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海棠回到北京的第二天,便接到了一封从天津寄来的快信,虽然在他自己的心理上,这封信差不多已经是一封家信了,但不幸的是信递到他手里的当儿,他的畏友袁绍文恰巧就坐在他对面的一张沙发上,两下的距离,最多不过四五步路,这就使他不能不暂时把这封信藏起,同时还竭力安定心神,不使自己的兴奋的情绪透露出来。

“快信是谁寄给你的?”绍文衔着一支卷烟,轻轻地这样问,但并不是盘诘,只是亲密的朋友中间所常有的一种关切。

过去的几年中,秋海棠对于他,委实从不会说过半句谎话,现在几乎使他手足无措了。

“是……是玉昆寄来的。”好容易给他想出了一个掩饰来。

绍文放下了手里的报纸,微微一笑。

“这个家伙倒也硬气得很!他自己因为打坏人,连累了你,便就此不来了,其实从小的老兄弟,有什么生分的?”他偶尔望壁上的时钟一看,便立刻站了起来。“快些,今儿三叔不是要我们去吃饭吧?现在已快十二点钟了,我们要走就得走啦!”

秋海棠的脸上,不由突然红了一半,他现在几乎没有勇气再看见袁宝藩了。

“你先请好不好?”他支吾着说,“停一会赵四还有一些事情要跟我商量商量……可是最多再过半个钟头,我一定也到了。你先请一步吧!”

绍文打衣架上取下了自己的呢帽,很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想不出秋海棠为什么这样神情恍惚起来,心里似乎有什么事放不下,便走前一步,透着极诚恳的态度说:

“有什么事不妨说出来,让我听听,何苦一个人发闷?”

他倒真是好意,但这件事秋海棠怎么能对他说呢?而且他越是这样问,越使秋海棠心里觉得慌乱起来,要不是多年唱戏的经验帮助他,几乎无法再掩饰。

“实在只是一些小事,七爷。”他像做戏一样的勉强装得镇定起来,还故意低下头去,拂去了衣角上的一些灰尘。

“好,那么我就先走了!”绍文戴上了帽子,一路走一路向他说,“你能够去最好,真的不能去也无妨,反正三叔也没有什么正事。”

往常因为绍文在他家里走动得很勤,所以彼此就不拘什么客套了,绍文要走,他总是站起来点点头就算了,今天他却破例把他送到了门口,心里似乎觉得十二万分的对不起他,同时又惟恐他再退回来。

这对于绍文,当然是格外觉得很奇怪的,他在车子上不住的反复思索着,不知道他这一个好朋友的态度,今天为什么变得这样突然反常起来?

就在他一路狐疑莫决的时候,秋海棠已躲进了自己的卧室去,慌不迭地撕开了湘绮的来信,在一种兴奋得几乎就要晕过去的情绪下开始一行一行的阅看了。

“……你走了之后,我有整整一昼夜忘记了睡觉,忘记了吃饭。对于你,我当然可以毫无忌讳地说:最初我心里的确是充满了懊悔和怨恨的感觉,好像有许多人站在我的面前指着我痛骂,我险些真要相信自己已经犯了一桩大罪了!一个已有丈夫的女人,怎么再能干出这种事来呢?何况你还是一个戏子,一个唱旦角的戏子!”

看到这里,秋海棠的脸是完全涨红了,心里也不由深深地懊悔前天晚上不该那样的兴奋,以致破坏了自己好几年来的操守,和自己真心敬爱的一个女人的贞节。

“也许她从此不肯再理我了!”他不由怀疑这一封信或者就是绝交信呢?

但再看下一节,湘绮的语气便完全不同了。

“丈夫,然而我的丈夫是谁呢?袁宝藩,他只是我的杀母之仇,哪里可算是我的丈夫!不错,他们有钱的人即使娶上三妻四妾,在我们中国,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我不能禁止他;可是他要娶小老婆,就该从那些倡伎和别的一般身份适称的女人中间去找寻,不应该玷污一个清白人家的少女。何况根本又不是两相情愿,而是他用了极卑鄙无耻的手段,布成了一个骗局,使我们全家钻进这个圈套的。所以我觉得我不但不是他的妻子,而且也不是他的小老婆,只是给他幽禁起来的一个囚犯!凭着这种种的理由,昨天深晚,我就毫不隐瞒的把我们的事告诉了……”

“呀!”秋海棠差一些吓得失声高喊起来。

“……我母亲的亡灵。我燃起了香,虔虔诚诚地在她灵座前默祷了几十分钟,现在我的心已完全安定了,而且我相信母亲在地下一定也是觉得很安慰的……!”

秋海棠的心也跟着安定了,他不由深深地松了一口气,得意的微笑,也立刻浮到了他脸上来。

“……从此以后,希望你能够永远当我像你家里的人一样,我自己也决心永远爱你,只要有一个机会,我一定会想法子跳出姓袁的樊笼的……”

他情不自禁地把那几页信纸抱在胸前,当它们像一个人一样地温存着,好久才放下来再继续阅看。

“……你的职业和环境都和别人不同,以后行动必须格外谨慎,像他那样的一个人,是决不会把杀人当做一件事的……”

湘绮这几句忠告,实在并不是过虑,秋海棠自己也曾听袁绍文说过,有一次,袁镇守使手下有一个办理文稿的人,私通了他家里一个丫头,在发现的那天,便被袁宝藩自己用手枪打死了。说起这个人的老子,还是跟老袁一起在保定当小兵的把兄弟咧!

但在当时,秋海棠却并没有连带想到这一件事,因此也就没有把湘绮这几句话深印在脑海里。

一星期之后,他已经无法再使自己安坐在北京了,华乐园三天约定的戏唱完之后,他便告诉袁绍文和赵四等一班人说,刘玉华最近从南方回来,在香河家里害病,有电报来要他去一次,所以不能不出门三四天。这一篇谎话别人听了,倒果然很相信,只是无法瞒过荣奎;他想自己和三老板是差不多永远在一起的,这几天工夫里何尝见过有电报给他呢?

“这里头一定有文章!”当他把秋海棠送出大门的时候,便禁不住暗暗这样想。

秋海棠却万万料不到这小子会如此生心,跨上火车,便巴不得立刻就到天津;然而火车究竟不是他造的,也不是为他一个人而开的,在规定的钟点以前,他当然只有坐在车厢里发闷的份儿。

“忘记没有向袁绍文打听一下,不知道老袁几时也想到天津去。”在闷坐的时候,他才想起自己动身以前,竟没有顾虑到这一点,可是再一想,心又放下了。第一,他以为老袁无论哪一天从北京动身,湘绮那里总应该有些消息;第二,他想自己只在粮米街走动,不到袁家去,彼此也就绝对不会撞见了。

可是一见湘绮,他才知道自己所料的有一些不对。

“他的脾气太古怪,每次来从不先通知我。”湘绮倒一直还住在粮米街的家里,和七八天前一样,因此秋海棠竟不需再费写信约会的手续,便马上见到了她;待秋海棠问起了袁宝藩的消息之后,她便皱紧着眉头这样说:“所以我第二封信上就劝你少上天津来,反正我们的心已永远拴在一起,身子疏远些有什么关系呢……”

湘绮今天穿的还是一身很朴素的布衣,只是发髻上插着一朵尚未全放的紫红色的雏菊,似乎另外又添了一重风韵。

“我自己也实在没有办法,一颗心简直从没有回到北京去过。这短短的几天,在我真像过了几十年一样。”秋海棠手里捧着一杯那个哑丫头才递给他的清茶,目不稍瞬地看定着湘绮。

湘绮不觉慢慢地垂下了头去。

“如果你真担心他会来的话,我今晚便依旧回去吧!”秋海棠把右脚踏在门限上,上身微俯,双手捧定了那个茶杯,眼睛从湘绮的身上移到了外面的庭心里去。

这是第二进屋子和第三进屋子中间的一个小天井,里面种着许多菊花,一头小花猫正伏在遍晒着阳光的花台上睡觉。

“这又何必呢?”湘绮也慢慢地站到了长窗边来。

“既然来了,让我们忘记了一切,快快乐乐地过几天吧!谁也不知道这种日子能有多少呢……”

说到这一句话,湘绮和秋海棠不由同时苦笑了一笑。

可是以下的两天倒的确过得很快活,那个哑丫头显然也知道了他们的心事了,款待秋海棠几乎比湘绮还要殷勤。第三天早上,秋海棠还在湘绮的卧室里发现了一幅新绣的秋海棠,端端正正地挂在靠近铁床那一边的墙壁上,配着非常精致的镜框和彩须,使他感激得几乎掉下眼泪来。

“最难消受美人恩。”秋海棠随手取过一支铅笔来,在一张刚撕下的日历的背后,纵横上下的把这句诗写了一二十遍,还没有把笔放下。

湘绮就在旁边瞧着,不由侧着头噗哧一笑。

“你的书大概看得很不少吧?”

“噢……”湘绮这一问,才把他的注意力从那纸片上移开了。“不错,这……这都是袁绍文几年来不断鼓励的力量。唉!”说到这里,一声短短的感叹,便由不得他作主地发了出来。“所以,我们这件事对于他,委实多少有些说不过去。”

“然而他本人原也是反对他叔父的!”湘绮很干脆地说,“我虽不敢说他一定可以原谅我们,但这件事对于他,也只有很少的一些间接的关系,何致就说不过去呢?”

“因为一向做事太谨慎了,现在稍微有一些不谨慎,心里便不觉胆怯了许多。”秋海棠慢慢地把那支铅笔放回了笔筒里去,脸上透着很为难的神气说。

湘绮正斜坐在床沿上,半个身子靠定了床栏杆,双手抱住膝盖,仰起着脸,眼睛看在一行一行的甍砖上,大约默想了两三分钟。

“胆怯有什么用?”她并不向秋海棠看,只像自言自语地说,“像我们这种偷偷摸摸的样子,那儿还谈得上谨慎两个字,简直随时随地都可以给人家揭破;到那时候,别说你对袁绍文面上定然弄得大大说不过去,便是我们对于我们自己也何尝说得过去呢?”

秋海棠垂下了头,几乎给她说得毛骨悚然起来。

“现在你又不能就和他办交涉。”

“话不是这样说法!”湘绮的眼光,这才从上面的甍砖上移到了他的身上来。“方法也不是死的,反正你家里并没有什么牵挂,我们要走是很容易的事。”

“走到哪里去呢?”他想到自己每次无论上什么地方去,街上总有人指指点点的在议论他,好像他脸上贴着名字一样,因此不由不怀疑走到什么地方才可以没有人知道。

“天津北京这种大地方当然是不能去的,而且这样的繁华所在我根本也不欢喜,除了远一点到南方去之外,近的乡村也行,你难道没有家乡吗?”

“怎么没有!前年我妈死了,还是我自己送她的灵柩到家乡去的,那就是沧州的东乡,张开眼睛往四野里瞧,差不多全是绿的东西。”提到家乡,秋海棠的精神顿时就振作了不少。“光是田里种出来的蔬菜,现采现做,就要比大鱼大肉好吃得多咧!”

湘绮立刻从床上站了起来,显然也很兴奋的样子。

“沧州虽然太近一些,但既然是乡下,想必还不致就会给他们找到的。只是袁绍文前年有没有和你同到那边去呢?”

“没有,因为我那边根本没有家了。”

“那么还有什么人呢?”

“有一房叔父和几个堂姊妹几个堂兄弟,都是庄稼人,挺老实的。”秋海棠不断地抚摩着自己的双手,觉得这一双手果然保持得很嫩了,细腻也并不输如一般的妇女,但讲起实用来,怎比得上他叔父他堂兄弟他堂姊妹那些人的粗糙得比毛竹还不如的手呢?“跟他们一块儿过日子,兴趣当然要比现在好得多,不过他们乡下人胆子未免小些,如果知道了我们的事,一定是不敢收留我们的。”

湘绮更向前走了几步,衣角已碰到了靠秋海棠右首所按着的一张方桌子。

“我的意思原不是这样想,”她弯着四个指头,轻轻地在那桌子上叩了三五下。“一个人想打主意教别人收留他,根本就不是什么主意了!天下的事谁能依靠谁呢?所以我们这件事不做便罢,要做就得靠自己……”

秋海棠的嘴唇才微微一动,想插口进来,湘绮却已继续很有劲地说下去了。

“你可以先把节下的钱寄一些回去,托你的叔父在附近代买几亩田地,再盖上几间小平房,只说是每年夏天,准备要到乡下去歇息一两个月,这样他们也就不会再多所猜疑了。一面你还好凑着这个机会,多给你叔父一些钱,使他心里高兴,将来同处一村,多个照应总是好的。”

“这个方法很好,过几天就让我自己下乡去走一次。”秋海棠不住地点着脑袋说。

湘绮不就说什么,先把身子一转,换了一个方向,改为背对着窗,脸对着那两扇畅开着的小门。这几天,门外已挂上布帘了,那是灰绿色的土布做的,两层布的中间,还夹着一些薄棉,上下各钉两条寸许阔的横木,压住了帘脚,不使它给风吹起来;式样不但已经陈旧,便是布的颜色,也显得很暗淡了。

“你自己去实在不大好,”湘绮沉吟着说,“常常离开北京,你手下那些人要觉得奇怪了,可是突然把许多钱寄到乡下去也不大妥当,最好还是你先寄二三十块钱回去,请你叔父当盘缠,让他自己上你那儿来商量……”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突然一阵登登的脚步响,那个哑丫头已拉开门帘走了进来。

“啊……啊……啊……”她堆着一脸很天真的笑,一进房便指手划脚的向湘绮做起手势来了,喉管里还勉强发出一种咿咿呀呀的声音。

湘绮和她常在一起过日子,自己差不多也就成了哑巴,做手势,看手势,在她已比说话还容易了。

“她说煤铺子里把两箩煤送来了,叫我们到外面去看一看,把钱付给他们。”她笑着给茫无头绪的秋海棠解释。

秋海棠也不由笑了,无论他怎样聪明,也想不到那个哑丫头所做的几个手势之中,竟会包含着这许多意义。

“这样说,她的做工简直要比我们唱戏的还细腻咧!”他一面跟她们走出房去,一面这样打趣着说。

湘绮却没有听见,她正和那小丫头并着肩在前面走,一路互打手势,一路穿过院子去;秋海棠便随手在堂屋里的餐桌上捡起了一份当天的天津商报来,捧在手里,胡乱翻看着。

“湘绮的计划是对的,”可是他的脑神经显然并没有集中在报纸上。“不等回去,决定就写一封信给叔父。”他的念头开始很急剧地转动起来。“寄三十块钱下去,他老人家一定很高兴了。……唱戏的饭本来就不是久远之计,自己能够在乡下置一些家产,正是古人所谓未雨绸缪,再好没有的事;何况还有这么一个美秀温文的好伴侣呢……”

报上的新闻,他虽没有注意去看,但两条手却仍不自觉地在动作着,一会儿就把两张报纸翻到了最后一版。

“……所怕的还是一旦事情闹破,给老袁派人上沧州四乡去一搜……”他的第二个念头才想得不到一半,便给那哑丫头回进来打断了。

她的脸上还是堆着怪有趣的憨笑,先把他的衣角拉了一下,然后又用右手向外面一指,接看又是双手一阵乱摇。秋海棠还道是湘绮叫他,便放下报纸,打算就此走出去,不料那小丫头的手摇得更厉害了,甚至连头也跟着摇起来。

“我可不懂啊!你这是什么意思呢?”秋海棠忍着笑向她问。

她却还是先把手望外面指了一指,然后又连连地摇手,不过这一次又增加了一个手势,那是把右手的一条鸡指竖起来,在他面前晃了几下。秋海棠看了,虽然知道这是代表一的意思,然而一个什么呢?一箩煤吗,还是一个人啊?

实际上倒的确是代表一个人,只是那个哑巴说不出来。湘绮因为外面才来了一个人,万万不能让秋海棠和他撞见,便特意做手势指挥她的哑丫头,叫她进来嘱咐秋海棠不要走出去,偏是秋海棠不懂她的手势,而同时这个丫头的年龄又小,一时想不透其中的利害,她瞧秋海棠丢下了报纸反想跨出堂屋去找湘绮,虽然觉得他已错会了自己的意思,但要伸手去拉住他,却又害臊不愿,并且她实在不知道秋海棠出去碰见了这一个人会发生什么大关系,否则她当然是会竭力拦阻他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还是去问问你家小姐的爽快!”秋海棠真不耐和她再猜这种哑谜了,脚下一加劲,只几步便越过了天井,反把那小丫头丢在他的后面。

还亏罗家第二进屋子是分着前后两半的,中间有一排八扇屏门隔着,绕出屏门,才是那一间小小的厅堂和两个厢屋;秋海棠的左脚才踏进前厅,还没有把整个身子从厅后转出去,便先自嚷道:

“你要她告诉我什么?她的手势我……”

话说到一半,他才发觉厅外的石阶上,另有一个身材瘦削,穿一件灰布大褂的男人和湘绮在一起站着,而且脸庞正朝着里面,只一看就知道是个熟人,便急急把底下的话咽住,慌不迭地退进屏门后去,虽然他觉得自己的动作已经非常的敏捷,而且还有半扇屏门做掩蔽,似乎不致就给厅外那个人发觉,但方才的两句话实在说得太响了一些,那个人怎会不注意呢?

他握着一颗上下剧烈跳动的心,呆怔怔地站在屏后的反轩里,仿佛背脊上已给那一对尖利的三角眼狠狠地刺了一下。

那哑丫头瞧他依旧又退了回来,倒觉得很欢喜,还道他已领会了自己的意思,便向他微微一笑,独自跨出前厅去了;可是她这一去隔不到两三分钟也又退回来了,脸上显着异常懊恼的神气。这次她也不再和秋海棠做什么手势了,便拉着他的衣袖,当他像瞎子一样地一直拖进湘绮的卧室。

“季兆雄是老袁的马弁,这里当然是要来的,可惜我没有想到这一层!不知道有没有给他看见?”秋海棠在房里来来回回地蹀躞着,一路不停地想。

他先是归怨那个哑巴不会说话,后来再想想自己也有些太卤莽,这里的地方尽管藏得很巧,然而险也真险,一撞到袁家的人,便没有一句话可以解释。

“万一季兆雄已看出是我,立刻就向湘绮询问,她将如何回答呢?”他担忧湘绮已在外面受季兆雄的羞辱了。

真不知道等候了多少工夫,湘绮才皱着眉头走进来。

“……你假使不那么高声叫喊,十有九倒还不致给他瞧见!”湘绮的语气里,多少有一些抱怨他的成分。“后来我虽然忙着掩饰,他也很狡猾地假装没有瞧见一样,但看了他那两颗闪烁不定的乌珠,使我心里就不由不害怕。”

“那么我今晚就离开这里好不好?”秋海棠无可如何地说。

湘绮却来不及地摇头。

“我看他现在一定还在左近掩藏着,一出去倒反而给他瞧得清清楚楚。”季兆雄的阴险的性情,在过去的一年中,也已在湘绮的心上留下很深刻的印象了。“要走还是明天走,而且必须我自己先回英租界,故意找一些事把这个人绊住了,然后你才能打这里动身。”

湘绮这一番布置倒的确不是多余的,季兆雄方才虽只听见了秋海棠的声音,待他想注意,人已退进了屏后去,所看到的只是半个后影,一时当然不能认清。可是他看了湘绮的脸色,便估定中间必有隐情,他尽管并不忠于袁宝藩,却决不肯放过这样容易弄钱的机会,所以他从罗家出去之后,便一直在粮米街上打圈子,决心想揭破湘绮的秘密,凑此敲诈一番。当晚虽然候到九点多钟还不见有人出来,他的心却还不曾死,准备第二天早上再去守候;不防湘绮已料透了他的心意,清早八点钟便回到了袁公馆,就借着他昨天所报告的那个厨子酗酒打架的事绊住了他,直到吃过午饭,估量秋海棠已搭上火车走了,才让他自由。

就凭这样,他后来还特地又上粮米街去了两次,竭力向罗家的邻居打听,多少也给他弄到了一些线索。

一眨眼又是六七个月过去了,现在湘绮才碰到了一个真正困难的问题,那就是她腹中的一块肉!按照受孕的日期推算,这个孩子无疑的就是她和秋海棠的爱情结晶品,可是近来的情形又有变化,使她一时不能就实行走的一法,尽管秋海棠已在沧洲老乡置下了田产房屋,也无法打破这一个困难。

最使她为难的其实还是父亲的回来,和哥哥的突然相偕北返,改上西山去养病;因为最初她父亲原说过不惯那种“姨丈人”的生活,打算利用从袁宝藩手里所弄到的几千块钱,带往杭州去,一面治理他儿子的肺病,一面就在南方找个落脚,不再重回天津。哪知一到杭州,正碰上他妹丈丢掉了浙江省公署的原差不干,想上广州去当电报局长,同时葛岭疗养院的费医生——就是向来给湘绮的哥哥治病,而且已治得有了一些起色的那个医生——也因合同期满,匆匆就要回美国去了,临走时便把北京郊外西山上的一家医院郑重推荐给他们,因此罗家父子俩便反而一齐回到北方来,使湘绮平添两重大累,再也不敢想到出走这一个念头了。

但留在袁家,即使袁宝藩心里不起什么疑心,自己又怎么留得住?将来孩子下地之后,难道真的打算认老袁做爸爸吗?

可是腹部的高涨已不容她再迟疑了,没奈何只得暂时让袁宝藩沾一些便宜,故意装得郑重其事的把这个喜讯告诉了他,勉强使事态缓和下去。

这在秋海棠的心头上,自然更是一件不可开交的大事,他一方面要为湘绮担忧,惟恐在她分娩之前,就会有人把这中间的真相告诉袁宝藩;一方面又不胜替自己焦急,深怕将来孩子落地之后,竟给袁宝藩领去,从此便和自己成为永不相识的路人。

他的思想尽管并不顽固,年纪尽管很轻,什么“宗嗣问题”、“嗣续问题”的一类念头,尽管还没有钻进他的脑神经来,但他总不能改变自己的个性!他是一个最欢喜孩子的人,全世界的孩子,在他心目中看来,没有一个不是活泼可爱的小天使,何况这个未来的小天使,还是他和湘绮的爱情结晶品呢?要他甘心放弃他,实在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当他受了好几个前辈同行的迫促,老远赶到沈阳去唱一次堂会戏的时候,预算距离湘绮临盆的日子,已只差三四十天工夫了,孩子的问题,日夜在他心头萦系着,上了台,再也不用想打起精神唱戏,一出《四五花洞》,别人都拚命的冒上,他自己却险些连词儿都忘掉,几乎不能下台。

在沈阳住了五天,别人都兴高采烈地往各处去乱跑,他却统共只上日本侵占的地面去了一次。

临走的一天早上,金大个子和荣奎等一干人全上街去买东西了,秋海棠却独自留在旅馆里,没精打采地躺在床上出神;也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时候,才突然发觉屋子里已进来了一个人。

“这几天我瞧你一直在上心事,倒忍不住要来见你一见了!”说话的就是赵玉昆,剃着光头,敞着衣襟,说话很干脆,行动又轻快,又没有声息;半年多不见,什么都不曾改变,只是今天时候还早,脸上居然例外的找不到一丝醉容。

“啊!是你?”这倒不是秋海棠所预料得到的,心里顿时就高兴了许多。

“不是我是谁啊?”说着他照例又扮了一个鬼脸。

“这样说起来,这几天堂会里的那个草上飞,一定就是你了!”秋海棠立刻从床上蹦了起来,欢天喜地地拉着玉昆的手说:“你这个人也真古怪,打天津一走,居然闯到关外来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怎么一回事?告诉你吧!要吃饭?”玉昆瞧他一站起来,便自己躺了下去。“你要问我为什么改了这个名字,那还不是和你把吴玉琴三个字改成秋海棠一个样儿吗?”

“我瞧你倒还混得不差吧!”秋海棠也不和他客套,便自己拉过一张椅子来,靠着床沿坐了。

“不差,至少没有你那么大的心事。”赵玉昆那两颗灵活的眸子,尽在他脸上打盘旋。“喂!老三,有什么事不妨说出来大家听听,说不定我这个不成材的哥哥,还能替你出些力气呢!”

这种心事怎样能说出来呢?最初,秋海棠原是绝对不想告诉他的,但玉昆的口齿向来很伶俐,经不起他用了许多旁敲侧击的方法,秋海棠的心便有些活动了,而十几年来相处得像亲兄弟一样的感情,也在无形中催促着他,使他经过了十多分钟的踌躇之后,终于吞吞吐吐地把自己和湘绮的事,一起说了出来。

“这个倒是很痛快的!”玉昆也兴奋得大笑起来。

“想不到你竟会替许多受过老袁欺凌的人出这么一口恶气……”

“轻一些好不好?老二。”秋海棠听他像欢呼一样地高喊着,便慌得来不及地站起来把房门掩上,一面向他连连地摇手。

玉昆却反而笑得更响了。

“哈哈!现在怎样又胆小起来了?老实说,这件事要不是你自己告诉我,我真不会相信!”他把两条腿架得高高地仰望着帐顶说,“可是这位女学生也真有勇气,将来好歹让我见一次面行不行?”

秋海棠却只能望他苦笑了一笑。

“孩子的事你不用担忧!”玉昆的瘦小的身躯,一经蜷缩起来之后,真像床上躺了一只猫一样。“只要她先向老袁撒一个娇,言明不进医院不生儿子,到那时候,做哥哥的就有办法了!”

“进医院有什么用呢?”秋海棠莫名其妙地问。

玉昆可并不就给他说明,只重复地拍着自己的胸膛说:

“只要她能进医院,前三天先给我一个信,我就有本事把你的亲骨血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