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严秀在太行山居住,暂且不表。且言那醉太保方举,自从严秀去后,妹子又有了人家,心事已了,将家务料理停当,闲暇无事,操练武艺,射箭跑马,使拳弄棒,晚间依然饮酒。一日偶然高兴,独自一人开怀畅饮,左一杯右一杯,比平日更加数倍,不觉吃得酩酊大醉。回到书房,和衣而睡,呼声如雷。

到了三更时分,渐渐酒已微醒。忽听得书房外一片声响,再细听时,犹如拖那杌子脚的声音,就象跑马的一般。他心中十分诧异,即便跳起身来,点灯出来一看,只见那杌子还在地下乱跑不止,心中大怒,此是何方妖孽?敢到此间胡闹!

走进书房,掣出青锋宝剑,走到外边,认定杌子上一剑,将杌角削去一块,那杌子便不动了。只得仍回书房中安息。尚未睡熟,忽然又听得外厢就象有人乱打家伙一般,心内着实惊疑,遂自言自语道:好奇怪,我往日睡下,四壁无声,并不见有一点响动,因何今日夜里,只听见外边乱响?毕竟是何缘故?方才杌子乱跑,是我将青锋宝剑削去一角,它便不动,莫非此时见我又睡,别的家伙又说不成?幸而是我胆大,若是别人见此怪异,岂不要吓得魄散魂飞?复又爬起身来,再到外边细看,这一看大为有趣,只见桌子碰椅子,椅子碰桌子,那几张杌子都爬在墙上去了。方举此时见此光景,气得三尸暴跳,七窍生烟,忍不住心中大怒,提起剑来一顿乱砍,将那紫檀花梨桌椅等物,登时砍得不成模样。足足闹了一夜,方举是一夜未曾合眼。

次日大早,来到上房,将昨夜情形对母亲细诉一遍。夫人道:“我儿,家庭见怪,亦或时有。尝闻得有犬作人言,猿代婢爨。古人有言云,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据你今日说来,昨夜所见之怪,真是怪而又怪。我才所说犬作人言,猿代婢爨,此二事已足为怪。然细思犬与猿皆是活物,有手有足,至于猿猴代爨,或者偶有其事,亦未可知。但桌椅乃山林树木,经工匠斧凿造成,皆是呆物,非人力扛抬不能移动,岂有半夜三更乱跳乱碰之理?此事乃千古罕闻。据我看来,必无此事,这都是你吃酒过多之故。一时眼中昏花,方将桌椅砍坏,以后须要少吃几杯才好。”

方举虽然性暴如雷,喜得天性至孝,此时见母亲说他,他却不敢回答,连忙自认不是,退出来到书房。自己心下暗想,难道昨夜果然是我醉了?眼看花了?亦未可知。方才母亲说我一番,深为有理。但是昨夜之事,似真非真,似假非假,连自己都相信不过,且看今夜睡下,是何光景,响与不响,便知分晓。及至当夜睡下,细细再听,又一毫不见响动。

次早起身,又转一念想道,前日夜间是我亲眼看见,明明白白,桌椅杌子乱碰乱跳,我方掣剑乱砍,虽说酒醉,必不至如此糊涂。及至到得书房一看,见那些桌椅杌子都不在原处,也有在天井中的,也有在墙根下的,也有仰翻的,也有歪斜的,横七竖八倒在满地。再近前细看,都是那些缺角少腿,被宝剑砍得不成模样。然后命家人将这些坏椅子坏桌予坏杌子发出,再另搬一起好的进来。摆设停当,这也不在话下“

列位要知,袁三杰到了八卦洞,招了许多小妖,准备报仇。一日访到方举的住处,带领小妖,要杀方举全家。岂知到了后堂,见夫人房门有灵符镇守,转身再到绣阁,亦有符法,及走到书房,又有神符,没奈何只得在外面搬弄物件。心中只想引得方举出来,伤他性命。岂知方举手提青钢降妖剑走出,早将众妖惊散,所以将桌子砍了一顿,就不动了。次晚虽来搬弄,绝不敢作声,所以方举夜间未闻声响。早起来看见桌椅又不在原处。

且说方举自此以后,心里只是疑疑惑惑,恍惚不定,渐渐地饮食减少,形容憔悴,连酒却也不大饮了。此时夫人闻得此事,心内甚是惊疑,放心不下,连忙着家人请医调治。不一时,请得一位医生到来。说起这位医生,姓麻,名叫萝熊,略读汤头歌,居然悬壶市上,代人看病。无论何病,先用发表的方法,防风荆芥,至少要用半斤,因此人不唤他麻萝熊,都称呼他麻木虫。麻木虫到了方府,来到书房,将脉一诊,说道:“公爷寒凉太重,非防风荆芥所能奏功。”

提起笔来,开了一张方子,麻黄细辛各四两,生姜半斤,葱头一百个。将方子交与家人,自己拿了诊金而去。家人也不问青红皂白,走到药铺,摆下配药。谁知药店掌柜的认识方府家人,笑说道:“这张方子可是麻先生开的否?”

家人答道:“正是。”

药店中人暗暗骂道:“麻木虫,你这该死的东西,你虽骗碗饭吃吃,不顾人家性命,不知害了多少愚人。今日你将公爷也当他人看待,倘若医坏病症,不但你性命没有,就连你家老鼠都要充军。我今姑存一德,代你改用方法。”

将荆芥防风各称了三钱,吩咐家人道:“回去放三片生姜,七个葱头煎服。”

心中又想道,此种平稳的方子,无论有无病症,谅想吃不坏人的。家人拿回,即忙煎出与方举吃下。岂知方举半夜起来捉妖,真是受了风寒,服了此药,一身大汗,病即痊愈。又过了数日,精神如常。

一日,天气晴朗,闲暇无事,坐在书房,心中甚为郁闷,便走到花园游玩。到了桂花厅前,看见两旁一对白矾石的狮子,忽然走起路来,你碰我,我碰你,满地下乱碰。方举大惊,随即拔出腰间佩剑,认定石狮子一剑砍去,只见那石狮子都不动了。那壁厢一声哎呀,一颗人头滚下,却是小喜之头。吓得那些众书童齐声喊叫道:“不好了,公爷杀了人了!”

早已有人传报与夫人知道。那田氏夫人闻得此信,吓得三步当着两步,带了多少妇人,一齐出来。只见方举还望着石狮子喝骂道:“看你跑不跑了?”

夫人大喝一声道:“畜生要死!怎么青天白日将书童杀了?是何缘故?”

那醉太保一闻母亲呼喊,他便双膝跪下道:“孩儿进园来游玩,不意石狮子在园中跑跳,是俺砍了一剑,它才不动,并不曾杀什么人。”

夫人大怒道:“畜生!那不是小喜被你杀了?”

方举起身一望,可怜身首分为两段,便问众书童道:“我何曾杀他?”

众书童回道:“我等与小喜闲谈,忽见一红脸人一剑将他杀了,及至再看,没有红人,只见小喜已死。”

列位要晓得,大凡妖怪都会用掩身法,他能看见你,你却不看见他。方举用剑来砍石狮,袁三杰即借他剑去杀小喜,众书童惟见红脸人一闪,就不见了,小喜子头已落下,只道是公爷杀的了。哪知是袁三杰借剑杀人,在下已交代明白。再说夫人闻言,心下明白,遂说道:“总是我儿不是。你前日得罪妖怪,故而在此作闹。但是你以后不再吃酒,方无奇祸,若再要吃酒,只怕连老娘都被你杀了。”

方举道:“孩儿以后再也不敢饮酒,谨遵母命便了。”

夫人回到上房,唤方安备办装殓,将小喜抬到郊外埋了。那方举被他母亲一顿教训,心中不服,甚是猜疑,决不饮酒,已有十余日之久。这日正是端午,早上起来,各处贺节,又到祝府拜过姨母回来。走进书房,方才坐下,有人报道:“祝贤也来代岳母拜节。”

方举又来相陪,谈了半会,祝贤告别而去。将近午时,方举与母亲妹子赏午,他原不敢饮酒,翠英因兄平日爱酒,提起酒壶斟了一杯,双手奉与哥哥道:“平时饮酒,一人独饮,恐其饮醉,闯出祸来,今日与母亲吃酒,谅无大害。”

说罢,转身又向母亲说道:“今逢午节,大家饮个合家欢,母亲让哥哥少饮一杯。”

夫人见女儿如此说法,只得应声道:“少用些罢。”

且说方举一见酒来,就要举杯痛饮,见母亲在坐,又不敢饮。今见妹子十分体谅,母亲又准饮酒,他便放心饮酒,一面谈笑,一面饮酒。一连饮了二十余杯,还是不够。

小姐道:“哥哥尽此一杯,大家吃饭罢。”

方举闻说,也就不饮,连忙吃了饭,站起身来,四路闲踱,不觉走进花园。穿过几处亭台,来到竹林,竹林旁边有一小门,门上有一小匾,匾上写着幽兰二字,方举心下明白,此是妹子香闺,别人进去不得,惟我可以进去。缓缓走进房门,但见四面纱窗高挂,儿盆素心兰花,香得十分可爱,真个是明窗净几,琴棋书画,十分幽雅。朝里一望,只见美人榻上睡的是妹子,脸朝外,脊背向里,头东脚西;外面卧一少年,脸朝里,脊背向外,头西脚东,同妹子一榻而卧。

心中十分大怒,我打你这个贱人!你今干出这等没廉耻的事来!怪道那梅林同胡通苟合呢。恨不得一剑杀了,省得败坏门风。又回想道,且缓,前日我一时粗鲁,砍了石狮,不意反将小喜杀了,今日此事,莫不是又象前日一般?须要将母亲请到再杀不迟。

想定主意,即忙走到外厢,吩咐书童,快快请夫人到小姐幽兰室来,我有要话说。书童领命进去,他自己复到幽兰室中,还见那后生与妹子同卧,心下暗想道,这回又是看错了不成?执剑在手,等母亲来看过,再杀不迟。不多一刻,夫人到了幽兰室,问道:“我儿请我有何话说?”

方举道:“母亲你看妹子做得好事!”

夫人道:“你妹子在此一人独睡,有何事呢?”

方举再细看时,果然是妹子一人独睡,不觉大惊,一声吼叱道:“怪哉怪哉!真正又见鬼了。”

夫人问道:“你如此大惊小怪,却是为何?”

方举就将适才所见之事,对夫人说了一遍。此时小姐也便醒了,见母亲与哥哥在此,闻听此番言语,大惊道:“哥哥在家住不得了,此必是妖魔作祟,将来有性命之忧,及早回避,方保无事。”

夫人见女儿如此说法,随即说道:“一点不差,何不进京销假,离了杭州,家下方得平安。”

方举回道:“孩儿不愿进京。”

小姐道:“哥哥你既不愿进京,何不将仙师锦囊拿出来一看?便知端的了。”

此时方举被妹子提醒,便道:“仙师原说过的,遇有疑难之事,须看锦囊便知。”

即吩咐左右摆设香案,不一时俱已齐备,他就拜伏在地祷告一遍。站起身来,取出锦囊细看,见上面有绝句诗一首:

诗曰:

心粗胆大逞英雄,斩怪除妖在九宫。

妖邪作祟诛小仆,早来河北避灾凶。

母女兄妹一齐看毕,方举对母亲说道:“孩儿要到山东一走。”

夫人道:“好。你带何人前去?”

方举道:“孩儿此去,谒见仙师,并非游玩。况仙山地界,凡夫焉能得到?只是一人独行罢了。”

说罢又向方能、方安吩咐道:“尔等小心照应家务。”

随即命人备马,带了盘川,打成一个小小包裹,背在身上,上马提鞭去了。夫人也不好拦阻,只得说道:“我儿早去早回,免得为娘记挂。”

方举回道:“晓得。”

话言未了,马已如飞去了。

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