋糖,依着湘绮所指的方向安到一张小几上去。

“让我们坐着说话吧!”湘绮先自在下首的一张椅子上坐了,然后堆着微笑,竭力把秋海棠让到上首去。那个长得很清秀的女孩子,一声不响地放下了两个碟子以后,便透着满脸的憨笑走出去了。

“这是一个在我们家里长大起来的小丫头,天生的又聋又哑,只有心里倒还明白。”不等秋海棠问,湘绮便自动给他这样说明着。

“大凡哑子同时一定也是聋子,因为他们不能开口,即使有人辱骂他们,也不能回话;所以老天可怜他们,爽快教他们不要听见了,心里倒可以好受些。”秋海棠完全像到了自己家里一样的很随便地说。

湘绮笑着点点头。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约你上这里来吗?”

这一问倒险些就把秋海棠难住了,使他端着一盏茶,迟疑了好半晌,才像小学生做作文似的慢慢地迸出了下面这十几个字来:

“因为你愿意和我做一个永久的朋友。”

可是这十几个字委实说得太好了,它的影响不但使听的人立刻涨红着脸,低下了头去,便是说的人也觉得脸上热辣辣地像已经犯了一桩大罪一样。

屋子里约摸静默了三四分钟。

“并不只为这一个缘故,”还是湘绮先鼓足了勇气说,“我的意思是想让你多知道一些我的身世。”

秋海棠透着极庄重的态度,向小几上的一碟碧油油的脆枣看了一眼,并不就插嘴。

“袁宝藩他有本领能够骗到我的身子,却不能骗到我的心,更不能使我忘记过去的一切!”罗湘绮的说话,渐渐显得激昂悲愤起来。“我母亲从发觉他的骗局的第二天起,病势便沉重了,她一面痛恨他,一面又觉得太对不起我,便抵死不愿再住在那边,由我和父亲把她送了回来,使她仍得在自己家里咽了最后一口气。”虽然事情已过去了一年多,但湘绮一提到这件事,禁不住眼圈又红了。

在这一节话里,秋海棠实在觉得无法插嘴,只能继续静坐着倾听。

“因为这所房子是我母亲瞑目的所在,而且我自己一生中所过的最愉快的日子,也都是在这里过的,所以我决定仍把它保留着,甚至还利用了他的钱,全部修整了一下,所以看起来反比从前新得多了。”说着,湘绮脸上不觉又浮出了一丝苦笑。“我父亲也一直住在这里,直到最近才带了一笔钱,到南方去看我的哥哥。”

“袁镇守使也常到……?”秋海棠开始想问,但又自觉太唐突,忙立刻咽住了。

“他可从没有来过。”湘绮却已知道他所要问的是什么事了。“这也是我当着胡督军太太的面跟他讲定的。他可以玷污我的身子,却不能再玷污我家的门庭!现在,这里一切都和一年前一样,每天静悄悄地没有一个来客,看家的也还是那个哑丫头,当他不在天津的时候,我住在这里的日子很多,我们的吃用衣着,都和从前毫无改变:只是我这一个人,却已永远不是清白的女孩儿了……”

说到这一句,湘绮的声音已变得非常的酸楚,使秋海棠听了,马上从心底里涌起了一阵怜惜和悲愤的情绪。

他把一手支着下颔,一眼不眨地看着湘绮的脸,差不多有五分钟没有移动他的视线;湘绮也像没有觉察一样,尽自望对面墙上的几幅字画看着,不觉彼此都看出了神。

其实两个人都没有看见什么,他们的两颗心正像火车上一对飞轮似的不停地在旋转着,彼此都想不顾一切的向对方倾吐自己的衷曲,但又觉统共只见了两面,不应该相知得这样快,而且一时也不知道应该打什么地方说起才好。

这粮米街原是城内一处很偏僻的所在,罗家住的又是独院,屋子里的人不说话,外面也就一点声音听不到,只剩一阵阵不很遒劲的秋风,在窗外树梢上吹动着。

“坐着没有什么意思,我给你瞧一些东西好不好?”湘绮突然站起来打破了沉寂的空气说。

秋海棠当然是来不及的说好,但在湘绮没有把她所说的东西捧出来以前,他却委实猜不到是什么好玩的东西。

实际上湘绮所取出来的却不是什么玩物,而是一本小小的照相簿;然而这个倒真是秋海棠所最爱瞧的,同时湘绮也知道他一定爱瞧,因为这上面所贴的几十张照片,全是她从小到大,二十多年中所留下的各个不同的影子。

秋海棠小心翼翼地接了过去,像赏鉴古物似的一页一页地翻看着,每一张照片,至少要耗费他三四分钟的工夫去端详,嘴里还要不住地问每张像片拍摄的地点和时期;他觉得这真是他一生中一个最重大的损失了,因为在湘绮这许多照相中,竟没有一张是和他同摄的!

“这是谁啊?”在第六页上,他发现有一男一女两个十来岁的小孩子拍在一张照片上,女的那个当然是湘绮,但男的却不知是谁,便含着很明显的妒意问。

湘绮一直就站在他的背后,很敏捷地答复他所发的问句,但这时却故意不就回答。

“是你的表兄弟吗?”秋海棠突然回过头去,很莽撞地问。

湘绮忍不住噗哧一笑。

“表兄弟?他自己告诉你的吗?怎么这个人也猜不到!他就是我的亲哥哥,至今还在南方养病,我们在小时候倒的确是最亲热的!”

“我怎么偏不能生在她家呢?”又是一桩憾事,秋海棠想。

可是越往后翻,他的憾事却越来越多,因为有不少照相,都不是湘绮一个人照的;跟她同照的人有些是亲戚,有些是同学,在秋海棠的眼睛里看来,这些人的运气都是非常的好,足以使他相形见绌。

直到那个哑丫头把一笼现蒸的肉包子端出来,他还没有看到最后一页。

“你打算几时回北京去?”湘绮伴着她的特客吃了几个包子以后,便放下了筷子这样问。

“我暂时不想出台,就是在这里多耽搁几时也不妨。”秋海棠几乎就想说,“我希望能够和你时常谈谈,只要袁镇守使不来,我就不走。”

他的话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湘绮心里已早就明白了。

“明天你可以到这里来吃午饭,只要我们行动谨慎一些,这里你是可以常来的。”

从此,秋海棠果然就接连着到罗家来了三次,无论在形迹上和精神上,彼此都禁不住有一种热情流露了出来,只是双方都很知道自制,即使在最兴奋的时节,也不过相对一笑而已。

后来班里所有的角儿和他手下的人差不多全回去了,赵四也一再的跟他说,如果没有什么要事,还是早些回北京去的好;同时袁绍文也有快信给他,告诉他自己已从承德回京,看到了他几天前所打去的电报,不知道天津的事情讲好没有,希望他早些去信答复,或是爽快回京面谈,这样才使秋海棠决定第二天动身。

但前一天的晚上,他依旧没法使自己安坐在天津饭店里,踌躇了好久,结果还是上粮米街三十四号罗家去吃的晚饭;又且因为明天就要分手了,不由流连得更晚了一些。

“说也可笑,”酒的力量已在湘绮的脸上加添了一重比胭脂的色泽更鲜艳的红光。“你终算也是一个红角儿了,可是我却从没有听你唱过一句……”

“你为什么不早说?否则我早把胡琴带来了!”秋海棠在酒后也不由比往常兴奋了许多。“现在就干唱一段给你听好不好?”

“好当然是好的。”湘绮说了一句,眼睛便看着秋海棠。

秋海棠立刻从餐桌边站了起来。高兴得忘记了一切的烦恼,马上就想对着墙壁,拣一段最拿手的戏唱给湘绮听。

“慢一些!”湘绮随手拈起了一支牙筷,向秋海棠指了一指。“你别唱那些花旦戏,这个我可不爱听!”

“那唱什么呢?”

“小生戏你也能唱吗?”

“怎么不能!”秋海棠侧着脸,用一双已有七八分醉意的眼睛瞅定着湘绮,湘绮也不由很娇媚地向他一笑;壁上的时钟正打着九下,………………的声响,摇曳在空气里,好久没有消失,但两个人都像不曾听得一样。

“有一段罗成叫关倒是怪激昂慷慨的,你可愿意听吗?”从这三四天来的坦白的谈话里,秋海棠已充分认识了湘绮的个性,知道只有这一类的戏才是她所爱听的。

“唱得低一些吧!”湘绮轻轻地说。

秋海棠把身子更向右边旋过了一些,脸对着东墙,昂起了半颗头,真的开始唱起来了:

“黑夜里,闷坏了,罗士信。西北风,吹得我,透甲如冰。耳边厢,又听得,鸾铃振。想必是,那苏烈,发来兵……”

这是一段娃娃调,在舞台上的时候,惯常都用锁呐胡琴合配,调门非常的高,秋海棠起初原是竭力把嗓子压低了唱的,但唱了两句就按不住了。湘绮听得他唱得那么响,虽然知道那个哑丫头还是听不见的,可是两边的邻居,似乎也不得不有所顾忌,心里原想止住他,却又不愿打断他的兴趣,而且那样清润嘹亮的歌声,听在耳朵里也委实很美妙,便依旧默不作声地倾听着。

“没有胡琴戏就唱不好。”唱完了一大段二黄原板,秋海棠便旋过身子来摇着头说。

湘绮又向他笑了一笑。

“你说我究竟唱得好不好?”秋海棠就在椅子的右边蹲着,仰起了脸向她看,双手牢牢地攀住了椅子的扶手。

“别人的话我不相信,大概你总可以老老实实地给我说一声吧?”

“好是真好,可惜只有我一个人听见,也没有人给你喝彩。”她微俯着上身,很放任地让自己的视线和秋海棠的视线不偏不倚的对流着。

“哪个要人家喝彩?还是你好好地奖我一奖吧!”他勇敢地把双手往上一伸,抓着湘绮的肩头。

“你要奖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