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众人齐奏请假修墓,假满赴任。天子闻奏,停了多会,言道:“朕方倚赖卿等平章军国重事,卿等又要回乡祭扫。古称移孝作忠,求忠臣于孝子之门。朕甚嘉许,岂有不准之理。准尔等三月之假,在京官员,仍回京供职。外官仍回京销假,再赴任所。不可久延。若是迟了,着兵吏二部,严加议处。”

众英雄闻天子准奏回籍,好不欢喜,连连山呼,谢恩已毕。天子袍袖一展,君臣齐散。众人各归府第,收拾,预备动身。任奎、任迁、景寿、贺天如、崇元,一路回去。蓝鸿同邵翼、皮登、熊章,一路回籍。方举、祝贤、祁点、项天祥一同由水路回去。一路无话,到了梳州码头,早有合城众文武官迎接上岸。坐马乘轿,各回府第。方举将祁点、项天祥留在公府住下,盘桓两日,方才让他二人各归原籍而去。

那祁点回河南,项天祥回扬州,俱有当地文武前来拜会,一力恭维……这总兵府第,好不热闹。按下各人拜扫自家坟茔,无从交代。

再言方举、祝贤,约同择定日期,修理坟茔。这日两府各具执事人等,男丁乘马,内眷坐轿,一直来到坟茔。因系奉旨祭扫,所以文武官前来伺候陪祭。主人连忙拜谢,即留文武各官饮酒,好不风光。祝府坟上添竖状元旗杆,石牌楼,石人石马石供桌,装饰得墓门之前,十分威严荣耀。那些看热闹的闲人,望了叹息道:“想当初魏世子在杭州,那等行势,三次夺亲,后来亲事依然还归于他。今日魏川安在?”

那一个道:“目下他的住房,作为叛产入官,是方公爷要了,改做花园,听他行乐。可叹可叹”

不讲旁人叹息,且言方祝二府,整整忙了一日,天色将晚,大众方才回城进府。从此两家日日同些亲戚朋友游玩宴会,及时行乐,且自按下不表。

再言蓝鸿同邵翼、皮登、熊章,一路回聊城而来。路上大家谈心,邵翼、皮登向蓝鸿说道:“贤弟,你晓得的,我二人并无家业,飘流在外。今日回来,房屋俱无,一应未备,都托贤弟一办方好。”

蓝鸿道:“理该如此,何消说得。”

熊章见二人如此,他也跟着说道:“贤弟,想俺家师那里虽好,怎如贤弟住在城中,亦托贤弟代我置办房屋一切等物,可否?”

蓝鸿道:“熊哥放心。既代邵、皮二兄承办,岂有不代兄办之理?都在小弟身上。”

言罢,大家催赶路程,也不贪恋野草香花,道路风景。非止一日,那日到了聚虎镇中。大家都下了牲口,来至皇府门首。有家人认得,连忙向里边通报进去。不一刻皇甫举夫妇同着儿子皇甫清,一同出来迎至大厅。蓝鸿、邵翼,皮登、熊章四人上前与皇甫举父子相见,叙礼坐下。童子献茶。蓝鸿的夫人是皇太太接进里边,叙谈不提。

且言外面众人茶罢之后,皇甫举道:“诸位几时告假出京的?”

蓝鸿道:“告假三月修墓,假期明春,京官都要进京面呈,外官假满,也要回京销假,再赴任所。”

皇甫举道:“这就是了。但是邵、皮二位,同小徒回来,没有住处,怎好?”

蓝鸿道:“都是学生代他等置办。”

皇甫举见蓝鸿领办,就不开口了。又谈些别的闲话,即刻摆上酒席。内外两席,大家欢饮而散。留住两日,告辞起身相别,上了骡轿、牲口,出了聚虎镇。上行不消几日,到了聊城县内。合城文武迎接叙谈,蓝鸿道:“今有邵将军、皮将军、熊将军三位,俱无房屋。托贵府县有空房找两三处,照值奉价过来。”

府县连忙打躬道:“卑职等份内之事,已经备成公馆,不过暂居。既如此,就是认房住下亦可。”

邵翼等闻言大喜,连连拱手道:“承老公祖盛情,何以为报?”

府县道:“卑职理应效力。就是蓝大人的府第,卑职等早已着人收抬齐备了。”

蓝鸿闻言,亦开口称谢。言罢,大家都至城里而来。一路来至蓝府,大家都下了马,入内。有家人找了银子与了掌鞭子的回去不题。再言蓝鸿进了府门,四面一望,见是彩画的簇新,摆设得齐全,心中十分快活。邵翼略坐了一坐,就差家人领他等到公馆中来。大家欢喜,感激府县官多情。

过了数日,蓝鸿领了内眷,到坟拜扫。府县官员,都来上祭,更觉热闹。就有闲人评论:“想当日游湖,童高抢他妹子,致伤其鼻,以至于下狱反监,那等坏人而今安在?劝人行善的好,后来必有全福。诸公不信,只看蓝府便知。他今日衣锦荣归,何等富贵!”

闲言少叙。那邵翼、皮登、熊章三人,亦将坟茔收拾好了,方去上坟。亦有官员上祭,不必细一表。

再讲任氏兄弟,同了贺天如、景寿、崇元一起,人在路上,见景必游,遇事必管。非止一日,任奎弟兄同景、贺、崇三人,来至青州府。大家都至崇府下了牲口。入内,见家内油漆彩画,焕然一新,实在威武好看。当下留众人暂住三日,方才告辞起身,回他鸿海郡去。这里祭祖,崇元主祭,亦有官员上祭。任奎等一到家乡,在自家门首,一齐下了牲口。景、贺二人别去,各归府第。

过了三两日,任奎弟兄收拾齐备,下乡来到坟茔,祭奠祖宗。府县官员都来上祭。托亲友相陪,整整闹了两日,方才回家。景、贺两家也是一样。光阴易过,日月如梭。不觉三月假期将满,大家打点收拾动身,进京缴旨。且自按下。

再言祝府之中,这日婆媳坐在中堂,用过早膳,无事闲谈。翠英猛然想起一事,上前禀道:“媳妇想起一事,欲要回禀。”

祝太太道:“贤媳有何话请说,何必含糊其辞。”

翠英道:“媳妇想来,合家都已成全夫妇。仇人已诛,诸事平安。别人都不叫苦,只可惜那梅林妹子,至今还是孤单一人住在尼庵。收场结果,靠于何人?若要代她为媒,择一豪杰相配,恐其不允,反为不美。”

祝太夫人道:“就凭你去择一豪杰,还怕谁人不肯依允?”

翠英道:“婆婆不知内有情节,梅林初犯胡通苟合,次娶梁燕山为妾。况且你儿子住在楼上个月有余,男女有瓜李之嫌,形迹可疑。是除了我家要她,别人焉肯要她!今来禀请,乞婆婆吩咐儿子,收了她以了其事,使她终身有靠。”

太夫人闻言,连连点头道:“甚好,贤哉媳妇!”

说着说着,祝贤正好进来,请过母安,坐在一旁。祝太夫人道:“我儿,为娘的有一事在心中,久已欲与你说,恐你不依,所以未曾开口。”

祝贤道:“母亲有话请即明示,与为儿的知道,敢不谨遵慈命!”

太夫人道:“汝之性命,亏得那梅林女子。她今虽住庵堂,是孤单一人,到老所靠何人?你替她想来。”

祝贤闻言,思想一会,答道:“这有何难?将来在众位英雄之内,择一位相配于她,岂不妙哉?”

太夫人闻言,道:“我也是这等说。谁知媳妇说不能行。她说初犯胡通,次娶梁贼,又同你在楼中个月,形迹可疑,难得人要,不好启齿。”

祝贤道:“此事倒有可虑,这便怎处?”

太夫人道:“一点不难。为今之计,只有你可收下,作为二房。她也有靠,形迹就不疑了。”

祝贤道:“不可。若如此讲来,孩儿在那楼中没事也是有事,空拜兄妹一场,难分皂白。断断不可。”

太夫人道:“不妨。诸事都有我主持,就没人议论了。不依也要你依。如若不行,从此不必再来见我。”

祝贤见太夫人动怒,不再敢言。太夫人又说道:“就是四喜孩儿,替你身死,应该面奏圣上,求个封赠。”

祝贤道:“等孩儿回京缴旨,一一奏知当今便了。”

太夫人又道:“还有一事未了。就是那观音庵内世尊,应该早发银两,修理祠宇,装塑金身才是。”

祝贤闻言,转身走出内堂,来至大厅,吩咐祝林、祝安:“起造观音庵殿堂,众神象装金,捐良田千亩,留与庵堂作为庙田,为众尼养膳。”

择了吉日,太夫人、少夫人、祝贤,坐轿到庵,酬世尊。众尼早已办斋伺候。祝贤、太夫人,少夫人一同用过斋。回府后,太夫人与少夫人打发祝林,发银一万两,给与众尼,命她们早晚侍奉香火,供奉世尊。

这日婆媳闲谈,又说到梅林身上。太夫人总以此女待他儿子有活命之恩,不忍令其孤寂失所,微微讽示祝贤。祝贤仍是牢守前盟推辞。夫人不悦。祝贤见母亲面带怒容,低头退出。翠英叫声:“婆婆,媳妇倒有一法,可以成全其事。”

太夫人道:“贤媳有何妙策,令其回心转意?”

翠英道:“我想祝贤告假回来祭祖,现在三月的假限期将满。何不早早收拾进京,将梅林接至公馆,当面一议便了,再将母亲约至一同劝解,包管事成。”

太夫人闻议大喜,又谈些别的闲话。用过夜膳而寝。一宵已过。

次日大早,合宅起来,梳洗已毕,就着人将方太夫人请来了。姐妹母女见礼已毕,翠英将所请之意,细细禀明。方太夫人心中明白,便道:“很好。”

早饭后就着人将方举请来,告知其事。并约同早早进京缴旨,公私两便。方举大悦,随即会了祝贤,约他一同进京。祝贤依允。于是方、祝二府,雇了船只,收拾上船,在路非止一日,到了京都,各归府第。次日大早,先将方太夫人请来,随即吩咐老家人祝林,打了一顶大轿,到观音庵中,将梅姑娘接至府中。

祝林领命而去,出了府门,转弯抹角,来至庵门口,用手轻敲三下。里面佛婆答应,问是哪个。祝林道:“我是方公爷府中,来接梅姑娘的。”

佛婆闻言,连忙开了庵门,让他一起人进来。仍然将庵关好。引了祝林往里而行,有当家尼姑问是哪个。祝林答道:“是我。”

当家尼姑道:“老爹你好早!”

那祝林道:“不叫早了。”

说着说着,便向花厅上走来。到了花厅檐下,见梅林在那里描花,用心思的样子。忽闻一人称她大姑娘,不知是哪一个。抬起头来一看,认得姨太太府上的祝林,连忙站起身来道:“我说是谁,原来是祝伯伯。请坐。”

祝林道:“梅姑娘,小人焉敢就坐。今非昔比,你同俺家大爷拜成兄妹,我家大爷又亏你搭救,理当侍立。日后我家大爷到来,亦好为例。若是知道小人放肆,须要受责骂的。”

梅林道:“你我原是同人,况大爷又不在此,只管坐了不妨。这叫做瞒上不瞒下。”

二人再三谦让,祝林仍是不敢坐。说道:“大姑娘,快些收拾坐轿,好回去相见太夫人、少夫人。”

梅林闻说,收拾起文房四宝,归房修饰。半会出来,关好房门,插上铜锁,锁好。迈步出来,相辞众位尼姑,然后上轿。轿夫上肩,祝林跟随在后,一路来至祝府后堂下轿。

梅林走出轿来,只见方夫人祝夫人,并小姐都在上面。只得急走两步道:“二位太夫人在上,婢子梅林叩见请安。”

就朝下一跪。方、祝二位太夫人见她进来,慌忙站起来照应。又见她跪下,就连忙上前挽住道:“我儿,从今以后,不可如此称呼。你拜我为母,祝太夫人为姨母。你同翠英姊妹相称才是。”

梅林道:“岂有此理!千岁奴,一岁主,难以改口。”

方太夫人道:“若是如此,就不必同我女婿拜为兄妹了。”

梅林道:“那时因救姑爷,权且拜成兄妹,何能当起真来。

太夫人道:“你就从命罢。若如此谦让,就不好叙谈了。”

梅林见方太夫人认真,不好过于违拗,只得依从。又拜下道:“母亲在上,孩儿拜见。”

方太夫人大喜,道:“这才是的。”

梅林转身又拜见姨母。祝太夫人受了两礼。又与翠英姐妹见礼,坐在方夫人下首。茶点用毕,仍然坐下。谈些从前之事,后来怎样到梁府为妾,怎样会见祝公子,怎样搭救藏入画箱,都是人参茶食等类,充饥解渴。日期长远下来,只是不得逃出。正在心中为难,又闻花园中屡屡作祟,家下人丁人人俱怕,我心中就明白,是有人搭救。但是不得通风,只得与公子商议,假托进香,题了藏头诗,好让方、祝二府知晓,谁知一题,就有人知道了。

翠英又道:“贤妹,亏了你题了此诗,抄与孟大人参详,言说祝贤未死,还在世上。因差了邵翼到杭接我进都,击冤鼓,滚板钉,告御状,才扳倒奸臣,搜出老爷。想来都是亏了贤妹,不然怎得合家欢聚?该重重相谢才是。”

方、祝二位太夫人个个感激。不一刻,祝贤上朝回家,闻得梅林在内,只得进来相见,道谢一番。彼此又谈些过往之话,也就退出。里面摆下酒饭,用毕,依然聚坐谈心。方太夫人道:“我儿,为娘的有一句话与你说,不可作恼。不依也要你依。”

梅林一听,吃了一惊,道:“母亲,孩儿依得来的无有不依。”

方太夫人道:“为娘的看见这些少年英雄,个个都已结亲,成其夫妇。为娘的就想起你的终身无靠,将来怎了?”

梅林听了,也就面带惨容。方太夫人又开口道:“我倒有个一举两得的法子,了你百年大事,又可终身有靠。”

梅林道:“母亲不必代儿思想,儿已立志修我来生,守些清规,倒还安静,省得惹事招非。享我一生清福。”

方太夫人道:“儿呀,你是少年人,如何能守清规?我代你想,别人家难以相配,高者难攀,低者不为,倒不如陪伴翠英,自己姐妹,无分大小,相伴我婿,做了二房夫人,了其终身一世。”

梅林道:“承母亲一番好意。但是奴如朕佳偶,他人还可,惟独祝公子,我同他在楼中立下千斤重誓,哪个若有私心,天雷击顶。那是断然行不得的,难以遵命。”

翠英接口道:“贤妹不可执意。我想楼中之咒,不过是牙疼咒,何足为凭?若是另许他人,奴与你自幼相伴相爱,怎肯相离?还是依了母亲的慈命为是。”

梅林道:“小姐之言甚是,但是奴有三错:一错者,奴家父母穷苦,奈何将奴变卖与公府为婢,下贱之人,堂前伺候,没学那三从四德;二错者,奴为闺中之女,不该与男子往来,园中失事,抱愧终身;三错者,奴又不该听恶叔卖与梁府为妾,人了反叛,不得依靠。有此三错,次后断不可再错了。断难遵命。”

翠英见她执意,就不再劝了。祝太夫人道:“我儿,依她母女的话,倒是一番美意,不可失此机会。一者可以早晚相依,与我媳为伴;二者夫妇相随,彼此有恩,就是后来生子,又可以膝下孝敬,何等不好?我与你又可日日相聚,不至远离,省得彼此思念。”

言罢泪下。梅林闻此一番言语,也是珠泪满腮,道:“太夫人所言,奴心感激之至。但是奴与公子断然不可结婚。想当日在高楼,对月立下千斤重誓,因此结为兄妹,奴才搭救与他。到今日依然成其夫妇,岂不是上欺于天,下愧于心吗?且令人作为笑谈。若要奴嫁,除非海枯石烂,日出西边。若是再提此事,奴就一头撞死阶石之下,省得三位夫人挂心。”

众人见她执意,就不开口,另谈别话。到了晚间,酒席中间,又提起此事。梅林执意不从。再三劝解,她就起身认定阶沿撞去。不好了,吓得众人面目改色。未知那梅林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