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祝林奉了主人之命,去寻下处。他便离了通州,叫了一辆单车套,自己坐着,进了京城。寻至贡院旁边,见一大寺门,上大书五个金字,是“敕赐多宝寺”。他便下车,走进寺门。绕至大殿后面,见右廊下有圆门,上书几个篆字,是“曲径通幽”,便知是禅房。直走进去,见另有一所小院,花木扶疏,极其幽雅。一条小径,直入竹林丛中,并无屋宇。方欲止步,忽闻清磐一声,透出林表。他就循着小径,穿林而过。抬头一看,见系五间瓦房,一厅两厢。门外摆了几盆茶花,香气袭人。

祝林大喜,向里直走,早惊动了阶下一花犬,狺狺狂吠,但见房内走出一个十余岁的小沙弥,将犬喝退,让祝林进屋,见了当家师,说明来意。和尚道:“如不嫌窄狭,东厢房三间,尽可下榻。”

便同祝林过去看了,讲明房租。祝林转身出寺,重回通州,见了公子,细说一番。祝贤闻听,心中欢喜,说道:“如此甚好。”

遂即雇了两辆轿车,装好行李物件,带了书僮四喜。祝林押车在前引路,不消几个时辰,早到了多宝寺前。进得寺来,抬头一望,见两旁边幽草叠翠,古柏萧疏,早有主持出来迎接。曲曲折折,行至书室,见系一明二暗的三间厢房,明窗净几,清净非常。心里暗喜道:此地果然有趣。对面一间,作自己的卧室。一间与祝林四喜居住,堂前可以会客,十分便当。即吩咐祝林将衣箱行李物件取进,安置停当。又将文房四宝,书籍经史,摆设书案之上。安排已毕,与主持坐下闲谈了一回,已到黄昏时分,有道人将晚膳进来,用毕,看了一回书史,然后安歇。祝贤从此就住在寺中,足不出户,用心苦读。专等场期一试,且自不提。

再说魏川与傅景到了京中,进得王府,见了魏忠贤,请安、见礼已毕、魏忠贤问他到京何干。魏川曰:“久违膝下,特来与父亲祝安。时值大比,并可游玩游玩。”

遂问道:“今年主考,不知所点何人。”

魏忠贤道:“正主考是左相梁燕山,副主考是礼部丁文达。”

他便记于心中,住在王府。终日上街游玩,总是傅景相陪。酒楼茶社,柳巷花街,无处不到。那京城乃辇毂之下,平时本来繁华。此时又逢大比,添了各省多少举子,更加热闹。魏川与傅景到了京中游,有人认得他的,见他走来,便远远躲避。知他是奸臣之子,倚势欺良,惯行歹事,谁敢故捋虎须。况且在京官员,大半是他父亲一党,个个趋奉于他。他的儿子在外,若是人得罪了他,轻则倾家,重则送命,并无处伸冤,所以人人俱怕。

一日在家无事,坐在书房,与傅景说道:“前在鸭嘴滩未曾害得小祝性命,反倒杀了邬公子,我心里真气他不过。那日开船之后,并不曾再见他的船只,想小祝早已来了。不知在何处作寓,你明日代我访查访查。”

傅景道:“待我明日上街访寻便了。”

一宿已过。到了次日,傅景即便上街访查祝贤下落。一连访了几日,并无信息,又不见他主仆三人在街上行走。一日,魏川与傅景说道:“现今场期不远,我们何不到贡院门口走走,连日想必热闹得很。”

傅景道:“是。”

用过午膳,他二人起身,出了王府,上得街来,直奔贡院而去。转弯抹角,不多一时,早已来到。只见四面收拾齐整,两旁鼓吹亭子,修饰一新。左右考棚,高高搭起。人来人去,拥挤不开。此时主考尚未进院,他二人来至院内,顽耍一回。转身出来,信步而行。正走之间,来了一人。傅景一看,正是祝林。他因上街采买物件,买得回来,正欲回寺。傅景看见,就指与魏川瞧看,说道:“世子,你看迎面来的那人,正是小祝家祝林模样。我等跟他行走,看他走至何处。想小祝寓处,离此不远。”

魏川定睛细看,说道丝毫不差。于是二人站定身躯,让他走过,慢慢随后跟来。只见祝林走至多宝寺前,转身进去,魏川道:“想必小祝就在此寺居住,我等何不进去一访。”

傅景道:“是。”

二人一同走进寺内,前后一游。和尚便上前迎接,邀至方丈坐下。献茶毕,魏川与和尚说道:“此等地方宽大,现在举子在京赴试,何不租与人作寓,得些租金,岂不是好?”

那和尚说道:“寺内地方不多,前面就是大殿。两厢斋堂客堂,只有一进后殿,其余就是厨房。毛厕后边就是菜园。只有东厢三间书房,前日已租与浙江杭州一位祝公子作寓,也是来京赴试的。他主仆三人,已经来此住了三日。”

魏川听了和尚这番言语,与傅景丢了个眼色。傅景会意,即便起身作别。和尚送至门前,他二人出得寺来,回归王府。进了书房坐下,与傅景说道:“今日访明小祝住处,正好设计。何不再遣党文虎夜间到彼结果他三人性命,岂不爽快!”

傅景道:“不是如此说法。此地皇城脚下,非路途可比。若在寺内杀死他,许多不便。官员知道,必要奏知天子,岂不带累和尚受苦?”

魏川道:“你代我想一条计策,怎样可以出这口恶气。”

傅景道:“这倒不难。”

魏川听得,连忙问道:“有何妙计,快快说来。”

傅景道:“要害祝贤,不必彰明昭著,须要不露形迹,暗中相害。就是将来他家知道,也教他无处伸冤。”

魏川道:“你且说来。”

傅景道:“今年两位主考,是太师姓梁与丁礼部,总与千岁平时至厚,朝夕不离。世子爷须要与他二人商议。想小祝既来此地,必然入场赴考。请他二人设一良谋,就在场中暗害,岂不省却许多事体。世子爷与他商议,谅来无不依从。”

魏川听了,心中大喜,道:“此计甚妙。”

主意已定,次日起身坐轿,先到相府谒见梁太师。

到了相府门前,投了晚生名帖,门官进去禀报。此时梁燕山方才朝散回来,因场期已近,打点同丁文达一同入院。正坐书房,心中想道,今年主考,点了我等。那些亲戚故旧,门生世谊,可多选几个,他必然感情。将来授职为官,也有许多照应。正在心中思想,忽见门官进来禀报道:“太师爷,今有魏府世子,前来禀见。请太师爷示下。”

说毕,将名帖呈上。梁燕山看过,说道:“魏世子见我有何事故?今既来此,不好不会。”

门官领命退下,走至门前,说了一声请。魏川下轿,进了相府,到书房门首。梁燕山迎将出来,那魏川便上前施礼,叩头。梁燕山还了一躬,分宾主坐下。献茶毕,魏川道:“晚生到京,少请金安,多多有罪。无事不敢造府,惊动太师起居。今有一事,欲来相恳,不知太师爷可肯俯准否?”

燕山道:“我与九千岁俱是一殿之臣,又兼至好。世子有何事件,不妨说来。但是力量所及,无不从命。”

魏川听了,慌忙站起身来,走至面前一躬到底,说道:“晚生非为别事。”

就将在杭州与祝贤打擂合的话,细细说了一遍。

“屡欲报仇,未得其便,怀恨在心。今祝贤现已来京赴考,仇人近在目前。特来相恳太师爷,想一良策,灭了仇人。感恩不浅。”

梁燕山听了魏川这番言语,心中暗想道:他与祝贤有仇,请我代他报仇。我若依允,不免捐伤阴骘;若不依允,将来他父亲得知,同朝面上又不好看。更怕他怀恨记仇,功名有碍。沉吟半会,总是依从的是。方开口说道:“世子,你家千岁与我至交,你的事即我事一样。只管放心,待至临场,自有摆布他的法子。此事在我便了。”

魏川听了大喜,道:“蒙太师爷这番盛意,晚生铭刻在心,再为图报。”

说毕,起身告别,梁燕山送至厅前,再三谦让一回,方才别去。梁燕山次日朝罢回家,约同了丁文达进了贡院,且自不表。

再说那祝贤差祝林出去探访消息,听得人言主考已进贡院,只在早晚就要考试了。他得了此信,回寺禀明祝贤。祝贤听了,急忙备办一切进场物件,收拾停当。那蓝鸿此时早已离了太行山,也在京中赴考。到了场期,各省举子俱已到齐,纷纷来至院门听点。祝贤此时也带了考篮,随同众人走进了院门,来至主考面前点名。给卷到得号内,将考篮放下,随将考篮揩抹干净,然后坐下。过了一会,题目下来。看了题目,他就用心思索,真是篇篇锦绣,字字珠玑。誊写完了起身,缴卷。

那梁燕山见了他的卷子,随即将黑墨涂了几处。祝贤缴上卷子,方欲出来,只见一个人走来,与他说道:“此时放牌尚早,随我这里来,有话相问。”

祝贤不知何事,只得跟他走至后园。抬头一看,见有十余人在此,看见他来了,不由分说,一齐上前动手,口中说道:“公子,不关我等之事,乃是上命差遣,概不由己。”

祝贤此时惊得手足无措。手无缚鸡之力,何能抵挡许多的人?心中想道:这必又是奸贼之计,欲想害我。只见众人将他浑身捆缚,又一个人,手中拿了银朱黑墨,把他满脸涂抹,又将一块大绢子,塞住他的口内,使他叫喊不出。随即走上几个人来,将他抬起,把一个梯子靠在墙边,扒上墙头,将他隔墙掼了过去。

祝贤此时身不由主,只得由他等摆布。掼过来的时候,自想今番必死无疑。不想这边就是多宝寺的后园,遍地青草,可巧跌在草上,丝毫未伤,此时口中不能叫喊,脚下又不能行走,心中十分焦躁。过了一刻功夫,只见一个管园的和尚,进来看菜。只见一人,浑身捆绑,仰面在天,呼之不应,问之不答。及至面前,细细一看,见他满脸红黑涂抹的面貌不分,手足捆绑,口中又塞了一块东西。急忙转身,跑到方丈,报与主持和尚。那主特听了,前来观看。祝林四喜也一齐跟来,到得园中,祝林上前一看,叫道:“好象我家公子。好好入场赴考,因何如此模样,睡在此间?”

四喜即慌忙动手,将绳索放开,抬至房中。忙用水洗面,将他口中所塞绢子取出,烧了一碗生姜汤灌下。一刻功夫,祝贤苏醒过来。听得“哎呀”一声,祝林叫道:“公子休惊,老奴在此。”

祝贤睁开眼来看看。祝林见他双目流泪,问道:“我今怎得到此,莫非是梦中相见吗?”

祝林就将他睡在菜园内始末之事,说了一遍。祝林问道:“公子是何原故?”

祝贤未及开口,大放悲声。祝林慌忙上前解劝。不知所说何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