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经不起折磨的,可又顶耐折磨。董长兴比起乍来时,走样了。高大的骨格瘦嶙嶙的,两腮洼下去,头发胡子乱蓬蓬的,亚赛霜打的枯草。庆儿娘见他血气越来越衰,有时为了吃的,一能动弹,还得挣扎着上班,日夜担忧他支撑不住。可是也算他命大,熬过一个春天又一个春天,熬过一个秋天,于今又入秋了。刚过五十的人,记性坏得颠三倒四的,心事又重,好不好便带着忧愁的神情,问他老婆道:“你说咱们离家几年啦?”

庆儿娘掐着指头,怯生生地算道:“前年冬底来的,去年一年,今年是第三个年头了。”

董长兴就叹气道:“嗳,日子真难过,怎么好像有几十年啦!”

殷冬水早出了院,瘦了,嘴显得更大,左胳膊啷当着,袖口空荡荡的,性子变得更烈。每逢谈起这些事,他就要破口骂道:“他娘的,算起来日子不多,倒霉可倒到家了!光肥了日本人!你们看山上,一年兴旺是一年!”

可不是,矿山上数着这时候人多,房子和土窑塞得满噔噔的,还占不下。新抓来挺多人只得露天搭窝棚,秋天雨多,一连阴,漏得泥汤浆水的,站脚的地方都没有。

庆儿娘又像哭似的埋怨道:“光知道到处抓人,拿什么给吃的!前次领了点小米,他爹还高兴呢,谁知是捂了的坏米,焖干饭吃,臭的像屎,一闻就恶心发哕,哪里咽得下去!这一程子,想吃臭米也吃不到,光配给山药蛋了。”

还是烂的,都生了芽。米缸里没有一颗存粮,白水煮烂山药蛋,乍吃也香。一遭香,两遭臭,赶吃到第三遭,见了就发怵。大人还可以强咽,庆儿快长成人,正是能吃的时候,饥一顿,饱一顿,哪能经得起?他只觉得肚子发坠,想要拉屎,可是又没屎,噗哧噗哧的,拉的尽是白沫。不上几天,这孩子便爬不起了。先是发冷,浑身好像浸在冰里,直打寒颤,后来又发热,跟火热一样,两脚乱蹬,盖不住东西。翻腾一宿,眼窝便塌下去,说话都没力气。

庆儿娘守在旁边,擦眼抹泪的,觉也不睡。儿子哼一声,她赶忙问:“庆儿,你哪里难受?”儿子蹬开被,她又赶忙替盖上,接长补短地小声问道:“庆儿,你喝不喝水?你想不想吃东西?”

庆儿闭着眼,糊里糊涂的,一味地摇头。天亮以后,他安生点,睡了半天,又醒了,要吃东西。他娘从锅里拾了碗烂山药蛋,剥光皮,喂一个到他嘴里。他嚼了嚼,哕了一口,都吐出来,呻吟着说:“娘,我吃不下!”

他娘这一阵寒心,扑落落掉下泪来。除了山药蛋,即使翻倒土窑,也刮不出半点旁的吃食。,她活到四十,跟前只这块心尖上的肉,剜出她的心,也要救活他。就咽下口泪,对儿子悄悄说道:“庆儿,你耐一下心,娘给你找好吃的去!”一边抹着泪,赶到杜老五家里去,没开口,先流下泪来道:“行行好,你给上‘老虎科’说一声,开点白面票吧!我那孩子病啦,顶到脚下,连口汤水也没喝!”

杜老五挂下驴脸道:“呃!庆儿又歇班啦?你们家那两个人是怎么回事,三日打鱼,二是晒网,这又不是在你们家里,怎么这样随便!”

庆儿娘拿袖口擦着泪,低声下气道:“我也知道歇班不好,谁想到他就病了。先求组长借点面,以后病好了,叫他补多少工都行。”

杜老五瞟了她一眼,望着贾二旦说:“你听听,不上班,倒要借面,净是他们的便宜了!一些臭苦力,也都长嫩了,这个病,那个病,光我们组里,两天就躺下四五个。”

全山病的还多呢。有的害热病,多少日子水米不沾牙;有的害血伤寒,鼻子淌出一大滩血,传染的顶快;也有结火太大,拉不出屎,尿不出尿的。工人们都怪山药蛋,“老虎科”传出话来说:过三两天定准发面。面当真发下来了,灰不溜丢的,夹着杂七杂八的黑皮,原来是黑豆面。刚吃上一顿,许多人拉起稀来,有的转成痢疾。言语没腿,走的可快,全山很快都耳闻一件事:日本人怕吃了黑豆面不消食,特意在里边掺进黑白丑(一种吃了就泻吐的草)。灾病一流行,矿山的日本医生平野闹不清是什么病,不论男女,抓到人就按倒,把根两三寸长的玻璃管插进屁股眼里,抽粪验病,吓的工人见了就跑。

庆儿害的是热病,从早到晚昏迷着。这天傍黑,他爹拖着个病身子从活地回来,老两口悄悄地守着儿子。听着儿子喘气的声音,半响半晌,女人终归忍不住,抽抽搭搭哭道:“咱们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死了么?连点能吃的东西都不替他弄!”

董长兴闷着头不响,眼珠死挺挺的,转都不转。好半天,他喘了口气,抓起菜刀掖在怀里,颤颤哆嗦地拉开门,走到外面去。女人吃惊地叫道:“你做什么去?”他早走远了。

约莫过了两个钟头,董长兴才跌跌撞撞走回来,回身关上窑门,又顶上根大栓。他的全身沾着露水,满头冒着汗珠,气色很不定。庆儿娘吓得紧盯着他,只见他走到锅台边,从怀里掏出菜刀,又掏出一大堆新割的高粱穗,一面喘嘘嘘地说道:“我活这么大年纪,柴火棍也没沾人的,于今逼得我去偷!庄稼主弄点庄稼,那是容易的?要不是走投无路,我姓董的一万辈子也不干这种寒伧事!”说着掉下几滴眼泪。

两口俩立时偷着摘高粱,提心吊胆的,就怕碰上特务或是自卫队。摘了一些,在锅里熬成粥,先舀了一碗给儿子。庆儿闻见饭香,半睁开眼,在娘手里喝了两三口,便摇摇头不吃了。做娘的禁不住悄悄哭道:“唉,这苦日子,几时才能熬到个头,倒不如死了好!”

董长兴瘫在炕上,半点也不想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