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一位重听之人终于叫叫一声莫须有先生呜咽不成言了,莫须有先生已经感得一个预兆,天下一定有一遭生老病死了,但我得振起精神冷静一点,看我对于人生到底是如何的一个态度,我听了一个老娘儿们哇的一声哭叫,也很不免有点悚然,仿佛随人悲歌的样子,其实我仔细一想那完全是一个刺激作用,我并没有动心,是的,我呱呱堕地以来就是如此,生而好奇于死,凡事最不足以动我厌世之感者莫过于死,盖是我所最爱想像的一个境界,但从来不去思索她,走马观花而已,也不喜欢看棺材,也不同我的一位朋友一样见了棺材就怕看,我只觉得牠是一具并不好看的器物而已,我所想像之死盖就是一个想像,是经验之一笔画,——其然乎,其不然乎?我尝怀想一个少女之死,其于人生可谓过门而不入,好一个不可思议的空白!然而死之衣裳轻轻的给女儿披上,一切未曾近手,而这一个花园本来乃各人所自分的,千载一时,又好一个不可思议的无边色相之夜呵!莫须有先生平生大概常是这样的千遍万遍自己死了,猛抬头却见人生又在那灯火阑珊处!那个眼光,真叫做静若处女动若脱兔。吁嗟哉,这点意境倒确是很可以骄傲自己一生,就算他一个盲人亦何碍乎天地之间呢?好比人间有一把伞,伞这个东西每每就撑起我的想像,我觉得牠好看极了,可以给一个绝代之人行云行雨,粉白黛绿,罗袜生尘,一盖之天下,天下之雨,雨中盖更是一幅朝云的浓淡,都是随了那一把伞而造化之,——呼风唤雨你们有的是术士,拖泥带水北京拉洋车的,我又何尝不可忘记呢?大概莫须有先生的梦里也不能凭空的堆积尸首,因为他说他很是小器,不比造物主那样的大度,降生一个圣人而又亲眼钉十字架了,莫须有先生只在一位大诗人的笔下看见一位女王醉生梦死。有时他的的确确看见自己给人一枪打死了,醒转来正是自己还很是急燥的证据,心里怦怦的跳,做这么一个恐怖的梦。

“莫——莫——莫须有先生,我——我的外甥女儿今天早晨死了!”

“这——这话怎么讲?”

“昨夜里得了病,不到一天孩子就丢了!”

于是莫须有先生这才从后台里头跳了出来,呼吸疾迫,立地乱翻几个筋斗云,而一听大擂大鼓全不为我响应,而台下的大学教授们叫倒好道,这个小丑你别耽误工夫,我们要看的是艺术家杨小楼!看官,世上的事毋乃不可解,这一刹那不是那一刹那矣,听一言而可以发狂,而一封情书又可以续命。莫须有先生赶紧就忙里偷闲,思索到不可说不可说境地,生死之岸来回一遍,全无著落,然后只好以文字做符号,她?她?她?我与她有一面之缘呵,就丢了?这句话怎么讲呵,我虽无论如何望不见造化怎样的形成明日之花朵,但我实在不能从昨日的明眸里写一个一生呵,美丽的姑娘呵,言下我已是一个终身之憾,——怎么的,就因为听了一个聋子给我讲一句话?语言文字代表了一个什么?世上的事都是一个缘起!哈哈,我有所得!有所悟!这是怎么的!这是怎么的!你们且别闹且别闹!我一定有一个参禅之可能!我且把眼睛闭着……

“莫须有先生,姑娘生得太乖巧了,乖巧孩子就短命!”

“我再不听你们说话再不听你们说话,聋舅爷你别哭你别哭,我的世界何所增减?有你们这一个无名的女孩儿以前我是我的世界,没有你们这一个有名的女孩儿以后我的世界也还是我,——等我再观察一下,——是的,世界正同一个人的记忆一般大小,不能因为可怜的莫须有先生一旦死了就成了一个窟窿丢了一个东西呵。什么叫做‘我的’?我不如说我的这一枝写字的笔是我的!我在琉璃厂买来的!死了我拿去!在一个古人的梦里我丢了!欲将张翰松江雨,画作屏风寄鲍昭。然而我这个解脱之身躯还得跟着我走呵,不由得我的彼岸之泪回转头来,风萧萧兮易水寒,著实的泣别一下,再认识一下,于是我才真是我所最亲爱的,指鹿为马,认贼作子,形影相随,一直到世俗之语言‘莫须有先生盖棺论定’了。人就从此算是死了。今天今天,她,她,她,美丽的姑娘呵,好比我画一幅画,是我的得意之作,令我狂喜,令我寂寞,令我认识自己,令我思索宇宙,本来无一物,颜料的排列聚合而已,时间的剥蚀那是当然的,那又是一个颜料的变化而已,一切,一切,这是一切呵,你们如不感到此言的确实,那是你们感得不真切,是你们生活之肤浅!哈哈,从此我将画得一朵空华,我的生活将很有个意思,千朵万朵只有这朵才真是个玩意儿,诗云鸢飞戾天,鱼跃于渊,你看,飞飞飞来了,飞到我的门前来了,哈哈,原来是姑娘的鹦鹉,鹦哥儿,姑娘如今不在了,你,你,唉,唉,不由我一腔无明洒,洒,洒上花枝都是我的痛悔……”

至此莫须有先生圆睁双眼,大放金光,白昼不幻,怎么的我难道就自己催眠醒来?做了一场梦?说了一些什么梦话?可给人听见了没有?回头人家说我从恋爱里头解脱生死!我的房东太太还没有回来,聋舅爷他还在这儿犹有余悲,——聋舅爷,我说什么没有?可笑我又同你说话!至此莫须有先生大吃一惊,今日之我完全不是昨日之我矣,明镜无所自用其认识矣,十年不能信解之道一旦忽然贯通之矣,我将怎么好呢?还是同平常一样的过日子不呢?我所在之地球总一定还是同平常一样,那么芸芸众生有一人格外别致倒不算怎么无聊之事,值得这一番工夫,否则我是师兄,你是师弟,出门上街买东西,见面拱手拱手,或者又好比太平盛世,褡帽马挂,元旦拜年,恭喜恭喜,发财发财,那这个还成一个什么世界呢?实在的,我只愿我们这个社会是一个合理的社会,人都不自相作践,比凡百动物好看得多,权且就同北京的公园那么个样子,大家都有闲有闲,青年男女,花香鸟语,共奏一个生之悦乐,我呢,好容易达到这个地步,舍不得放弃,我就还是我,独为万物之灵,高高的站在人生之塔上,微笑堕泪,但我怕我这个好像是栽瞌睡,因为此项境界一定只有不梦之寐可以相比,然而是人生最好的一副精神呵,我只怕我保持得不长久,明天早晨起来又是烦闷,见了人又讨厌人家,你们为什么那样的愚蠢呢?但目下我这个造谒总是确实的,本来一个梦已自成其时间与空间,所以如来一念见三世,明天怎么样明天又再看,所谓日月至焉而已矣。我告诉你罢,圣人才真是凡人,经典也大都是小说,只有我这个非圣无法之人最能够懂得道理,斗室之内,天天坐在这里空口计算,就如同小时所读过的一篇寓言所记的一位懒汉一样,躺着躺着,一脚一脚——把我的瓶子踢翻了!糟糕,摔破了!眼巴巴的不胜其顾甑了,侧耳而万籁俱寂,这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莫须有先生刚才自言自语已经跨过门槛自入其室矣,倒在炕上面壁而昼寝矣,咫尺画堂给一个人睡这么一个大炕,所以剩下的隐士之书,以及什么瓶儿画儿,古董玩器,都无立锥之余地,只好把一家破落户之床头装点得满目琳琅了,今年的雨大,四方上下动不动就有屋漏之虞,中夜耿耿,遽而求火,惟恐一生之玩具也还有无妄之灾,若说这一个小花瓶儿,就靠着窗玻璃那一角向隅,至今尚末〔未〕插花,是从普陀山来的一位长老之所赠,所谓建漆是也,莫须有先生常常惊起却抬头,爱牠立那么个小小的影儿,不是月夜,就是灯光,才在壁上,却又云妨,——哈哈话说是我低头错看人了,好一个巨影之人!就是我自己的影儿也,我说我动手去摸牠一下子,那晓得镜花水月我就现身说法,而想不到今天今天,是我是我,简直是一个小孩子,一脚就把牠踢翻了,摔破了。于是一点小事就令人不能不介怀,——不是的,不是的,你们不晓得,你们不晓得,我是这样的,我常常一会儿心里非常之烦厌,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所最要撕破的就是明明曾经是我的一首好诗,好像我作了一个什么大恶业似的,如今自作自受,其实我倒很是一个伪君子,凡事最能够不干己,杀鸡为黍而食之,便意坊替庖人洗得干干净净的,我愿我是君子之校人呵,我设想我是校人之鱼呵,于是言语道断人我众生实际上是一个东西,放下屠刀,血流漂杵,豕立人啼,杯弓蛇影,汉朝有个人彘,妲己哈哈大笑,于是莫须有先生就发狂,孤鸾对镜自舞不止,于是就乏死了……

于是就搔首而不知所云,刽子手可以一刀要人的性命,而生命之河大江流日夜,一生难说一句称意的话,唉唉,凡人之将死都有一阵糊涂,免不掉一套呓语,我今天怎么的也很有点儿这个光景?……

于是奇怪奇怪,莫须有先生这一迟疑,万顷思想都聚中了,圆一个大圆宝镜,里面排了几个人人字,我们站在地球上去望一下,却又是我们的文字:

“唉唉,余忠于生命,今日目此生命为无知也。”

于是又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莫须有先生传》是一笔流水帐,可付丙。”

于是回首犹重道:

“我还得等我的房东太太回来告诉她一下。”

又道:

“我虽然还是不废见面说话,那完全是反应作用而已,正如同空间总有回声,天下并无奇迹。”

时候已经不早了,莫须有先生的房东太太已经探丧回头了,走到街门口,抬头一见三脚猫太太,就权且不走了。三脚猫太太今天还是很忙,但也不走了,就说句话儿道:

“姐姐,这是怎么说呢!听说乐子姑娘丢了!”

“三妹妹,你看我的妹妹是该有多命苦,连这一个丫头都不给他〔她〕留住!我就怕她又不往好里想,——唉,我也怪乏的,半夜里爬起来一直到现在,——三妹妹,你也坐着,咱们姐儿俩说说倒好,这块石头好,这块石头好。”

“你坐你坐,——好好的姑娘就没了!这是怎么说呢?”

“三妹妹!三妹妹!这是怎么说呢!你哭我就更难受了。”

“嗡——姐姐,你不要反转来劝我,这是怎么说呢!嗡——姐姐,我以后总不打我的丫头!丫头总是吵要剪发,明儿就劝她爸爸让她剪发!”

“可不是?小孩子她那懂得许多?看见学堂里人家的姑娘都剪了她可不就要剪?”

“姐姐,像咱们这人家那里说得上好主?说得上个文明人家?可不就说乡下主儿?光了个脚鸭子可不就怕人不要?姐姐,你看,如今城里的女学生,秃尾巴鹌鹑似的头不说,还要光脚鸭子!”

这时莫须有先生忍不住孙悟空躲在那里嗤的一声笑了,而三脚猫太太看见一只马蜂飞到她跟前,大声喝住道,一只马蜂牠也来叮人!

“三妹妹你有事你走罢,——你晚上来。”

“晚上来。”

莫须有先生的房东太太坐着一块冷石头还不起身,四顾苍茫,一无所见,却又好像看见自己的一生,人的一生就是这么一个空空洞洞的,而垂暮之年随在可以穿针认线了,自言自语道:

“我的银儿,银儿,比人家的姑娘还长得秀气,一双眼睛,眼睛,就同房后头君子姑娘生得一个模样,莫须有先生总是说君子姑娘长得体面,银儿,你也是没有造化,得病的那一天孩子还是要上学,就爱贪个书字儿,给我留住如今跟着莫须有先生学学本事可不好?聪明孩子就长不大,你别睄君子姑娘,我就替她妈耽心!”

这时莫须有先生全知全能若有所感如是我闻曰:

“唉,唉,亲子之爱,邻人之妒。”

“莫须有先生不知道回来了没有?我一见了他的高明我就挣扎着做事,这么早晚儿他不知道饿了没有?”

“房东太太,你回来了,我好像好久没有同你说话似的。”

“哟,莫须有先生,你今天怎么这么个样子,颜色枯槁,不要听了我背地里讲一点什么就放心不下。”

“你这话令你〔我〕记起一个碴儿来,去年今日我得着我昔日之窗友的一封信,他接到我所赠与的我的近影而回我之信,他说读我年来的大作,生气虎虎,而玉照乃很是病容,此言令我有所触感〔感触〕,然而此刻第一句我要告诉你的用世俗之言语是生离死别之事。”

作是语已,微笑堕泪。

“这是怎么说呢?莫须有先生——莫须有先生!你,你别又作那些害怕想头!你听我劝!听我劝!你是能悬崖勒马之人,去年你一夜跑到山上去,急得我打个灯笼满处去找你,几几乎一失足千古恨,我又把你带了回来,一年之后你又作了许多功课,这件事还没有第二人知道,今天你别又再胡思乱想,听我劝!听我劝!”

“今日之事,投身饲虎,一苇渡江,完全是个精神上的问题。”

“嗳呀,真个的,我也觉得样子不同,阶前虎心善,令人一点恐怖的意思没有,世上的事都是说得好玩的,——莫须有先生!莫须有先生!你总该还讲一点道理我听听,看我也能够再进一步不能。”

“凡事都不可勉强。”

“干吗那么急性!慢慢的想一想。”

“我生平是那么个急性子,虽今日亦何能免。为我传语于天下,《莫须有先生传》可以获麟绝笔,从此一团吉祥和气,觉得此心无俗情时替人们祝福。”

“那么再见。”

“愿你平安!”

“愿你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