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薄暮时候了,天上一团团棉絮似的白云,已渐渐化成了灰褐色,火一般的太阳,也在半小时前走上了它的末路,只剩四分之一不到的躯体,还逗留在地平线的上面,从西北那边发出一些暗红色的光华来,使空气里的热度,一时无法再降低下去。

就在一家靠近电车路的小酒店里,有两个穿短衣的人,在借着夕阳的余光,一路喝酒,一路说话。

“他妈的!就是这一件事吃不定。”一个脸上瘦得只剩皮,不见肉的人,睁大了一只三角眼说:“你想咱们大帅这十几年来玩了不少女人,谁也没有生过一个蛋,怎么偏是这里的一个倒能给他生起儿子来呢?她这个肚子要不是秋海棠给她弄大的,我季兆雄可以马上把脑袋割下来!只是想不出那个小子弄了什么手脚,竟会教生下的孩子一丝儿也不像他,可是也不像咱们大帅!老实说,跟女的也不像,多半是哪里去换来的杂种!”

对面坐着的是一个敞开了前胸,赤腿赤足的少年汉子,耳朵边斜插着半截烟尾,脸上身上,都充分透露着一股混混儿的气息,正喝了一口白干儿把酒杯放下来。

“说不定你看走了眼也是有的。”

“忘八蛋才看走眼!”季兆雄的酒显然喝得比他特地邀来的客人还多,所以说话倒比平时爽快了。“他要不是偷了人家的小老婆,凭我季兆雄跟他有什么交情,他会乖乖地一百五十的借给我吗?……”

因为时间还早,惯常喝夜酒的人还没有来,店堂里除了他们两个,就只剩一个乡下老头儿了。

“再说他不唱戏,常到天津来也就是一个大漏洞!”那少年汉子点点头说:“可是,季老五,你也不够交情!今儿你才说出来,弄了他那么许多钱,前几次咱们给你当跑腿,上天下地地钉着他,临走总是一块两块好洋钱,连一张五块头的交通票也没有见过,你说……”

季兆雄倒没有料到自己会漏出这样一个破绽来。

“过去的话咱们也不用再提了!”他把一碟堂倌才端上来的白肚向他客人那边推过一些,一面涎着脸,像央告一样地说:“王二哥,今儿这一次你们尽可放心,只要谁能够找到他们的老窠,我姓季的就准孝敬他五十一百,再反悔我便是你的孙子!”

王老二先把碟子里所剩的最后的一块牛肉夹起来,送进了自己的嘴里去,然后微微冷笑了一笑。

“别吹牛,季老五!你欠周秃子的二十块钱也没有还咧!”

“我说你们都是草包,真是一些不错的!”季兆雄也把前胸上的一排钮扣解开了,略略昂起了半个脑袋说:

“打架你们是好的,义气也有,在天津这个码头上,你们几位当然都算是好朋友了。”他瞧王老二一听草包两个字,脸色就突然沉了下去,深恐得罪他,忙来不及地掉转口风,重重捧了他几句。“只是你们做人太爽快了几分,万事不用脑筋。你以为这个钱一定要我季兆雄自己掏出来吗?不是的,我哪儿有钱呢!只要你们把他的根脚一抄出来,我就会向他来一次狮子大开口,他知道把柄已到了我手里,胆子自然小下去了。”

“那么你究竟想要他多少呢?”王老二透着绝不信任的态度问。

这一点却不是季兆雄所愿意说明的,即使他愿意,他现在也还说不出来。因为他不但整天想要钱,而且还有一颗永远不能满足的贪心,没有一百的时候,他想得到一百就够了,但真正有人给了他一百,他又一定会想两百。所以天公地道地说一句良心话,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想向秋海棠要多少!

“多也不想,有三百块钱能够让我还清几笔旧债,见了人不用再低头,我也可以放他过去了。”季兆雄透着似乎很知足的神气说。

王老二却不加可否,只把杯子举起来,慢慢地喝完了剩下的半杯白干儿,心里暗暗在盘算怎样应付的步骤;因为他知道季兆雄说的话,简直比人家放的屁还不可靠,自己在打听到秋海棠和罗湘绮所密筑的香巢之后,要是直截爽快地告诉他,不弄—些手段,那时候别说一百块钱要吹掉,也许连十块钱都不能到手咧!

同时季兆雄心里也一样的在打算,他想要是真的能够弄到三百块钱的话,王老二弟兄两个决定分他们六块钱;光是跑一趟腿,有百分之二分给他们,委实是不亏负他们了!

实际上,这两个家伙这一番心思都是白花的,因为湘绮的布置非常周密,别说自己的行动十分谨慎,便是秋海棠每次上天津来,也完全听她调度,所以王老二王老三两个小混混受了季兆雄的嘱托,虽然一再追踪过秋海棠几次,结果却一些线索也没有。晃晃眼又是一个多月过去了,偏是季兆雄近来财运不通,到处想弄钱,却到处碰壁,欠的店账和赌债渐渐把他逼得没有办法了,最后,他不由不重复想到了秋海棠头上去。

这几天袁宝藩和袁绍文恰好都在天津,正从北戴河玩了两个礼拜回来,因此秋海棠来的时候,也照了湘绮的嘱咐,一下车便直接到袁家,并不像每次那样的住在天津饭店。袁镇守使对于他,现在虽然已经不再有什么野心了,但见了他还是非常高兴,便欢天喜地地把他留了下来,准备一同玩上几天再回北京。

“吴老板,上次跟你商量的一笔小数目,今天可以帮帮忙吗?”这一天清早,凑别人都还不曾起身的时候,季兆雄便悄悄地溜进秋海棠的房里来,堆着一脸极难看的笑容说。

秋海棠一看见他,身子便不由冷了半截。前个月他到天津,虽已遵着湘绮的嘱咐,竭力拒绝了他几次要求,但心里便添了一重极大的心事,他知道这个性子又险又韧,活像一条毒蛇一样的家伙是决不肯放过他的。湘绮信里尽管说不久就要找个机会,向袁宝藩进言,要他把季兆雄停歇出去,并且叮咛他无论如何不许再借钱给季兆雄,可是他那一张只剩皮不见肉的脸一出现,秋海棠的心里便立刻寒起来了。

“……我已经好久不……不……出台……,自己手里也……也……窘得很呢……!”他放下了手里的报纸,勉强吞吞吐吐地说。

季兆雄的两个三角眼只一转,便知道他心里有些胆怯,同时这几天他也的确太需要钱了,便决定不顾一切,破例的对他硬一次试试看。

“真人面前别说假话,吴老板!”只一秒钟工夫,他已铁青着脸,换了极强硬的口气了。“有道是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你别小看了我季兆雄;老实说,问你借钱还是客气的;惹得我翻了脸,你便是用钞票把我包起来,我眼里也不会当你是一个人咧!”

这一来季兆雄的算计可完全错了,秋海棠生平所最怕的就是人家对他一味又软又赖皮的厮缠,像这样硬撞硬挺,结果反会把他的拗性勾起来的。

“你说话太不客气了!”原是垂下的头突然抬了起来,眼睛直接看定了季兆雄。“别说我不欠你的钱,就是欠的话,你这样对付我,我也不能还你!”

他的突然反抗,固然使季兆雄觉得很诧异,可是他也不肯就此软化下去。

“好,吴老板,你的事都在我手里,回头你不要后悔!”说着,他便旋过身去,装着立刻要走的架子,心里却还想秋海棠或许会自己转圜,马上手伸出来拉住他。

“我没有什么事要后悔!”不料秋海棠竟存心不买他的账,话风也是一直硬到底,于是季兆雄就不能收蓬了,只好横一横心,头也不回地走出去了。

他这么一走,秋海棠自然也就没有心思再看报了,他真恨不能马上走进去和湘绮商量;然而袁宝藩在这里,他有什么机会能够跟湘绮说话呢?但事情显然闹得很僵了,如果不先防备,万一季兆雄真施什么毒计,吃了他的亏便来不及了。

“先找玉昆去商量一下吧!”他匆匆披上了一件白印度绸的大褂,连草帽也不带,便很快地溜出了袁家。

自从湘绮生的那个女孩子出世以后,玉昆仗着自己的机智,和秋海棠所有的金钱的力量,另外收买了一个才出生的男孩子,把她掉了出来;一切找屋子,雇奶妈的事,也统由他替他们办好。从此,他自己便依旧用着草上飞的艺名,一直在天津搭长班,这两三年来不知道在暗中帮了秋海棠和罗湘绮多少次的忙,季兆雄的无法找到他们的香巢,一大半也就为有赵玉昆夹在里面变化腾挪的缘故。

直到现在,他自己却还是个光棍,终年住在法租界的一家小公寓里,过着极怪僻的生活,房里除了一张狭得不到三尺阔的木榻和一口已经破了四个角的衣箱之外,便空洞洞的再也找不到别的东西了。

这一天早上,秋海棠找到他哪里去的时候,他就在那张木榻上散手散脚地躺着,沉浊的鼾声里,不断地在喷散出一阵阵浓烈的酒气来。

“老二,醒一醒行不行?”

尽管在睡熟的时候,机伶的人还是机伶的;秋海棠只轻轻地喊了他一声,玉昆便醒过来了。但当秋海棠把来意说明之后,他却大大的不以为然起来。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统共只睡了四个钟头,便给你巴巴的赶来闹醒了!”他一面把敞开着的短褂扣起来,一面很着恼地说。

秋海棠背着双手,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踱着,只当没有听见一样,让玉昆一路埋怨他,一路洗脸换衣服。

“因为这家伙一直总是向我低声下气的死缠,今天突然这样硬起来,好像抓到了什么把柄似的,所以我要急着赶来向你商量一下了!”这屋子里倒真是干干净净的连半个凳子都没有,秋海棠每次来,不是满屋子乱走,便是像现在这样的靠在门框上,稍微让身子沾到一些东西。

“老兄弟,这有什么急的?”玉昆最后才拉上了一双已经长着眼睛嘴巴的布底鞋的后跟,做出准备要出门的样子。“今儿或是明天,先派几个人去向他送一个信,教他安静些,便什么事也没有了!”

仗着他的玩意儿好,说话也灵巧,花起钱来又相当爽快的便宜,在天津住不到三年,不但吃戏饭的同行,背地里都在夸赞他,便是街上几个有头脸的混混,也没有一个不说草上飞赵二老板是一条汉子;所以像季兆雄那样一个狗仗人势的马弁,以及他所结交的那些无名少姓的小流氓,在玉昆看来,的确是不值介意的。

“话虽这样说,可是不知为了什么缘故,今天我心里乱得很,反正你已经给我闹醒了,还是同上那边去坐一会吧!”秋海棠也知道玉昆要出门是最容易的,屋子向不收拾,门也从不上锁,说走可以就走,因此不等他答应,自己便当先跨出了房去。

“大概不去你也放不过我。”玉昆把双手插在短褂上的两个口袋里,嘴角边叨着一支才燃旺的前门牌烟,左肩搭一件又黄又皱的山东府绸大衫,一路懒洋洋地跟着秋海棠走出去,一路用模糊不清的声音说:“那边去?又要怕人家生事,心里偏又放不下那边……”

他们所说的“那边,”实际便是指秋海棠和罗湘绮所密营的金屋——并不是粮米街上的罗家——而在英租界北端的一条很冷僻的路上;他们每次去,总得先到别处绕上一会,然后叫一辆车子,突然出其不意的赶去,使无论怎样机伶的人,也无法跟踪。

屋主是一个有钱的老太太和两个孙女儿。终年不问外事,并且进屋的时候,秋海棠已声明自己是个吃轮船饭的人,妻子在学堂里教书,兼充舍监,所以尽管他们每个月难得去住上一两天,她们也不以为异了。

“爷,轻一些,小宝宝打半夜里起有一些发烧,这会子还睡熟在哪里呢!”当秋海棠和赵玉昆走到半扶梯的时候,那个工钱拿得比别人多两三倍,丈夫儿女又一起给秋海棠带到沧州东乡去住大瓦房、吃太平饭的奶妈子,已打屋子里迎出来了,紧皱着眉头,低声沉气地向他们这样说。

“受了凉没有?”秋海棠听了,便来不及地把脚声放低,一面瞅着那怪忠诚的奶妈子问。

“这几天天气太热,小宝宝不大肯穿衣服,说不定是受了凉啦!”

说话间三个人已走进了外房,这是一所小洋房的二楼,——房东一家都住在楼下——外房是一间大统间,有两扇门通里面两间屋子,靠阳台的一间是秋海棠和湘绮的卧房,后面一间便是这奶妈带着孩子所住的。

秋海棠已随着那奶妈子走进里面去看他的女儿了,丢下玉昆一个人留在外房。

在两扇法国式长窗中间的一狭条奶黄色的墙壁上,新近又添挂了一架六七寸阔的小镜框,里面嵌着一张怪活泼可爱的女孩子的照相,一边还用蓝墨水写着“梅影二周岁摄”六个很纤细的小字,是女人的笔迹。

玉昆随手把那一件山东绸大衫往左边的一张藤椅上一丢,便叉着双手,站在那一架镜框前面端详起来。

“看梅宝这孩子的相貌,倒又是个地上少见的美人胎子,细看起来,简直一半像娘,一半像爷,假使有一分像我,这一张小脸便完全断送了……”他心里暗暗这样匪夷所思地想,脸上不觉便浮起了一重怪顽皮的笑容来。二十七岁的人,还像个孩子一样。

突然,靠阳台的那间卧屋的门推开了,一个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你怎么今儿又在这里?”

那是湘绮家的哑丫头,常常也到这里来帮他们做一些事,顺便伴伴奶妈子。

她正把一条才换下的床毯捧着想下楼去洗,见了玉昆,便憨憨的向他一笑,玉昆这才想起她是个天生听不见、说不出的苦瓜。

“啊!不对!这孩子上这儿来得太勤,又且不知道怎样避人,小心这件事坏在她的手里!”一个怪可怕的念头,突然拥上玉昆的脑海来。“停一会必须跟老三说一声,叫她这几天千万不要走动,宁可另外去雇一个老妈子来帮忙。”

这一点后来他虽然就跟秋海棠说了,可是当天吃过饭以后,那哑丫头临走的时节,秋海棠却还不得不对她做了许多手势,要她在晚上多兜几个圈子,悄悄地再溜上这里来,相帮奶妈照看小梅宝;因为小梅宝的身上不但有些发烧,而且神志一直很昏迷,据玉昆找来的大夫说,或许要变抽筋也说不定。而湘绮这几天偏是绝对不能回家照料,所以这个哑丫头倒变成万不可少的人了。——尽管她又聋又哑,作事却非常的熟练轻快。

“二哥,跟你商量一件事行不行?”秋海棠看女儿吃过一次药以后,便和玉昆一起走了出来;快分手的时候,又侧过脸去,皱着眉头,向他轻轻地这样问。

玉昆耸了耸肩膀,眼睛并不向他看。

“总不致于跟我商量一颗脑袋罢?”

“别打趣!”秋海棠很勉强地笑了一笑。“我看梅宝的病很不轻,她妈又决不能回去看她,我呢,晚上要是给他们大吃大喝的一闹,也未必一定可以走。好在天乐离袁家很近,你一下戏就到袁家来一次,只说有事跟我商量,那么咱们就好溜回去了。”

这对于玉昆当然是无有不能应承的,但随便他怎样机伶,也料不到后来他上袁家去的时节,偏不是大吃大喝大唱把秋海棠绊住了;在晚上发生的,竟会是那么一件可怖的意外。

秋海棠才跨进袁家的大门,似乎觉得那个管门的老张很仓皇地向他使了一个眼色,但他和老张平日向不说话,委实想不出他为什么要向自己使眼色;而且门房里另外还坐着一个听差和一个马弁,老张神气也显得非常害怕,又使秋海棠不敢冒昧向他询问。

“这是什么意思呢?”他一路踌躇,一路慢慢地走进里面去,就在一间袁宝藩平日用为休息室的屋子里坐定了,瞧壁上的时钟,正指着五点三刻。

袁镇守使叔侄俩都不见,院子里有个小厮正在浇花,一见秋海棠进来,便丢下水壶,急不及待的奔进里面去。

秋海棠解下了长衣,很无聊地在一张红木旋椅上坐着,心里还不停的在惦记他那病了的女儿。

这间屋子距离袁宝藩的上房已经很近,秋海棠虽没有进去过,但依着情形推测起来,至多再隔一排屋子,必然就是湘绮的寝室了。

他坐定了不到一分钟,仿佛就听得里面有许多人的声音,乱七八糟的在吵闹着,好像有人在高声叱骂,又有人在哭泣。楼板顿得震天价的响,并且还夹着一个小孩子受了极大的惊吓的哭喊声,似乎最后一进屋子的楼上,正在排演一出全武行的好戏。

秋海棠的心开始有些跳动了,但即使他站到了窗前去,也听不见里面有湘绮的声音。

突然,方才奔进去的那个小厮又退出来了,可是他并不再浇花,却一言不发的在阶石上坐定了,每隔一会儿,便旋过头来向秋海棠看看,透着极度可疑的神气。

“里头有什么事闹得天翻地覆的?”秋海棠倒忍不住先向他询问起来。

“没有什么!”那小厮堆着满脸很尴尬的神气说,“请你坐一会,大帅马上就要出来了。”

秋海棠正想竭力把心神安定下去,突然听得里面一声惨叫,接着又是扑通一响,人声便更杂乱起来了;而那一声惨叫叫得又是那么尖,那么高,听在耳朵里,便立刻知道是打女人的喉管里发出来的。他虽没有听湘绮这样叫过,一时不敢决定是她,但里面除了她以外,谁还敢这样叫喊呢?

他毫无力气地退往一张藤榻上去坐着,心是跳得快要离开腔子了,接着那个月洞门里又奔出了几个人来;第二个便是袁绍文,满头大汗,神态慌张,一看见他,脸色变得更灰白了。第三个就是季兆雄,嘴里不停的在低声说话,样子显得很兴奋,差一些就要向秋海棠笑出来。

“什么事这样忙,七爷?”他立刻站起来问。

但袁绍文等三个人已经急匆匆地穿过院子出去了,他只仿佛看见绍文对他使了—个眼色,一个无可奈何的眼色。

他正想追上去问个明白,不料那个坐在石阶上的小厮,竟很大胆地站起来把他拦住了。

“吴老板,请你不要出去,大帅马上有话要给你说咧!”

这情形是显然很可怕了。

“难道季兆雄几句捕风捉影的话,老袁就会相信吗?”他急得不住的在屋子里乱转,心里再也想不出一个计较来。

一会儿,季兆雄又领着四五个下人退进来了;这一次,他竟毫不客气地看定着秋海棠,发出了一阵充满着恶意的冷笑,因为绍文并没有跟他们一起退进来。

秋海棠一见他的冷笑,便觉得屋子里的温度顿时降到了零度以下去;当他继续又发现后来的几个人的手里有一扇破旧的门板抬着的时候,他的眼前几乎完全变成一片漆黑了。

“老张向我做一个眼色,原来就为这件事!”缓了一口气之后,心里才似乎路略清醒了一些。

但隔不到十分钟,最可怕的一件东西,毕竟映上他的眼帘来了,那是一个血肉模糊的人体,直僵僵地平放在门板上,由两个人抬着,一步一步的从月洞门里走出来;尽管血污已染遍了她的头脸,但看了她的身材和衣服,秋海棠便立刻知道就是那个和他分手不到四个钟头的哑丫头了。

“啊!”他竭力想赶出去问个明白,但结果却反而倒在一张方桌子的旁边晕过去了。

当他重复醒过来的时候,发觉身子已被牢牢地捆缚在庭心里的一棵桂花树上了,站在他面前的正是季兆雄,昂着头,双手叉在腰间,两个三角眼睛里,透着说不出的得意的神情。袁宝藩坐在旁边的一张藤椅上,敞开着上衣,露出一大块又粗又黑的胖肉,嘴里不住的还在“他妈的”、“混蛋”、“兔崽子”的乱骂,怒火显然还没有平下去。

另外再有几个当差和一个老妈子,分散着站在袁宝藩的后面。

“可恨那个哑子太调皮啦!给她那么轻轻一死,就没有人再好跟这小子对质了!”袁宝藩咬牙切齿地说。

“可是,大帅,”季兆雄马上回头来,弯着半个身子说,“别说那一张照片跟那一架镜框都是证据,光是这小子一瞧见那丫头的尸体,便会难受得晕过去,大帅心里也就可以明白了!”

其实袁宝藩的心里越是明白,便越是难受。人当然是最恨当忘八的!

“好,先泼一桶冷水上去,把他弄醒过来!”

“他早就醒啦!”

秋海棠醒倒是真的醒了,可是他实在没有勇气把脑袋抬起来。

“哙!吴老板,大帅有话问你!”季兆雄早把秋海棠再三接济他的情谊忘得干干净净了,心里所剩留着的,只是最近两次索诈未遂的忿恨;他一抬手便揪定了秋海棠的长发,硬生生地把他的头拉起来。

同时老袁也开口了。

“好小子,你太忘本啦!”他的眼珠睁得像龙眼一样的圆,比起七八年前,他在广德楼拚命对秋海棠叫好时的神气,又另有一种令人害怕的声势——简直可以说是一团杀气。“不想想这几年来要是没有我姓袁的捧场,你能有这么一天吗?别的我现在也不跟你多说,只问你除了那个死丫头之外,还有谁跟你们拉马?”

秋海棠紧闭着眼睛,只当没有听见一样。

“你想装聋吗?老实给你说,里头的那个已给我揍了一顿,全说出来了。这个老田妈就曾在粮米街碰到过你!”袁宝藩的手向左边一个神气奸诈得不输如季兆雄的老妈子指了一指。

同时季兆雄的手里又猛可一用力,差一些就把秋海棠的一簇长发揪下来。

这个狗仗人势的奴才所给予他的侮辱,以及袁宝藩所说过的“里头那一个已给我揍了一顿全说出来了”的一句话立刻合成了一服极强烈的刺激剂,使秋海棠原有的那种羞愧害怕的心理,顿时变为不可抑制的暴怒。

他竭力忍住了痛,把头一挣,便马上挣脱了季兆雄的手,一面把两颗充满着怒火的眸子很有力地向他脸上转了一转,两条眉毛也突然竖了起来,他决定不顾一切地反抗了!

“还有谁吗?不错,还有一个!”他的目眦欲裂的神气倒果然慑住了季兆雄的气焰,使他不敢再有妄动,而秋海棠的目光也就接着移到了袁宝藩的脸上去。“这一个人就是你!”

老袁倒也诧异得说不出话来了。

“你能告诉我吗?她是你的什么人?当初你又是用什么手段把她骗来的?”秋海棠的声音简直越说越响起来。

“你要审问我,对不起,还是先审问你自己!”

这倒是袁宝藩所从没有碰过的大钉子。

“他妈的!打死你这兔崽子!”说着,他已跳上去,接连在秋海棠的脸上打了两个嘴巴。

“打得好!总有一天你也要恶贯满盈的!”大量的鲜血从秋海棠的嘴唇里流出采,他却还是睁圆了眼睛大骂。“就是把我打死,你也还是一头专吸民脂民膏的死忘八!”

院子里站着的几个当差险些儿笑出声来。

“还不快把我的手枪拿来?”袁宝藩气得暴跳如雷的喊着。

有一个马弁已移动脚步想走了,但季兆雄却突然拦住了他。

“慢些,大帅!”他立刻挨到老袁身边去,陪着笑说:“这里是租界,弄出事情不大好收拾,小的倒有一个计较,比枪毙他还要痛快!”

今天季兆雄真不愧是袁宝藩的一个红人了。

“你说!你说!”

“咱们不要杀死他,只用刀子在他脸上划一个十字,使他从此见不得人,这一世便够他受用了!”季兆雄这一个念头,倒已经不是此刻才想出来的了。方才他没有向袁宝藩告密之前,他的另一个计划便是弄一瓶硝镪水,毁坏秋海棠的容颜,略泄自己的忿气,现在事情已经完全闹开,他便觉得尽可爽爽快快地改用刀子了。

袁宝藩回头去向秋海棠那一张虽然已变成灰白色,但始终还是很清秀、很俊悄的脸庞看了一眼,便立即把头一点。

当季兆雄移动脚步,打算奔出去拿刀子来的时候,秋海棠差一些又要昏过去了。平日因为他天性爱美的缘故,脸上偶然生了一颗热疮,或是在什么地方碰伤了一些,他心里就像压了一块石头一样,往往不停的在镜子面前照着,一天恨不得换几种药,直到疮口收好,血痂脱去,脸上的确不曾留下什么痕迹,他才能安心睡觉,现在季兆雄竟使这样的狠心,偏不叫袁镇守使干干脆脆地杀死他,而要用刀子在他脸上划一个十字。

一个十字!这还哪里像一张脸,哪里像一个人呢?

“季兆雄,你也曾受过我的好处啊!”他的被绑缚着的身子立刻像害寒热病一样的颤抖起来了,声音是喊得非常的高,非常的惨,真像一头待人宰割的羔羊。“假使你还是一个人,还有一分良心的话,请你爽快把我杀死了吧!”

袁宝藩一听到秋海棠的第一句话,便把眼珠向季兆雄那边闪了一闪,可是今天,他正在用人之际,当然不愿意先对付他,决定慢慢再追究。

“死没有这样容易的事!”季兆雄倒真是一个又阴险,又狠辣的家伙;听了秋海棠那样惨痛的呼号,竟然依旧无动于衷,脚下反奔得更快了。“你等着吧!要不了五分钟,老子就会进来服侍你的!”

现在秋海棠就只剩一线希望了,那就是袁绍文赶快回来。

说也奇怪,方才他分明瞧见绍文是从里面赶出去的,而且身上只穿一套纺绸短衫裤,照理不会出门,怎么这一会子始终不见他进来呢?眼见起了这样大的风波,他倒反而躲起来不问不闻,这又不像绍文平日的行径。那么他要到什么时候才出场呢?

秋海棠一眼不眨地望着那通往外边去的一扇门等候着,希望绍文会来得及回来救他。

“七爷!七爷!绍文!绍文!……”到了无可奈何的时候,他也只能拉直嗓子极喊了。

“好小子!你还不肯安静一些吗?”袁宝藩很不耐烦地走上来,立刻用一条手巾堵住了他的嘴。

可是他的视线才和秋海棠的目光一碰上,却也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在这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的眸子里,已充满着一种愤怒、怨毒和拚命的情绪,使看见的人永远不能忘记,就像我们从旧小说里所看到的冤鬼一样,它会在你心坎中种下一重恐怖,使你在幻觉上永远看到这一对眸子。

门开了,外面走进一个人,但不是秋海棠所盼望的袁绍文,而是那个丧尽天良的季兆雄,手里已握着一柄步枪上惯用的刺刀,一闪一闪地在发出耀眼的光来。

秋海棠知道是绝望了。

“啊!不要这样啊!你们……不要……这样对付我啊!”他竭力吐出了嘴里所堵着的东西,没命地狂喊着,不等季兆雄的刀子刺到他脸上来,他已经早失去知觉了。

当袁绍文累得满头大汗把胡督军拖着一同赶来的时候,秋海棠的身子已直僵僵地躺在地下了,脸已染得像一颗血球一样,左边的一个眼睛也被刀尖划破了,简直丝毫不再像一张人的脸。

“这是谁干的事?”绍文抬起头来,瞪圆着一双眼睛,向院子里每一个人看了一下,顶上的头发几乎全竖起来了。

没有人敢回答。

“这是谁干的事?我要跟他拚命!”他一直站到袁宝藩的面前去,相距不到半尺,血红的眼睛,直钉在老袁的脸上,他已经完全否认他是自己的叔父了。

“老七,别这样暴躁!”胡督军的来意,原是应着绍文的要求,想给秋海棠说情的,不料秋海棠已给他们这样残忍的伤害了,而绍文的狂怒,已到了立刻要和他叔父火并的地步,他便不得不一变而为反替袁宝藩说情了。“这件事,论理的确是老兄弟你太鲁莽了!你把他这样毁了,岂不比死还要难受?”

袁宝藩倒也想不到他这一个侄儿竟会如此狂怒起来,而且他不能忘记自己从小那样的胡闹,败尽家产,几次险些饿死,都尽他大哥周济了他,后来他从小兵当起,渐渐得意了,大哥也在政界里变了红人,又一再替他说情,替他拉拢,使他步步高升起来,一直到大哥死,也没有报答过他。所以他对于绍文,凭良心说,不能不特别厚待几分,何况这几年来,绍文哪一件事不替他赤心赤胆的干?

“三哥,可惜你们来得太迟了一些,我现在要懊悔也来不及了!”他破例的用着很和软的声音说,“但是,三哥,老七,你们总也不愿意我当忘八吗?”

“奴才的话你怎么……!”绍文依旧怒不可遏地说。

“可是他见了那个哑丫头的尸首,就立刻昏了过去,这可不是奴才们所说的啊?并且他自己后来也跟我破了脸,当着这些人完全承认了!”他把右手向旁边那些下人一指,“老七,好孩子,我当一个镇守使也不能不要一些脸皮啊?不信你可以问他们!”

绍文的怒火,这才略略平息了一些。

“人没有死吗?”胡督军回头去向失了知觉的秋海棠看了一眼,不很关切地问。

“没有。”

绍文却不曾注意他们的回答。

“三叔,”他透着极度悲痛忿怒的神气,看定了袁宝藩,一字一顿地说:“一个已经给你断送了,如果你再要对三婶下什么辣手的话,我宁可讨饭,也不愿再承认你是我的叔父了!”

“她吗?”袁宝藩立刻苦笑了一笑。“我哪里再敢对她怎么样啊!方才你是瞧见的,我又不曾骂她打她,只带了那个死丫头来和她对质,已经惹得她要死要活的不肯干休了。现在我们就只当没有这一回事……”

不等老袁说完,胡督军便以和事老的身份,轻轻在绍文肩上拍了一下,插嘴出来说:

“好!大人大量,过去的事大家不要再提了!”

绍文渐渐低下头去,看定着已经为了爱而牺牲一切的好友,热泪不觉像潮水一样地涌了出来。

“不过话要说明,”这是老袁专对他把兄说的,“以后我一定要把她带回北京了,再有这种事我可受不了!”

说着他还把肩膀一耸,脑袋跟两手同时一缩,做了一个完全像忘八一样的架子,惹得胡督军也不由笑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