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我什不欲随着现时流行于世间的口头禅,说什么台胞是大明的遗民,如何与异族相抗拒,历三世纪之久未尝少懈,更不想列举过去在日本五十余年的统治之间,民族的红而热的血所造出来的轰轰烈烈的革命事迹来自负,且炫耀于国内的同胞。我不想写这些。我不愿意回顾过去,但愿写一点儿比琐屑更琐屑,比庸俗更庸俗的渺小的问题。我的人生观如此,以为我们只有透过现实的世界,才能抓到真理,而自己也宜于写此种渺小而且庸俗的文章的。

历史的错误,台湾人被捽入失业圈里

在平津两地间有一句暗号流行于台湾人之间即「白薯」。这是一个意味台湾与台湾人的代名词,台湾人进入大陆大体是北由日本入山海关或由黄海,南则由台湾海峡。而其动机,则不管如何,只要他一踏到大陆,便有一种感觉使他们高兴:即回到了祖国的感觉。离开被压迫着的台湾来到祖国的他们,第一个希望着的是充分的休息。但运命偏如此坎坷,他们虽然逃出了台湾,但是否真正回到了祖国,这一点他们却好像不知道似的。然而这是不在他们计画之内的。他们头一个愿望是脱离台湾,其次的愿望则是踏入祖国的土地。此外如果尚有要求他们走前一步的话,那已非他们的事了。而生活的牵连与环境的累赘更将他们系于伪政权之下。也就这样子,无论他们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即成为了白薯的成员之一。

一部分人的说法,认为两次的世界大战是肇始于广岛,也结束于广岛。当原子弹落于此肇事的都市,日本投降时,我尝听到国内很有些人士对台人所抱的那侮辱式的关心。他们认为日本投降,那对台湾人不啻是一种非常头痛的难受事情。对于此种没有人性、也缺乏自省与认识的人,以台湾人的立场,我是不知道有无必要举起上列那些可歌可泣的伟大事迹,或祖国胜利、台胞如何欢欣鼓舞,如此等等的事情与之驳辩与争执。据他们说台湾人之有饭吃,是完全依赖于日本势力的。当然,这样的说法我们是绝对不能承认的。然而他如能看深一层,超过现实的背后,则他是不难捉住真实的。实际,台湾人并非依靠于日本势力,然而依靠于历史与社会环境,却系事实。当一个台湾人离开故国去到人地生疏的异域,要想能和既能吃苦、又肯耐劳的、有着强韧的生活力的国内人士相竞争,那是很难的。除开一部分做生意的商贾人以外,要想能在那儿站住足,并且生活下去,那是需要有某种特殊的技术与条件的。而历史便给了他们这些。有什么货卖什么东西,他们过去受的是日本教育,法律上又是日本籍民,然则他们只好,也只能借此教育与国籍赐与他们的能力与方便吃饭。如此,他们很自然的都在伪政权之下解决了生活问题。这固不是他们的权利,也决不是他们的责任。当然也将有人要问起汉奸,然它已是属于另一个问题了。

祖国抗战胜利,伪政权解体,前此台湾人赖于立足的社会背景——可以说是历史的错误的畸形社会既告崩毁,于是台湾人便被狠狠的推入于失业圈里,吃饭乃成了焦心的问题。以特殊技能,特殊技能已成无用长物,以中国人的身份,则在接收即等于停办的政治现象下,失业者塞遍街头,且正与日俱增,更无台湾人插足之地。留给他们的一条路,就是回家。失业,是促成他们生起回台之念的动机。

咄咄怪事,台湾人受日人的苦还不够吗﹖

其次,还有精神的打击、与其苦闷。

在祖国,尤其是在华北,人们都管朝鲜人叫做「高丽棒子」。这是一个被普遍化,并且被固形化了的,侮辱的名称。它的分量,决不会比「地痞」、「流氓」、「恶棍」轻多少的。台湾人侥幸地虽然没有分享到类似光荣的雅号,然而「台湾人」响在国内同胞的耳朵里与心弦上的音律,则非很好的名词。在抗战中,台湾人的衣兜里,莫不个个都一边揣着中国政府颁给的居住证明书,一边放着日本居留民团的配给票。他们大部分都是二重国籍。但这绝非台湾人企图要捡来便宜,或准备当间谍,而是上面既经提过,怕自己的身分被人知道。也唯其要他们如此两面应酬,弄得他们头晕目眩,精神疲乏。结果,则并未讨得国人之好。台湾人的可怜相,盖有如此。

国土原本整块、同胞原本一体。但抗战却在他们之间,划开了罅隙,有大后方与沦陷区,抗战区与收复区的称别。当战争结束,大后方的人们到收复区,于是他们同时带来了第一个优越、第二个优越,第三个还是优越。活像一位王子莅临土人之国。在他眼底下,既没有了同患难、同受苦的同胞,只剩下一群笨头笨脑的劣等人物。弄得收复区一片风声鹤唳、疑心疑鬼,对于人物的构成成分,生起怀疑,一直到现在,非奸即伪之声,犹未绝耳。国内的状况有如上述,然则台湾人的地位与身份,在大后方的那些人看来,不但连奸伪都当不上,我想只怕连奴才、猪狗都要不如的。

有这样一段有趣的故事。现在我将那问答词句略抄于下。

某台胞赴某一位政府大员的宴会。某大员接过某台胞的名片儿,拿在手中,对其审视良久,便在大庭广众之中,开始询问某台胞的履历。大员声色俱厉,有如判官在审问一个囚犯。问,你叫××吗﹖ 答,是!问,籍贯那里﹖ 答,台湾省××县。问,学校呢﹖ 是什么学校毕业的?答,在家乡念完中学,即到日本人××大学×科。问,都受的是日本教育呀!毕业以后做什么呢﹖ 答,毕业以后即来中国在××地方做事,一直到民国××年。问,那以后呢﹖ 至此,某台胞已忍耐不住,遂不觉火了起来,答道,当汉奸!大员不禁愕然,良久不能言语。某台胞迫紧一步问道:在伪政权某机关当课长,那不是汉奸吗﹖ 而且您不也是很想知道我过去是不是当过汉奸吗﹖ 大员狼狈万分,以手制之,连忙说道,不是!不是!

台湾人不被优遇,各处受到歧视、欺负,与迫害。唯奇怪的是,此歧视、欺负与迫害,却都受自国家。国家对人民拿起报复手段,已是天下古今咄咄怪事,而我们则实实在在的不知道国家要对我们报什么雠。难道台湾人五十一年奴才之苦,还不够吗﹖ 难道台湾人都个个犯著弥天大罪,应该「诛及九族」的吗﹖

如照上面那位某台胞的说法,在伪政权之下做事的人都为奸为伪,那么台湾人过去曾为日本籍民,因此之故,政府一心要以敌以奸看待,那我们便只好磕破嘴唇和血咽,不但要使自己容忍下去,也要以此相劝大家。可是另一面,政府却又下布告说明,台湾人由日本投降之日起,即已恢复国籍。事实又不尽如此。

产业处理办法不问皂白,不论忠奸

政府通过一月十四日的报纸,颁布了「关于朝鲜人及台湾人产业处理办法」。这办法,无论如何,是令人十分费解的。但,它已够使台胞感到惶惑、惊骇,并且焦急的了。

原文如下:

关于朝鲜人及台湾人产业处理办法,业经行政院核准公布,并已转饬全国各省市党政当局遵照办理。兹录其处理办法如左:一、凡属朝鲜及台湾之公产,均收归国有。二、凡属朝鲜及台湾人之私产,由处理局依照行政院处理敌伪产业办法之规定,接收保管及运用。朝鲜或台湾人民,凡能提出确实籍贯,证明并未担任日军特务工作,或凭借日人势力,凌害本国人民,或挈同日人逃避物资,或并无其他罪行者,确实证明后,其私产呈报行政院核定,予以发还。

对此,台湾省旅平同乡会及台湾革新同志会合启的意见书,立论公允,措辞严正,可为吾人意见代表,因一并抄录之于下:

——台湾与朝鲜虽同系日本帝国主义以武力由中国夺取者,但其与本国之政治关系,决不可同日而语。故胜利后,朝鲜独立而台湾无条件复归祖国。虽国际情势使然,而由民族地理政治历史各项观察,亦确属正当之处置。故今日之言朝鲜,实系指朝鲜民族或独立之韩国而言。而台湾则系我国行政区之省名,与所谓福建广东者无异。今者台湾与朝鲜并列,台湾人民与朝鲜人民并称,俨然别有台湾民族存在者;既与实际不合,尤易发生政府对台湾民众差别待遇之疑心。是以由正名定分之立场而言,台湾与朝鲜列于同一法令,决非台籍同胞所能忍受者,此本办法不当之点一也。

朝鲜民族既原非中华民族,而胜利后又复建国家,对于其在日寇侵略期间助纣为虐,残害我人民,破坏我国家,为虎作伥,贩运毒品之人,及其以此而获得莫大财产者,既不能按照处理汉奸条例办理,又不能令其逍遥法外,另行制定此项法令处理,自属当然。今台湾既系我行政省分之一,而所谓台湾人者,又不过系福建广东二省沿海人民之遗子遗孙;在抗战期间虽不无败类借敌人之势力,而祸及中国同胞,然此与沦陷各省之汉奸并无不同之点。按据惩治汉奸条例处理,名正而言顺。逮捕此辈害群之马,以肃纲纪,以振气节,台湾同胞不仅毫无间言,实由衷心赞同。即以平津二市而言,按照惩治汉奸条例而就逮者,当亦有人。而此项产业处理办法,则不问皂白,不论忠奸,先将其所有产业接收保管运用,嗣后必须提出确未犯罪之证明,始准发还。提出未曾犯罪之证明,实际是否可能,姑置不论,即此项办法之立法精神,实不无疑问。政府若彻底推进此种立法方法,则沦陷区人民之私产,皆可以同样方法,先行没收利用,而后令其提出未犯罪证明请求发还。试问若如此办理,是否为沦陷区所能堪﹖ 此殆可不繁言而解矣。施之于全部而不通,则施之于一部亦不可。且承认台湾同胞之私产,非尽非法获得者。在此民族胜利百业复兴之际,不知政府有何紧急必要,而将无罪人民之财富,先行没收利用,以增加人民个人之痛苦﹖ 要之,不问是非,不论良莠,先将私产没收利用,决非妥善,实违背一般保护人民私产立法之精神,此本办法不当之点二也。

按一般法律规定,应由原告人提出被告人之犯罪证据,而由被告人提出反证以为自己辩护。今不问犯罪与否,先将私产由国家没收保管利用,而令其提出不犯罪之证明,试问此种证明应如何提出﹖ 使其亲朋为证明,则政府未必信,使其请一般官厅为证明,则官厅无此责任。是故虽有发还规定,而台胞实无请求发还之门径。若政府原欲根据此项办法,发还无罪之私产,则规定之办法,实属疏漏,若仅具发还之名,欲行没收之实,则政府凡事以宽待为怀,岂可独对台胞严苛,而罪及无辜﹖ 此本办法手续规定不当之点三也。

痛苦的事情,物心两面夹攻,压迫与威胁

幸而此办法在我所知范围之内,似未付诸实行。不然,施行之日,它如能发挥效果的话,当不在其成就,而将在破坏那一面。它将使刚刚回到祖国怀抱的台胞,第一步便感到幻灭与痛苦。后来政府虽然将此项法令撤销,但它留给人们的,将系一个不痛快的回忆。此外,无疑的还要对政府办事马虎,朝令暮改的态度,刻下不良的印象的。这又是政府的失败。

二月二十二日,天津大公报登载着处理台韩产业原则五项如下:一、朝鲜台湾公私产业,应分别处理。二、台湾既归还祖国,所有公产应依我国现行有关公产法令办理,不能歧视。三、台胞已恢复国籍,除间谍及有助纣罪行者外,其私有财产应受现行法令保护,不得接收;其已接收者,应即予发还。四、韩国公私产业之处理,交全国性事业接收委员会会商外交部迅行拟订办法。五、前上海区敌伪产业处理局所订朝鲜台湾公私产业处理原则,应令停止施行。又关于台人之处理,前在军事接收时期,曾订定办法,予以集中管理,现悉行政院已通令各省市,此后台人皆能享受我国民待遇,除过去曾任间谍,或有助纣行为依法办理者外,可勿庸集中,已集中者,除因有上述行为或前在日军中服务者外,应即予解散。

以历来政府人员办事的敷衍与含混,此法令是否已见诸施行,或尚迟迟不办;抑或与前项「朝鲜及台湾人公私产业处理办法」同时俱行,或根本二项法令即从未实行,那是不知道的。如既施行,以台湾人言,则不啻「皇恩大赦」,即不然,亦系意料中事,原无奇罕。如此之故,我这里却不能不报告,并且也甚为遗憾的是,在蒋主席的人民四大自由允许于前,上项法令颁布于后,不久,平津二地区回台同胞即不能不遭受一种极难受,并且极痛苦的待遇。我们北平团甫到天津下宿处,天津同乡会吴会长即悲愤地报告我们说:本日接得港口司令部的通知,说已奉上锋命令,台湾人亦一律与回国日韩侨民同样待遇。这就是说,我们是要受检查的,身体与行李的检查。这于我们,不用说是件很痛苦的事情,即于救济总署,亦莫不觉得意外。这是不是侮辱,我们不敢说,但我要祈求并且叮嘱大家,千万不要忘掉了这痛苦,并且还要把这痛苦好好地带回台湾去。

纵使我们愚蠢,也绝不致忘掉我们所踏,并且生长的国家,是一面喊着民主,一面不民主,而且野蛮的行为却正在遍地横行着的。只有在中国,我们才到处看得见随便抓人、军警随便检查老百姓的身子与行李的事情,时时刻刻都在发生着。所以我之受检查,如果非港口司令部要将我们与日韩侨民同样看待,则系因为「台人皆能享受我国民待遇」的缘故。

收复区的同胞感慨地说,胜利等于失业,照此种说法,台湾人则应该说,胜利等于逃亡。在如上物心两面的夹攻、压迫,与威胁之下,于是,台湾人便不能不离开住惯了的祖国,逃回台湾。

流落华北的上千台胞大部分无法回乡

抗战终结,随之内战蜂起,烽火所及,交通悉遭破坏。这阻塞了海外台胞的回台,而尤以在华北者为什。华北遥隔台湾,海洋重叠,又以战争,国内船只激减,既无直航驶台的船只,势非环绕上海不可。同乡会以台胞回台事,由去年起,即在行营、救济总署、行政院、招商局、与台湾行政长官公署之间,不断的奔走、交涉、呼吁、叩头、发电。然而当时正忙于内战,接收、复员等问题的国家,于人民的此种请愿,原系区区小事,不值一顾的。至此,台胞也只好与各省流落至平津等地的难民同其运命。踯躅,并且辗转于异乡。斯时当地以东北及苏军延不撤兵事,风云告急、谣言四起,人心惶惶,物价扶摇直上,事变以来,物价之高,将以此时为最。被隔绝于华北的台胞,以时局及生活艰难之故,既不安,又紧张,其焦急与烦忧之状,有如热锅里的蚂蚁。二月中旬,北平同乡会为期连络便利并且周到起见,开始着手「邻保」组织。也就在此时,忽地传来一个叫人高兴、也叫人兴奋的消息。说,来华北载肥田粉的海苏号将于廿五日启航直行基隆,同船可能带回三百人,此三百人的分配方法,军属占一百二十人,所剩一百八十人分由天津北平二地各得其半。这是天津同乡会传来的消息,系在二月二十一日晚上的事情。船既然于二十五日即要启程,那末我们住在北平的人,便至迟须在二十四日以前到达天津。同乡会又以天津有未办事宜,并且顾及安全无失,决定更早一日即二十三日送出此九十个人。如此,时间无几,而有需办理的事情,又是如是之多、与烦杂。在同乡会这方面,则有:一、须在多于千计的回台希望者中,合理与公平地分配并且选择此九十个人。二、通知会员,此时「邻保」尚未组织完妥,然则要在短促时间之内与各台胞之间取得紧密而且周到的连络,实非易事。三、为给与回台会员以清理,而且筹备各项回台事宜计,至迟须在二十二日上午以前,办完一切应办手续。四、分配与选择回台会员的标准,等各种困难。在被遴选回台会员的方面应办事项,则有:一、处理东西,例如家具等。二、解决住房问题。三、清理人事关系。四、准备盘费,与旅行中各种应用物项。五、办理回台手续。六、交代未完事宜。以上种种,须在短短一昼夜之内办完。事情如此繁杂,而时间则又如是紧迫,故二方面都难能期望有良好、完满、合理的处理与解决的。如以同乡会方面言,其分配不消说是置重于生活的困难程度之点,因此之故,选择自然是要视其是否有家眷者,及家族人口多寡而定。因为同是生活困难、独身汉与有家眷者,其程度,则有绝大的悬殊。当然有特殊理由的又当另论。但在半日之内,而且如是不利条件之下,能否公平并且合理地达到预期目的,自属疑 问。然而在这时候,谁都知道,纵使同乡会办事未至公平与合理,也绝非同乡会的错,并且他们是绝不会抱怨同乡会的。

二十二日上午,回台人员是决定了,当日三安医院(同乡会)窄窄的候诊室与檐廊,塞满了为希望与失望,兴奋与焦虑所煎迫的人们。他们都在希冀能抓住此千载难逢的幸运。但,在多以千计的人们当中,只要挑出九十个人,当然落选者是要比中选者多得多的。如此,即使中选者,又那里来冷酷的心情,表示他们的高兴呢﹖ 当二个落选的妇人,在室隅为自己的不幸低声悲泣时,他们都不觉的经验到同样的心理过程。他们悲壮、严肃,并且消沉、叹息。然而无论如何,他们被选者是决定要回去的。于是他们乡亲之间,同运命,同环境的兄弟之间,便现出人类最庄穆、而且悲哀的一幕。即生死之别,谅亦无过于此。

当日的下午与夜间,是留给回台人员以整束与清理过去的关系、事务、与友情,及此去几千里行程的旅装的时间的。他们之中,有的要筹备川资,要卖东西,不,不是卖,而是把它们抛弃,例如家具、碗、锅,甚至是吃剩的大米、杂粮,要把房子退回房东;要买干粮,及旅途中所应用的一切物品,要与亲人知友,不,与亲爱的北平告辞。其匆促、紊乱、骚扰,读者自可摹拟而得。翌朝,他们购妥火车票,只待时间来到好往天津出发。只要再迟二个钟头。便都统统离开北平了。但也就在这时候,同乡会慌忙地通过尚未组织完善的「邻保」,来通知出发延期。实际,时间只差二小时,同乡会便有效地阻止了可能的悲剧与错误的发生。因为设若此约莫二十家族的人,于是日就那样子去到天津的话,那他们要如何是好,是谁也不会知道的。

原拟载人的船只,却抛下诸人出航了

我们总算是被留下来了。同乡会说是暂缓出发,但实际是意味无限延期。果然海苏号预定二十五日就航的,二十五日未起航,延至二十六日便径自出航了,把我们三百多人抛留在平津二个地区。个中情形,大家虽多方猜测,但却是谁也是不知道的。然而,事情却似乎简单。据招商局说,是,肥田粉比人要紧。所以原拟给我们留下的舱位,便又叠满了肥田粉。据同乡会,则同乡会甚为懊悔地说,是他们做事粗忽,在先招待各方有关机关时,恰恰把最要紧的招商局给忘掉了。而私人方面的消息,则与此相反。他们很有把握的说,原因是我们不知道有「黑票」这种事情,如果真的肥田粉要紧,招商局便不会把我们扔下,又把另外一批人载着走的。

无论如何,船是走了。这时候最要紧的并不是「黑票」,也非有无「招待」,更不是「肥田粉」等等这些事情,而是对这些未走了的人们的处置。摇头叹息是无用的,破口大骂是没有效果的,悲愤填胸更是无补于事的。我们是中华国民,中华国民应该有大理解、大勇气,来时时容纳并且忍耐某种特殊社会现象。

他们中有一部分,是在当日即把房子退了,家具与生活应用物件也卖掉了,在他们,走是有资格走,住是没有能力住了。当然,以他们难民的身分,不消说是更没有资格住旅馆的。所以只住了二天旅馆,便往三安医院搬。梁院长,亦即同乡会长叹着气说,挤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于此,我有需代回台台胞向会长敬致谢意,他为我们回台事,尽了最大努力与牺牲,置自己事业而不顾,到头来,虽未至把「他挤得喘不过气」,却几几乎把他急出一场病来。他常以此回的失败,引为自己的责任,心情寂寞,并且怅惘。

对于此回的事,我是完全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话才好。责备政府办事没有责任的话,实在听得是又腻、又烦了。我觉得,不但说这种话无聊,即说这种话的人,也是太无谓的,我们的政府,离开能够听懂这句话的意义的时间,实在还太远。此间,人民尚需要受点儿罪与痛苦是有的。然而这又属无可奈何的事情了。

到了三月二十日,回台消息复起。那时候,当地连落几场春雪,持别于三月十六日所下雪最厚。据说二十年来已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了。街衢白雪皑皑,胡同寂然。现实世界虽非如此,但雪却把大地盖下深深的静谧与和平。台胞看着下在院子里的雪,心里有何感想,那是要他们自己才会知道的。是忧思呢,是感伤呢,是和平,抑是怀远﹖ 然而眼看着窗外霏霏春雪,想到己身之困留此地,归期无信,心里该如何地寂寞呵!

然而就在三月二十一日,同乡会召开班长与组长会议,报告与研讨救济总署决送我们回台事,及回台事宜。人数仍是三百人,北平分得一百六十名额,余分天津。此次因救总非军事机关,故军属完全除外。此日议决将回台人员组织团体,人事方面,则效法「邻保」组织,编成五组,庶务分:一、事务班,二、连络班,三、运保班,因为行李多、妇人孩子多,而且据外面所传此去路途甚不平静,旅客遇抢事,时有发生,故非将团体组成一富有弹力性的有机体,对外既不能有所备,对内,则不能不取得坚强与紧密的连系,与照应。

上次吃过不算很小的亏的台胞,对此果能全副信任吗﹖ 实际,事实几几乎使他们猜疑、不安、失望、而至颓丧。本说二十四日要走的,二十四日没走了,又延至二十六日,到二十六日不但不能出发,且连信息都渐见稀疏与不确,致谣言四起,群情纷纭。然而归心如矢的他们不管如何受骗、吃亏都行,却绝不抛弃热烈的期待,与守候的,而期待并没有背弃他们。因为现在他们已确确实实回到到他们的老家——台湾了。(注:未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