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天夜晚,张大爷所忧虑的祸事终于不可免地来临。

二更天。从距离村镇不远的那片阴沉可怖的大森林里闪出一伙政府不曾招抚或者剿灭的残余的武装强盗,四十多人,牵着二十来匹骡子和驴,静默地,诡秘地,朝着村镇奔来。

风息了。大片的雪花从深黑的夜空飘落下来,人的眼睛即使看不见它们的姿影,却可以在脸上和手上感觉到绵密而轻软的触摸。而且,如果心细,更可以听到它们的飘忽的脚步踏到寥阔的大野上所发出的神妙的音响,虽然这种音响的整齐的节奏是被急走着的人和畜牲给践踏断了,差不多完全淹没不闻。

雪光,迷茫地,柔和地,散射在野地里,映着无星无月的暗夜,无知地帮助了这伙强盗,给他们照明了走向罪恶的路途!

村镇只是模模糊糊的一团黑影,正在熟睡着。狗也躲进柴草堆里,拳曲着身子,把头偎在肚皮里,不叫一声。

强盗们暂时停止前进。内中有一个瘦瘦的影子,似乎很熟悉这一带的路径,一直领导在前面,这时,顺着庞杂的队伍,从头走到尾巴,重复地说着几句同样的话:

“先等一等,几时看见镇子里有火光,再走进去。听见么?”

遂后,他又转到队前,注意地眺望着眼前的无边的黑暗。村镇依旧没有一点动静。他在心里侮蔑地想:

“这些混蛋,还练自卫军呢?jiba叫人割去都不明白是怎么死的!”

胜利把握在手里,他暗暗地笑了。像这一次的缜密计谋,谁能够识破呢?农夫们还睡在热炕头上,抱着老婆打鼾,万万料想不到这当儿会有一个熟人走近守夜的自卫军:

“好大雪呀!你不冷么?”

“哦,我当是谁!没法子呀!你怎么还没睡呢?”

“早躺下啦。刚才记起来忘了喂骡子,就又爬起身,给那个畜牲拌了点草料。一看,雪下得比白天更大啦,知道是你放哨,特意给你送一件皮褂子来。”

“这是怎么说的!你真是……” 

轻轻地一抖,衣服突然罩在自卫军的头上。来不及喊叫一声,他的来福枪就被黑影里窜出来的第二个人夺去。只是一霎眼的光景,这个寄托着全镇的生命财产的守卫便被人没头没脸地捆缚起来,像一口猪似的抛在雪堆里,渐渐地闷死了!

镇头燃起一枝火把--袭击的信号。伺伏在镇外的人群立刻悄悄地涌进村庄。一部分人分散到四处把风,其余的人和牲畜一起簇拥在区政府的门口。

“张大爷,张大爷,开门哪!”

“谁呀?”

“是我,快起来吧,镇子里走水啦!”这个熟人的声音充满假装的惊恐,没有些微可疑的破绽。

区政府的纸窗敷上一层淡黄色的灯光。贵生首先跑出来,把门打开,冷不防鼻梁上挨了一拳。他向后一退,许多条黑影流水似的冲进来,而在同时,火把纷纷地点燃起来,繁密的雪花好像夏夜的灯蛾,绕着火把乱飞。

“有土匪啦!……”贵生挥动双拳,尽力提高他的嗓音,可是一枝雪亮的梭标在他的面门闪了一闪,他倒下了。同时,张大爷也给人扭住,额角蜿蜒着一条血痕,苍白的头发被人抓在手里,听凭旁人用枪把任意地殴打,没有一丝反抗的气力。

 贮存救国公粮的那间房子本来锁着,一转眼,门便破开了。火把摇晃着,人群穿梭似的走出走进。不久,那许多口袋满含着农民的汗水和热情的公粮,那几百双针线里深藏着妇女的密意的手套和袜子,全都捆在骡子和驴背上,变成他们所咒诅的土匪的礼物了!

时间无声地飘逝,这条妙计距离事实才有多远呢?

一匹骡子不耐烦地嘶鸣起来,抖颤的声浪波动在旷野里,激起一种虚空的回响。

“别让这畜牲乱叫,你们打算吵醒自卫军么?”那个瘦瘦的影子生气地小声喊着,而且用手牵拉着嘴巴下的一撮什么东西。

村镇依旧睡在梦里。他很想抽一根香烟,但又恐怕小小的火花会惹起意外的枝节,只好不安地打着冷战。

他对于这次的抢劫怀着特别紧张的情绪。这不是单纯地为了财物,他们打算抢劫的东西正是前线的八路军所急切需要的!他明白一般人会怎样痛恨他,可是,管他呢?土匪,汉奸,这些讨厌的字眼起始还能刺激他的神经,使他懊丧,使他羞惭,这会却变得十分平淡,和他的名字一样的平淡。

有一天,他在山野里遇到一个割草的孩子。他故意问他:

“娃娃,你怕不怕汉奸?”

  孩子不做声。他又问:

“你知不知道汉奸是什么东西?”

小孩子把镰刀一扬:

“汉奸不是人,是野畜!”

他一点都不气恼,把孩子轻轻地饶过。人究竟和野畜有什么不同呢?吃,拉,睡觉,配对,最后是死!比起来,野畜倒似乎聪明多了。它们永远无忧无虑,尽情地玩乐;而人呢,从早到晚,不停地流汗,操作,才能不冻死,

不饿死,简直是些傻瓜!

“我情愿做个野畜!”他想,“要什么,抢什么,弄到钱,高高兴兴玩一阵……一辈子才活多少年,管他妈挨不挨骂呢!”

谁在短促地喊了:

“看,那不是火把么?”

烧破黑天鹅绒一样厚重的夜的帷幕,一团炽烈的火光在镇头左右地摇摆着,遥远地看来,好像一只首尾不见的怪兽的充血的独眼,燃烧着,转动着,流泻出逼人的恐怖。

“走啊!”领头的那个影子本能地举起手,向前推了推空气,但是谁也看不见他的手势。

方才停留的时间过久,这伙强盗的短棉袄早被冷水似的夜气浸透,雪花更时时飘进他们的衣领,溶成水滴,沿着脊梁骨滚下来。他们抄着手,抱着武器,牙齿不自主地捉对儿敲击。

“冻死人啦!”

“手快冻掉啦,怎么搬东西?”

“别响!”那个瘦瘦的影子略微侧转他的头:“一会就有皮手套带啦。”

队伍杂沓地前进,地下的积雪受了蹂躏,发出苦痛的呻吟。

距离村镇已经极近,火把还在摇晃,隐隐地可以辨出拿火把的人是掩蔽在一棵树后。

打头的黑影把右手的食指塞进嘴里,低低地打了一声唿哨。树后的人回应一声,却把火炬插进雪堆里,立刻熄灭了。

谁在放枪。

“你们怕自卫军不醒么?哪一个捣鬼?……”

然而,第二声枪又响了,子弹恰巧掠过当前的黑影的头顶。一霎时,枪统的火花沿着村镇画成半个圆圈,一闪一闪地跳跃。在来福枪的细碎的声音里,土炮发出大声的吼叫,弹丸从低空滚转过来,惊雷一般地爆裂了。

一片惨叫,交织着人、驴和骡子的嘶喊;一团凌乱,辨不清是人,是驴,还是骡子,挤撞在一起,只像一大块腐溃的尸肉,经不起遽烈的震撼,早四分五裂地支解,化成糜烂的泥浆。土匪拖着新式和旧式的武器,掉转头便跑,逃不及的跌仆下去,践踏在牲口的铁蹄和他的伙伴的脚下。

一切有形的物体都淹溺在海洋一样深阔的夜色里,仅仅可以看见因着人畜的挣扎而激起的浪花--蹴得乱飞的积雪。

“开枪啊……”那个摇晃着瘦小的身影的土匪拚命地呼喊,但是谁也听不见他。这非常兀突的攻击已经把这伙强人的胆子吓破。除了少数人一边逃走,一边还胡乱地放枪,其余的只顾疯狂地逃命,像是一群被老鹰追逐着的兔子。

一阵胜利的呐喊,自卫军从潜伏的地方跳起身,追上来了。

本来领头,这时却变成落后的尾巴,那个瘦小的土匪受到自卫军的声势的威胁,感觉老鹰的利爪渐渐地迫近他的脊背。他慌张地窜到路旁,离开同伙,横过一带麦田,一个人踉跄地逃去。

“叫人卖啦!”只有这一个思想盘旋在他的脑子里,使他在惊恐外,更生起一种恶毒的痛恨。他绝对料想不到镇子里的内援会被人逮捕,发出信号的却是另外一个人。

这个人正追在他的身后:

“站下,兔崽子,要不,咱就开枪啦!”

田野高高低低,很不平坦,掩盖着一层深厚的白雪,没有方法辨认哪儿安全,哪儿危险?土匪颠踬着,跑几步便回头看看,追的人越来越近了!

他端起来福枪,扳动机扭,枪声一响,后边那个影子忽然向前仆倒,而同时,他的左脚踏到的积雪向下一沉,他的两臂挥了几挥,也跌了一交。

他急忙从雪坎里拔出脚,向后一望,不见有人追来,暗自欣幸那一枪竟而打中。他坐在地上,左脚的胫骨微微发痛,一定是扭伤了。但他不能停留在这儿,必须立刻就走。

他还不曾起身,这时,侧面的雪地上起了一阵窸窣的爬搔,一个黑影猛烈朝他扑来:

“操你妈,非活捉你不可!”

于是,两个人扭抱在一起,翻滚着,厮打着,谁也不叫一声,只听见啉啉的粗重的气息。两枝来福枪跌落在雪地上,间或遇到它们主人的乱蹬乱蹴的脚,被踢得更远,撞在石头上,发出金属的声响。

胜利终于被强者攫得了。其中的一个人骑到对手的胸膛上,扼住对手的咽喉,使劲,使劲。直到那个弱者的四肢无力地瘫软下去。

雪在落着,积雪的寒光映射到胜利者的脸上:他的上唇是碎裂的。

今夜,这儿原来给野畜掘好了一眼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