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姑娘肩上一担水走了,大凡荷天下之重者,每每乃其飘逸之出众而好看了。而莫须有先生,桃李不言,自立其影,倒宛若一个灵魂之飞不起了。众位贤者乃齐声唱一个喏,莫须有先生,你也休息一会罢,你请坐罢,而莫须有先生却又在那里玩弄眼睛,眼睛里飞进了一个什么虫,无可奈何的回答道:

“诸位大嫂,稍等一会儿,我很喜欢听你们谈天,我的眼睛里飞进了一个什么虫,其实未必飞进去了,只是扑了我一下,我就放心不下,人要是能够什么事都随便是很不容易的,我还得从你们女儿们学一个耐性与牺牲之美德,只有你们女儿们才是无名英雄,凡事才不是从一个自我主义那里发源。”

“你要是当着我们哭那就怪寒伧的。”

“那我就未免太是女性了,其实也不然,偏又是你们凡事才不肯当面来,不给人看见,只有我才实在同小孩子一样,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一下子就会做诗,——哈,你看,我揉了一下子就好了,我说些什么话都忘记了,我也曾在八卦炉里炼了一遭,算得个火眼金睛,而且还加上一个画题,叫做愁眉敛翠春烟薄,所以那猴眼所害怕的那有形而无身之烟我倒会取之而作颜料。”

“莫须有先生,你有那样的本领写信没有?好比有一位女子,两人还未见面,你能够写一封信,使得她过一个不是日子,茶不思饭不想的。”

“大嫂,我且问你,你这一问叫我从何答起呢?”

“对,对,莫须有先生,你别同她胡说!”

此一打岔,系莫须有先生刚才认识者打岔。以前之问,又是喜游戏而为上首者。其余的俱是凯风自南吹眉逗笑而已。稠林中那一位,莫须有先生心想,那个胭脂儿未免太是涂雅,只有她最是一日不启齿。

“但我得言我之志,唉,深愧无言之志,——大嫂,我且问你,在我没有见她以前,依然是世界,世界就不可思议,说空无是处,有亦无是处,并不比人生之墓还可以凭一丘之草去想像,这个境界,于此于何有?于彼于何有?我何从而动尺素之怀呢?然而人生如萍水,天地并不幻,彼此一朝相见,在昔日之我我不敢说,或者有那样的本领也是有的,诚如尊言,过一个不是日子,如今我则甚是懂得爱情,兹事诚不易,尤其是在我这个可以拿生命而孤注一掷的性格,唉,斯亦可悲矣,在人生这个可笑而可敬之幕上,不可只想着表现自己,一定要躲在幕后亦殊自觉可耻,这样你煆炼你自己,或可在这个虚无何有之乡一手建筑得一座天国,但这个造谒恐怕不是汝辈妇人孺子所能企及,须得是一个大丈夫,大凡什么天堂,并不是自画一块乐地,若作如是想,那不过是市场上的鼠窃狗偷,心劳日拙,不足观也矣,他须得是面着地狱而无畏者,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自然也最是深思远虑,凡事都踌躇着说话,难以称意,总之始终还是他的天资高人一等。”

言至此,有应声而言者曰:

“莫须有先生这一番话倒打动了我,人活在世上有什么意思?还赶不了一个蛇虫蚂蚁,天天惹气受,蛇虫蚂蚁牠未必受人的气?我越想越好笑,越生气!哼!”

哼是一个生气的鼻音。

“我的话何所启发于贤者呢?有一回我看见有两位为了一点小事大骂一场,似乎就是——而且汝还是一个败兵之将?”

“是的,是我,为了一点梳头油,——莫须有先生,我向你道乏,还累你帮我说几句。”

“别及别及,你们在旗之人真是穷而好礼,令我怪腻烦的,——那一位著实可恶,至今我尚有余愤,幸而她此刻不在座,否则我一定要同她割席!但过去的事情让牠过去好了,不足挂齿,汝之所言,倒有所启发于我,凡事看你从那一面观察,古往今来本就有许多诗人因一时的烟士披里纯而趋向于自然原始,特别是关于爱情上面,你看,那树上的鸟儿,那个胡蝶儿,牠是何等的飞得天真,叫得自由呢?然而人为万物之灵,所谓‘天真’,所谓‘自由’,只有我们生而为人者才意识到,也就是我们的理想,凡百有生则完全是一个本能作用而已耳,好比那个胡蝶,牠何曾知道自赏牠的好看?我知之濠上也。至于许多麻烦,那也实在是没有法子,其实文化也就在此,原因也未始不简单,好男儿就冲上前去,求改革,求幸福,而我却偷偷的把一切之网自缀在身上,也就错综得很可观,还能够从中练习得一个涅槃,足见其适于生存,善为变化,仍是自然之通则,而今天还能够有这样的好机会同诸位在一起谈个话儿,真是不胜荣幸之至,夫复何言。”

“莫须有先生,你就走吗?不再坐一会儿么?”

“是的,我想回去,要赶回去用功,一个人要总是这样钟情,似乎也是未能免俗。”

“我只说一句话行不行呢?”

又是那第一位善游戏者。

“你说!”

大家一齐催她说。

“你说!你说波!等一会儿莫须有先生走了!”

“两句说了你听不听呢?”

莫须有先生乃耐不住,拂衣而起——

“你专门耽误时间!我于千载一时之顷每每悮〔悟〕得一个大道理!”

于是她就振其衣襟,鼓瑟而作曰——

“莫须有先生,是的,你告诉我们有天国,是的,倘若你走进去了,自然是你的灵魂高贵呀,我们妇人孺子不敢攀仰,然而,莫须有先生,我语出至诚,我——我——当着诸位姊妹我我怎么好说呢?我羡慕那个灵魂!我敬重那个灵魂!然而,我自己知道,天国里头没有我呵,我望不见呵,我们女儿们为什么这样的可怜呢?这样的渺小呢?抬不起自己呢?”

言罢四座歔欷,驷不及舌,无法挽回,莫须有先生他还以为是讲笑话,真是忘形得可以,他不觉而失声道:

“大嫂,我且问你,如果真有一个天上,我自己知道,不是上帝给我的,我不认得上帝呵,是——是——我我怎么说呢?我不敢说谎话,是一位女子给我的!是伊超度了我呵。此地殊不可言感激二字,比一个人生还应该敬重,在爱情里头伊忘却自己的身世,高尚其志,然而伊还得自己去追寻人生呵。我应该是一个鬼,然而我升了天呵。我为什么这样的悲恸呵。偶像说,度一切众生,众生愿尽我愿乃尽,我却这一句话而不敢说呵,一言之放诞不啻我地狱之苦刑呵。我愿世世谪贬人间,效犬马之劳,不敢烦厌。”

吃山里红而讶酸者解劝道:

“别及别及,大家都别闹到这地步,令我怪难受的,莫须有先生,你拿……你拿……”

其邻者则忍不住曰:

“莫须有先生,你谢谢她!她叫你拿她的手绢儿把泪儿揩一揩!”

“谁说的?谁说的?我拿我的手绢儿给人?”

“哼,别害臊!”

“你们姐儿俩怎么的,别为这么一点儿事就闹起来!”

莫须有先生因为心里有心事,一概俱不见,拿了自己的一只手在荷包里掏来掏去,掏出一打字纸儿看,其平日相知之深者以为又忽然有了钱要赎当,看过不过五,其不知者以为请看莫须有先生的房东太太拿了包茶叶的纸开了油盐帐单请莫须有先生你看也。谁知俱不是,莫须有先生乃一手奠定文坛,四座皆惊,听了他自己的报告——

“你们看,我还做了一首诗!”

“我看!”

“我看!”

“看看别挤着一团儿!”

于是莫须有先生乃掩鼻而歌曰,这丫头不是那鸭头,头上梳了桂花油。

独有一人不高兴前来,远远而抱膝曰:

“我说,我说,我说还是请莫须有先生自己念给咱们听!”

莫须有先生仔细推敲,此地之“我说”盖就等于一个Hollo!于是不啻一戒尺下来大家都惊起却抬头了。

“对,对,你自己念给我们听。”

“你们说我做得不好波!”

“好,好,不要紧,你念。”

莫须有先生不得已而念之曰:

看呵

草上之风吹得好看,

但是风呵你不要吹,

花呵你不要开,

你们何尝不好看?

只是我当不住我心头的悲哀。

鹧鸪你在那里叫?

你不要叫,

八哥你在那里跳,

你不要跳,

鸟呵我何尝不爱你?

鸟呵这一来你晓得我我是真爱你,

只是我当不住我心头的悲哀。

杜鹃呵你开你真开得好看,

青山呵你深你真深得可爱,

只是我当不住我心头的悲哀。

我叫我叫了一声伊的名字,

我吩咐我吩咐到我自己的回声,

我坐我坐下这块石头——

我坐我坐下这块石头,到此不知已经念完了没有,莫须有先生为什么低下头不语了。

“傻姐,你干吗不说话呢?”

“你干吗不说话呢!”

“这丫头你看你有多利害。”

还是莫须有先生自己来打破沉静——

“你们大家都不说好,那一定是做得不好的。”

“有许多鸟兽草木之名咱们北京人听不懂,好比什么杜鹃呵你开你真开得好看,什么叫做‘杜鹃呵你开你真开得好看’呢?”

“我的姐姐,你简直就不懂诗,心知其意可也。莫须有先生,你别生气。”

莫须有先生他不生气,他驰着想像之马跑上他久已夫失落的一个杜鹃之山了,路上行人犹断魂。猛抬头,乃吩咐道:

“你们都回去波,时候不早了,别走回去又受婆婆的气。”

于是就回去回去,纳履的纳履,整冠的整冠,肩相摩,踵相接,各人都要挑上一个担儿了。其第一位就权伸懒腰,搭一搭他人之肩膀,慵笑道:

“你背我回去。”

“你太懒,我背你不起。”

莫须有先生惊讶这一个村女儿出口成章做这么一句好诗,可以把一个美人写得十分美。

“莫须有先生,我们都走了,再见了。”

莫须有先生就自己再唱一个歌儿两步当作三步的也回进他的久出之门了,一进门感觉得这个空屋子怎么的格外的有情,却待声张,但怎么的全无动静,唉,人的一生完全是一个不应该被招待之客,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黄鹄游四海,中路将安归,于是就嗤的一声笑了,谁也不知道我这一声嗤,也实在不可给人看见,这叫做戏迷传,模仿中国第一第一中国的一名小旦,“嗤!你羞杀奴也。”我不知我的《四书五经》都读到那里去了。我的房东太太她往那里去了?一定又趁着我不在家出去串门子!她总巴不得我进城去住几天!然后她就延了什么姐姐妹妹的喝茶不留吃饭!辱没了我这个娇贵的称呼!其中有着四十二岁没有出门子年年待字日日待字的一位二妹妹,两人最是旗鼓相当,口若悬河,“姐姐,累你惦念着!”好比二妹妹牙疼。“姐姐,我向你道乏!”一切割鸡之事。“二妹妹,你晚上来!”好比送客。“二妹妹,你明儿喀来!”好比午夜的时分送客。第二天晨起她就知道昨夜里吵闹了莫须有先生。吵闹了莫须有先生偏偏又一点儿也不能释然,伺其便又一定要道一句歉。实在自己也乏了,瞌睡不足,而且还留了一桌的菜饭碗没有洗,可不还是给我自己留着!深更半夜跑到人家家里来说闲话,谁像你有工夫,串门子!而一看,莫须有先生帘子里头露出朝阳之头角来了,天下大事再只看莫须有先生到底是生气还是并不生气了,这样一说就把话说出口了——

“莫须有先生,唉,真叫做没有法子,你看,昨天晚上耗得我多早晚,一定又吵了莫须有先生的瞌睡,人家来了我怎么好不理人家?我也是怪腻烦的,——哟,咱们这花今年倒开得好,昨儿晚上是莫须有先生浇的水是不是?”

还没有洗脸又喜笑颜开的瞥见她的一盆架儿桃今年倒开得好,就上前两步拿指头去捻牠一下了。

“你睄,怪有个趣儿。”

莫须有先生还没有洗脸,但今天的架儿桃实在是开得太红了,也就满脸愁云吞声吐气的只好说——

“好看。”

“莫须有先生,我那表妹,别睄人长得不体面,倒是个聪明人儿,什么事到手上都办得了,一手好活计,好姑娘,真真少有,总不报怨做老家的一句,自己到了这么个年纪也总不谈一句,轻易不露一句,——莫须有先生,你不晓得,咱们这地方一说人家就笑话!只怪我姑姑她老人家当初不好,一个来说媒两个来说媒总不称她老人家的意,后来人家说也不来说了,如今你死了看你把女孩儿交给谁!”

马上又不说了,看见莫须有先生在那里见白眼了。好容易算是两面各自收回甲兵。莫须有先生一面盥漱一面盖生气,唧咕唧咕唧咕。间壁之人盖就在那儿窃听,那儿盖就是公用之厨房,“说什么?没有听清楚他说什么!管他!”于是就管他猛的一低头一心去剥韭菜了。如此之类之事,很多很多,也很有趣也很有趣,不及一一回忆了,只是人在那个父母之邦怎么过过来了?

说一句公平话,概自莫须有先生光降以来,莫须有先生的房东太太小心不大出门,她说别的不说,莫须有先生这块印要紧,是个玩意儿,怪有个趣儿,就放在这个手边下!倘若小孩子跑进来拿走了呢?所以,一日二十四小时,倘若莫须有先生私自出去玩去了,而她此刻又因公须得外出,她就请了她的一位阿兄替她坐家留守,其人虽只是聋舅爷而已,而眼光最敏锐,简直睄得出莫须有先生今天心里有什么事,是忧愁,还是欢喜,是愤慨,还是一时的脾气,可与言,不可与言,不与你生气,至于一切有形之物,不良之人,此地无银三十两,你自然不来,我掩耳盗铃罢了。此刻莫须有先生掉歌而归,正值只有此人在家,忽而自感寂寞,寂寞而就牢骚,牢骚而就大声疾呼道:

“聋舅爷,此屋之主人你的长妹老太太她往那里去了呢?”于是就更寂寞,更寂寞而自觉可笑——

“我又同你说话!”

于是就自己拣一块石头坐下。

“她告诉你出去有什么事没有呢?”

又自觉可笑,就大笑,我又同你说话!莫须有先生盖常常同他说话,忽而自觉可笑,“我又同他说话!”逗得旁边有听众就都乐了。莫须有先生与此中人为伍的习惯盖尚浅。

于是莫须有先生就蹬在那个院子里三十年之枣树下画地,或者写一个什么字,或者画一朵花,或者画一个十字,或者就画地为狱玩,或者就在地球上写一个一大为天之天,我们不得而知了,总之很有点儿稚气,好像人家的善游戏之哀儿,跑到地母墓前,黄昏思想,令人沉默。那个聋子他居然走上前来,莫须有先生忽而很感得一个亲爱之感,对于他抱着歉意似的,平日似不免有轻慢之处,而且不知怎的他今天很带一个愁容,想同莫须有先生说句话儿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