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方举上马加鞭,直奔山东。晓行夜宿,书中俗套,不必烦琐。一连行了几日,不知离铜瓦观还有多少路程,这一日贪赶路程,行到夕阳西坠,仍是策马前行。又行了一会,只见路绝行人,举目一看,暮烟贴地,新月腾空,四面荒山,露出多少巉岩怪石,前无宿店,后无村庄。其时已有黄昏时候,不若策马前进,过了此山,再投宿店。正行之间,见马前来了一个怪物,约有七尺多高,浑身黑漆,但见散发披肩,张口吐舌,两腿挺直,两手亦是挺直下垂,一跳一跳,跳到马前。方举心中大惊道,此物必是鬼怪,乃大喝道:“是何鬼怪,敢挡爷爷去路?”

说着掣出青锋,劈面一剑。那怪物亦用泥块乱打,打得方举火起,舞起青锋,上下左右,前后盘旋。那怪物抵敌不住,只得且战且退,退入树林,忽然不见。方举见怪已去,并不追赶,依然策马前行。行不多远,见前面隐隐露出灯光一点,醉太保直奔那灯光而去。行到庄前一看,原来是一孤村,只此一家,并无两户。方举走到门首,下马叩门。里面有人何道:“是谁?”

方举道:“俺是借宿的。只因贪赶路途,走过栈道,到了此地,不见招商客店,欲往贵府求住一宿,明日奉谢罢。”

那里面之人听得声音,暗暗欢喜道:“那人来了,少不得性命要送在我手。”

即开门问道:“是谁?”

方举道:“是过路的,欲望贵府借宿一宵,明日相谢。”

那人道:“舍下房屋偏小,恐亵渎贵客。”

方举道:“既蒙容纳,已感盛情,何言亵渎?”

说罢,将马扣在树上,将行李搬入门里,定睛一看,见屋里上首两间草屋,面前有一个大大院子,那屋内中间,停了一口棺材,他也并不在意。那人问道:“贵客从何处而来?往何方而去?”

方举道:“在下是浙江人氏,到前边访个朋友。因贪赶路程,走过客店,到了此地,岂知并无客店,所以到府借宿。敢问此地是何地名?”

那人道:“此地名叫三坝村,小人姓戴名五,你今来得甚迟,茶饭俱无,如何是好?”

方举道:“无妨。明日天明到店去吃便了。”

那人又道:“舍下实在蜗居,房内猪屎又多,不好请爷进去安寝,倒是外厢干净,就请到棺材旁边安息吧。”

方举道:“很好。”

那人将他行李提起,着实沉重,心中暗喜,代他提入屋内铺下。方爷谢道:“得罪得罪。”

看宫,你道方举因何自己不拿行李,让他人代拿,露出财帛,反遭危险?列位有所不知,他乃是位公爵,在家呼奴使脾,在外都是店小二服事于他,故此刻见他来拿,也不阻拦。那人打开,代他铺好道:“现已更深,客官路上辛苦,请早安睡罢。”

言罢,那人进房去了。

再言方举坐了一刻,见灯光不亮,起身挑灯,岂知灯内无油,心下想道:今日住在孤村野外,恐有歹人算计,不如和衣而睡,等到天明起身赶路。乃拥被斜倚,两眼朦胧,似睡非睡,似醒非醒。过了一会,只听得嗝砰嗝砰响了一会,不知何物,侧耳细听,乃是棺材盖响,心中有些吃惊。他到底是个英雄,不甚畏惧,心下暗想道,想必材内之鬼,死得不服,有些作怪,且莫管他。挨到天明,我就去了。停了一刻,见那棺材已竟张开,再看材盖,又动起来了,忽然那棺材内死人坐将起来,披头散发,两眼通红,舌头拖了一寸多长,长叹一声,将个方举吓得毛骨筋酥,也就坐起身来。那鬼跳下棺材,低声道:“还我命来。”

说罢,直奔方举。方举一个翻身站起,那鬼就向方举一扑,方举一声吼叫,将左手一隔,右手就是一拳打去,那鬼也就还手打来。方举见屋内地方窄小,一跃跳出门外,来至大院,那鬼也追到大院,跳上跳下,直扑方举。方举身子一闪,随即一腿,将那鬼打倒在地,赶上前去一脚,踏住胸前,举拳就打。那鬼一吓,连连叫道:“爷爷休要动手,我本是人,并不是鬼。”

方举见他招认是人,住了手,喝道:“你既是人,因何装鬼?吓我做甚勾当?快快招来。”

那人道:“请爷放我起来,好讲。”

方举道:“我就放你起来,料你也不敢奈何我。”

言罢将身一纵,跳在旁边。那人一个翻身,跳起来,将头上涂抹之物一概除下,上前赔罪。此时天已明亮,方举再细看来,不是别人,就是昨日留宿之主人翁。那人遂将方爷请到屋内坐下,有话细讲。方举也不惧,到了屋内坐下。那人道:“爷爷这等英雄,小的尚未曾见过。不瞒爷爷说,俺这里山东道上有名的三坝村,前途装鬼的就是我,此地装鬼吓人亦是我。过了此村,下去我就拦路硬行劫夺,有此三层,故叫三坝村。任凭天下英雄,四海豪杰,总要惧我三分。江湖上因俺脸上有些红记,又会做鬼,代俺起了一个绰号,叫做‘一点红’做鬼的邵翼便是。但不知爷爷实系何人。”

方举道:“我乃世袭永南公,姓方名举。”

邵翼闻言,双膝跪下道:“多多得罪,原来是醉太保小圣贤的方爷。我说别人如何有此英雄?拜服拜服。”

方举见他跪下,连忙搀扶道:“壮士请起。”

邵翼起身道:“公爷,这山东道路最难行走,处处总有歹人,你怎能一人行走?君子防不测,英雄防失误,不是小的夸口,山东路上哪个不知我邵翼之名!”

方举心下暗想道:此人武艺与我肩左肩右,怎的做此买卖?不若带他前去,省得在此害人。想定主意,便道:“壮士,我欲与你结拜为金兰好友,同我前去,包你有个四品前程,何必在此做这不良之事,终身没有出头之日。”

那邵翼闻言大喜道:“小人乃是山野愚民,怎好与公爷结拜?”

方举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邵翼道:“若要结拜,不论年纪,公爷是大哥,小人就好高攀了。”

方举道:“遵命。”

于是二人结拜,方举为兄,邵翼为弟。其实邵翼比方举还大二岁,真是少兄老弟。邵翼即刻捧出两大碗肉来,又是一大瓶酒,请大哥用酒。方举也不推辞,即便举杯就饮。邵翼道:“大哥到此有何贵于?”

方举闻问就将杭州遇妖之事,细细说了一遍。今欲到铁铃庄铜瓦观求见仙师,因而独行,才得遇见贤弟。

邵翼道:“原来如此,铜瓦观离此只得三百里路程,此路我甚为熟悉。”

方举道:“如此陪我同行可否?”

邵翼道:“谨遵兄命。”

二人酒罢,就将马牵来喂些草料,将自己的行李打起,又代方举将行李打起,总放在马上。说道:“我同哥哥步行罢。”

方举道:“正好。”

二人一同步行,那邵翼只管押着行李前走,走未半里,忽见后边火焰冲天,邵翼道:“不好了,我的住房被火烧去了。”

方举淡笑道:“此火是愚兄放的。”

邵翼大惊道:“哥哥为何绝我归路?”

方举道:“贤弟有所不知,一则我们离此,留下空屋,又恐奸巧之人在此宿歇,路上行人遭害,二来让贤弟一心归正,省得记挂于心。”

邵翼闻言暗喜道:既随哥哥,再也不想回来。于是由他烧去,从此这条路上也就干净了。他二人朝行暮宿,不必多赘。

那一日到了铜瓦观庄上,只见树木森林,山崖险峻,真是仙境气概。方举便与邵翼说道:“贤弟,你可看好了马匹,在此等我,我进铜瓦观,拜见我的仙师,一刻就来。”

邵翼连忙回道:“大哥请便,小弟在此等候便了。”

此时方举别了邵翼,迈开大步,一直进了观门,见一小道童,便举手作揖道:“小道兄,师父可在家否?我是杭州方举,前来叩见的。”

那道童道:“师父在家,你且少待。”

言罢,走入内来,至蒲团旁边站下禀道:“启禀师父……”

那道人不让童子开口,即便说道:“可是方举来了?带他进来。”

那童子闻命出来,招呼方举道:“师父唤你。”

方举道:“是。”

随着童子进了二门,乃是一个大院落,只见苍松翠柏,高接云霄,两旁奇花异草,树藏仙鹤,草隐麋鹿,好派仙景。走到殿前,见那童子立下,他就明白抢一步上前道:“师父在上,弟子方举恭见,愿师父圣寿无疆。”

道人道:“贤徒远来,只得常礼便了。”

方举拜毕,站起身来,将家内之事,细细说了一遍。道人道:“贤徒,亏你早来,不然大祸临身,连你的母亲妹子都要死在你手里。虽然不是你杀,他是借你的手杀人,不然小喜怎死?”

方举此刻方才明白。师父又道:“你此刻不能回家,须过了百天,方可回去。我有灵符一道赠你,你须带在身上,若离了此符,就有性命之忧。就是后来你的功名富贵,总亏此符了,你须切记,少不得有日与你相会,去罢。”

方举还要问后边事情,道人道:“外面有人等你,不可耽搁。”

言毕拂衣而进。方举见师父进去,没奈何只得出来,离了观门,到树下会见邵翼,牵了马匹仍走原路回家,暂且不表。

再说朝中有一位忠良,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孟仲璧,他是不怕权奸,也曾奏参过魏忠贤、梁燕山几本,其余在朝诸臣,若有些微破绽,他必要奏闻天子,因此天子倒也宠爱于他。奸臣虽狠,总难谋害于他。一日众奸臣联名公奏,说他无事乱奏,颠倒是非,淆乱君心,天子将他降为杭州府知府。他也并不在意,领旨到任去了。

魏忠贤见他去了,飞星打发家人叫魏川不用多事,且自由他。那孟仲璧一到杭州,先拜方举,后拜祝贤,其余乡宦投帖而已。

真是光阴似箭,转眼已到六月初十。祝府即命家人买来聘礼,准备十六到方府传聘,哪晓得魏川早已晓得此信,即与傅景商议道:“老景你知道,我想方小姐日夜记念,今日之下,被小祝儿夺去,这口气如何得下?可惜胡通已到京中去了,扇子终难为凭据,媒妁无人,如何是好?”

那傅景便道:“大爷休得烦恼,依门下愚见,大爷也买聘礼到方府下定,并着家人布散谣言,就说方翠英已与大爷结亲,若是祝府不依,就去打他一顿;他若喊官,现有扇子为凭,怕他飞上天去?就是到了天子面前,也不怕他,名正言顺。不然这扇子如何得到大爷之手?况朝中又有梁丞相在内帮助,怕他怎的?”

魏川闻得傅景之言,心中大喜,随即吩咐魏新等采买物件,放散谣言。此信一出,传至方祝两家,大家听了此话,个个焦愁,怎生是好?

祝夫人道:“现在喜期将近,方举侄儿现在山东,又未回来,只得与方夫人商议。”

方夫人道:“何不叫祝贤侄儿去求孟伯父,看他可有什么解法?”

祝夫人即命祝贤到知府衙门去禀见。祝贤领命,到了知府衙门,早有门上报进。孟知府即命请见,祝贤便整了衣冠,入内拜见已毕,谈了些闲话,然后就将此事告诉孟知府,并恳救解。那孟知府闻言,便哈哈大笑道:“这有何难?都在本府身上便了。”

祝贤见府尊允了,心中大喜,便告辞回家。那知府即刻传仁和、钱塘两县。两县来到府衙,见了知府,知府说道:“二位贵县,要预备头号大枷三十面,大石墩子三十个,六月十五日要用。”

二位知县听了,心中暗想,要此何用?怪道人称他孟呆子,丝毫不错。只得答应辞出,各回衙门吩咐衙役赶紧办来,不可误事。到了十四日,俱已齐备,送到知府衙门。不知知府是何用意,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