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时光,最容易消磨,几个消遣的场合一打转身,便是一日过去。孙志坚很不在意的,在上海住了半个月,并没有接到冰如的回信。可是在上海的好友,却遇到了好多,都说中央当局,很是惦念,希望他早日回武汉去报到。志坚就想着,无论在哪一方面说,当天津上海间交通,还是很畅利的时候,不能半个月之久拍去三个电报都没有接到,尤其是自己曾写两封信给天津朋友,也就在前五天接到回信了。在一个证明中,已可以判断冰如毫无旧情。自己再付过了旅馆里一次结账之后,却在心里自定一招退步,还在上海等三天吧?若是这三天内还没回信,那可以宣告绝望。有了这个意念,当走到老太太寄寓的楼居来吃饭时,也就有意无意地,露出要向中央去报到的意思。老太太听了,便正色道:“志坚,你这个念头是对的。我虽只有你这个独子,但我既让你做了军人,我就要你有点成就,绝不能让你流落在上海当个废人。而况上海这个地方,你也不宜长久住下去。这环境险恶到什么程度,你是应该知道的。”志芳坐在桌上吃饭,她是忍不住要说的,因道:“母亲怕你在上海要等什么,不然,早就催你走了。”志坚笑道:“我等什么?不过朋友的应酬纠缠着罢了。”老太太正色道:“当军人的现在应当以国家为前提,得罪朋友,那是小事,你也不应当让朋友纠缠住了。”志坚听了母亲这话,不管是不是暗指了冰如的纠缠,但她的话是绝对的有理的。自己是受过高等军事教育的人,还要老母这样来教训着吗?他当时未曾做声,心里便又加上了一层必回武汉的意念。他那再等三天的犹豫期间,转眼又过去了,恰好第二日便有邮船去香港,再也不作什么考虑就买了船票。临离开上海前的半小时,预备好了的简单行李,在房门口,自己手上拿了帽子,半弯了腰静静地站在母亲面前。他看到母亲瘦削的脸上,添了许多皱纹。他又看到母亲的鬓发,有一半是白的,他不知是何缘故,他想到了这一层,他已经不能抬起头来观看,只有默然地站住。然而孙老太并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她道:“你由前线负伤退回了南京,在南京困守半年多,你还能绕到大后方去,这是老天给了你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也是老天给你一个报仇的机会。这样的机会,绝不可以再失掉了。我手上还有几个钱,可以过活。志芳也像个男孩子一样,她一切都可以照料我,你用不着挂念。我希望我母子下次在南京见面,你勉力做到我的希望,就是好儿子。你是个军人,军人对光荣,胜于生命,我望你向光荣的路上走,去吧。”老太太说到“去吧”两个字,声音有些颤动。然而她脸色很自然,并不带一些忧愁的样子。她见志坚始终站着没有动,也没有做声,便道:“你不必挂念我。你要明白,我的儿子既是军人,我就要他做个荣誉军人。你的荣誉,就是我的荣誉。我不能留你在上海不走,那样增加你的耻辱,也就是增加我的耻辱。你听我的话,你就孝顺了我。”志坚没得说了,答应了一个“是”字,深深地鞠着两个躬然后走了。他记住母亲的话,“我的儿子既是军人,我就要他做个荣誉军人”。母亲是太贤明了,非一般妇人所可比,自己纵然取不到荣誉,至少也不可取得了不荣誉。他怀了这个意念,奔上了海天长途,因为武汉许多消息必须要在香港与关系方面接洽,方可证实,到了香港以后,还不能立刻就奔上粤汉路,便在香港旅馆里住下了,分别地去拜访朋友。朋友之中的罗维明,是多年的好友,来往又更显得亲热些。是这日中午一点钟,罗维明夫妇单独地约了他在家里的午餐。

罗家是颇为欧化的人家,楼下的客厅与餐堂相连,双合拉门的门框上,垂了纱帘,隔开了内外。志坚按时到了,维明夫妇,双双地在客厅里陪着。罗太太笑道:“孙先生到了香港,餐餐吃馆子,餐餐吃广东莱,也许你会觉得烦腻,所以特意请孙先生到家里来吃顿便饭。一来可以随便谈谈,二来替孙先生换换口味,说了你未必相信,我家里竟有一个地道的天津厨子,很能做一点面食。”志坚笑道:“贤伉俪虽是组织的摩登家庭,而对故乡风味,却也不能尽忘。你看,这屋梁下垂下来的电灯,是北平的宫灯纱罩子罩着。墙上不挂镜框子,而挂着京裱的中国画。桌上是中国瓷瓶,养着鲜花。”他说时坐在沙发上,两手撑住大腿,在屋子四周打量着。罗维明道:“不是我们偏见,北方人也和我说得来,我觉得北方人直爽些。”志坚道:“惟其如此,所以你和北方女子结婚了。”罗太太笑道:“说到北方女子,大概受旧道德的渲染是深些的,可是也就惟其如此,未免有个封建思想的脑筋。”志坚淡笑道:“北方人也不一样。如其是真正的北方人,那就和嫂子所说一样,不是男子自私,他倒喜欢女人有前进的思想,可又有封建的贞操。但并非北方人原籍的女子,而寄居北方的人,那就差多了。唉!”说着,叹了一口气。罗太太笑道:“你这是有感而发呀。你对冰如之为人始终心里放不下,那又何必呢?男子汉大丈夫,何必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大时代来了,你自有你的干。”志坚笑道:“我倒没什么放不下。不过像她这种人,何以变得这样快?在心理学上说,这也是一个可以研究的心理变态。”罗太太道:“这个大时代,人事变化就太多了。稍微有点反常的事,孙先生就以为是值得研究的事,那就可以研究的事太多了。”正说着,女仆由隔壁房子里走过来,说是饭已预备好了。罗氏夫妇将志坚让到餐堂正中桌子上坐了。第一样菜便是大盘盛着鸡丝黄瓜拌粉皮,因笑道:“果然是北方菜,不必尝口味,只看这样子就很好了。”罗维明笑道:“既是很好,你我多喝两杯酒。”说着,提起壶,就为志坚斟酒。而这时第二样也来了,便是软炸肫肝。这个样顺了下去,菜是碗碗中意,志坚也就吃喝得很有味。酒兴方酣,隔壁屋子里丁零零电话响。女仆在隔壁屋子里接过了电话,便来请罗太太去接电话。志坚知道他夫妇在香港的交际很广,这也无须去介意。罗太太接过电话回席,脸色似乎有点惊慌。但她也还强自镇定,坐下来笑着向罗维明说了一串法语。他听到之后,也是脸色紧张了两三次。志坚虽不懂法语,但看他两人的神气,这电话显然与自己有关。因道:“莫非有人打电话找我?”维明笑道:“让我考虑两分钟,这话是否立刻就告诉你。”于是手扶了酒杯,偏着头想了一想,因点点头道:“我就告诉你吧。刚才是冰如打来的电话,她由天津搭直达轮船到香港来了。”志坚叹了一声,身子一颤动,却把面前放的一双象牙筷子,碰落在地板上。维明立刻叫在旁边的女仆,换了一双筷子来。因向志坚笑道:“这也不是青梅煮酒,为什么你听了这句话,就吓成这个样子?”志坚道:“并不是吓成这个样子,我惊奇着她为什么又到香港来?”罗太太道:“本来呢,我以为她到香港来,或者是回心转意了。我便在电话里探了一探她的口风,问她知道孙先生的消息吗?她倒肯实说,说是孙先生已由南京逃出来了,大概还在上海。这样,她的目的显然不是到香港来追孙先生了,因此我在电话里没有告诉她实话,只说等一会儿,派车子去接她。孙先生你的意思如何,可以接她来当面谈上一谈吗?”志坚在落了筷子以后,脸色也就变了好几次。

虽然屋下有着风扇转动,但他额角上的汗珠子,却忽然增多,他抽出了一条手绢,只管擦着汗。然后淡淡地向罗太太笑道:“我现在简直不能揣测女人的心理,根本我们是很好的夫妻,她虽变了心,而我在上海还等了她一个礼拜,直等她函电均无,我才来香港的,假使她允许我见面,我自是求之不得。可是她若拒绝和我见面时,你这主人翁到了那时,可成了一个僵局。我和维明是好朋友,我不能为了自己的婚姻,给予维明一种麻烦。这事应如何处置,倒是请贤伉俪给我出个主意。”罗太太望了维明道:“孙先生的话自然是四平八稳,各方面都顾到的。可是我们做朋友的,遇到他们需要人从中拉拢的时候,我们也就义不容辞。”维明点了头,将筷子轻轻地敲了桌沿道:“对对对!他们两人之离与合,正在我们手上度着一个关键。我们若是怕麻烦,将这个机会放了过去,那不但对不住朋友,可也太没有做人的气味。来,就派车子到旅馆去接她?”说着站起身来,要去按墙上电铃。志坚站起来,将他拉了坐下,因笑道:“少安毋躁,你等我解说一下。你这番见义勇为的行为,那是可以佩服的。可是你不曾探实了冰如态度以前,你派了汽车把她接来。见面之后,她给我一个难堪,我无所谓,你做主人翁的,却进退两难。我以为不如在电话里先和她说明为是。”罗太太笑道:“我已经说过了,我们遇到这个机会,根本就有给两人牵一牵红绳的责任。既是目的在牵红绳,当然要设法让你两个见面。但愿能见面,我们做朋友的,就是担一点干系,也不要紧。”她一连串地说着,眼珠却向志坚身上不住地打量,忽然微笑道:“是是是,这也是挂一漏方的,没有想通。你们若是在我这里会面,坐在我客厅里,冠冕堂皇地能说些什么?本来是着妙棋,我们这红绳一牵,倒成了僵局了。”志坚插嘴道:“怎么会是一着妙棋呢?”罗太太道:“你看,你到了香港,本来是要走的,我们留着你玩两天,你才没走。恰好是我们今日请你吃便饭,并没有第四个人在席,她竟自来电话,凑成我们两个调解的局面。一切情形,都像是做好了的圈套似的,这岂不是一着妙棋吗?”维明笑道:“惟其是如此,我们这红绳非牵不可了。”说着,笑向罗太太道:“我们虽明知道志坚太委屈了,可是做男子的总应当吃亏点。我想,还是让志坚最后委屈一下吧,吃过饭,我们一路到冰如旅馆里去,就算我们是引志坚去负荆请罪的。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只要志坚肯和我们去,他们究竟是夫妻,无论如何,冰如不能说我们带去失礼。只要她接受了见面这个行为,我们牵红绳的目的,就算达到,事后如何,就是他两人的事了。”志坚笑道:“我兄可说前后想个周到,但是我并无丝毫得罪她之处,这负荆请罪的说法,岂不太无根据?”罗维明道:“所以我说要你委屈一点了。为了终身的幸福,为你们过去多年的情感,更为了你是一个以国家为前提的军人,对这一个遭受到分离之痛的年轻女人你就受一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说着,放下了杯,伸手拍拍志坚的肩膀,志坚低着头,将手把放在桌面上的象牙筷,慢慢地摆齐整了。罗维明道:“你不用考虑了,就是这样办。她若是看到你这样低首下心,也许被你感化了,那你不过受一时之屈,可成就了百年之好。”志坚笑道:“你不用多作解释,我跟着你们去就是了。”罗太太听说,十分高兴,这倒不耐烦去劝酒,赶着把饭吃过,她向志坚笑道:“请你在客厅里等十分钟。”说着,上楼去了,维明向他笑道:“她平常出门,化起妆来,总要一小时左右。她现在急于要出门,竟缩成了五分之一的时间了。”志坚点头道:“你贤伉俪对我们的事,实在太热心了,为了这一点,而我也只有尽量地委屈下去。”正说着,见罗太太脸上扑了一些干粉,换了一件衣服就下楼来了。维明笑道:“太快太快。我说十分钟未必能完事,不想你五分钟就来了。”罗太太笑道:“化妆事小,做月老事大。”罗维明看到太太如此热衷,自无他事可犹豫,立刻邀着志坚出门,同上汽车,向冰如住的旅馆来。志坚坐在汽车上的时候,虽然感到心房有些蹦跳。可是他也存着几分希望,或者在见了面之后,冰如也不能不念点旧情。既是有了这点希望,也就随着发生了几分高兴。在他这样几番转念之间,就到了旅馆门口,下得车来,也只有跟着罗氏夫妇两人,上电梯,转走廊。身不由主地走,维明问明了茶房,薛小姐住在哪号房间,就双双地站在房门口,让茶房进去通报。他两人已是小心了,志坚不知何故,胆子格外小些,却退了两步,站在他夫妇后面。罗维明回头看了一看,本待伸手去扯志坚,却听到冰如在屋子里笑嘻嘻地叫道:“请请请。”维明夫妇随了这一声请,走进屋子去了,却把志坚留在门外。罗太太却又立刻笑着走了出来,她点了头道:“这位来宾怎么不进去呢?我来介绍吧。”她退到志坚后面,微微推了一把。

冰如不知道是哪一位来宾,口里还是不住地请请。志坚进了屋子,她猛地向后退了两步。志坚见她已是烫着这时最摩登的飞机头,脸上脂粉擦得浓浓的。穿了一件黑拷绸长衣,露着两臂,越显得白皙丰润,她是很康健的了。便取下草帽在手,点头微微笑道:“好吧?冰如。”她手扶了身边的茶几,淡淡地笑着答应了两个字:“还好。”但那声音是极低,几乎对面听不出来。维明夫妇还不曾坐下呢,他就笑道:“志坚,你们二位谈一下子,我们到下层楼去看个朋友。”罗太太笑道:“是的,走的时候,我们再来通知。”说着,他们也不问冰如是否同意,双双地走出房门去。维明走在后,反手还把房门带上了。冰如手扶了那茶几,倒是呆住了。志坚在靠墙的沙发上坐下,随手将帽子放在矮几上,看她怔怔的样子,就没有做声。这茶几上有只茶杯子,冰如搭讪着向里移了一移。她挨身在茶几旁椅子上坐了,脸上没有一点笑容,只沉沉地垂下了眼皮,去牵着自己的衣襟。屋子里什么声音没有,彼此默然地坐着,总有十分钟之久。志坚两手撑了膝盖,轻轻咳了两声,然后正着脸色道:“这回维明引了我来,是我的意思,不能怪维明夫妇多事。因为你打电话去,我恰好在那里。我想着,既然彼此都在香港,有一谈之必要,所以我就冒昧地来了。”冰如听了这话,没有做声,却把纽扣上悬的一排茉莉花摘下来,送到鼻子尖,低头嗅了两嗅。志坚在衣袋里取出纸烟盒和打火机来,一面打火吸烟,一面说道:“你过去的事,我已经知道得很清楚了。在这种非常时期,男女离合,根本算不得一回什么事。你有什么意志,我也绝不来阻拦你。只是我多少还有一点意见,可供你参考一下。”这时,冰如心事算定了一点,将茶几上的茶壶,提起来斟了一杯茶,待要自喝,却又放下,另斟了一杯,送到志坚沙发边矮几上,低声道:“请喝茶。”志坚起身点着头,道了一声谢谢。冰如仍旧坐到原来的椅子上,因道:“果然有什么好意见,也不妨提出来谈谈。”志坚喷了一口烟,将纸烟放到矮几烟灰缸上,敲了两敲烟灰,因道:“我有三个办法贡献。”冰如望了他道:“三个办法?”志坚点点头道:“是的,三个办法,那也不算多。”说着吸了一口烟,接着道:“我已说了,大时代,男女离合,算不了什么。我以为我们根本不曾发生什么冲突,在南京最后一次分别,感情还极好。所以弄成今日这个局面,完全为了消息隔断。你青春年少,要去找你适当的伴侣,若不向封建思想这方面去说,你的行为也没有什么错。”冰如听到一个“错”字,轻轻地冷笑一声。志坚也不管她,接着道:“现在我既是恢复自由了,你之所以要另找对象的原因,已不存在,那么,过去的事,自今日以前,一概可以不问。自今日以后,我们还回复到原来的地位去,依然是很好的夫妻。”他说话时,手指上夹的纸烟,已经烧了三分之二,他就不再吸了,丢在烟灰缸里,端起杯子泼了一点水进去,把烟熄了,在这个犹豫的时候,很有几分钟,可是冰如只静静地坐着听下去,并没有给一个答复。志坚接着道:“第二个办法呢,我觉得比较妥当一些的。我以为暂时不必离婚,可也不必同居。我是个军人,到了武汉,我自然是去干我的。这是什么意思呢?因为我和江洪,都是军人,军人的生命是太没有把握的。这时,你和我离了婚,也许江洪是个不幸的人,岂不是两方面都失掉了?假如不幸的是我,那更好,你无须和我离婚,而江洪也易于接受。”说完了,他又点支纸烟吸。冰如问道:“还有第三个办法呢?”志坚将点着的纸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将烟喷出来,因笑道:“那很简单,就是离婚了。这三个办法,你不妨仔细地考量一下。我在香港也许还要住两三天,你可以考量一两天,再答复我。”冰如将手上玩弄的茶杯放在茶几上,放得很沉着,表示她意志很肯定,微偏了头答道:“用不着考量,现在我就可以答复你。你说的那第一个办法,我觉得办不到。第二个办法,那简直不是办法。”志坚道:“你简直是认定了第三个办法,要离婚了。江洪自然是对你很好,但我对你,也没有什么很不好。何以你的态度这样坚决,非离婚不可?”冰如道:“我不能说你对我有什么不好,但是我到了现在……”她说到这里,突然站起来,却把茶几上的玻璃杯子拿在手,走到墙边洗脸盆架前,扭开自来水管,放了大半杯白水,高高举起,再走到窗户边,就对窗房外泼了出去。回头来向志坚微笑道:“谁还能把这水收回到杯子里来吗?”志坚看了她这个动作,不免脸色一变,倒有好几分钟说不出话来。过后他微微一笑道:“覆水难收这个故事,却被你这样借用了。这可是你自己比着那出山泉水。”冰如鼻子里哼着,点了两点头道:“事实本来是如此,我也无须不承认。惟其是我觉得这覆水难收,根本不作另一个打算。”志坚又静静地换了一支烟吸着,约莫有三五分钟的沉默,他将胸脯一挺,点了头道:“好!一切都依了你就是。这手续怎样办呢?你需要在汉口登报,还是需要在香港登报?”冰如道:“那倒用不着。只要你亲笔写一张凭据给我就可以了。自然我也会写一张凭据给你的。”志坚道:“那很好,本来彼此情愿如此,离婚以后,谁也不会纠缠谁。不会打官司,更不会有什么物质上的争执,登报与请律师都透着无聊。这离婚契约,我在这里就可以写,不过图章没有带来。”冰如笑道:“我很放心你。你说了的话,是不会变卦的。我大概还有两天才离开香港,明天送来就是了。当然,我应当写的那一份,今天我也预备好了的。”志坚站立起来,抖了两抖西服的衣领,挺着胸脯,似乎吐了一口气。因道:“好的,我明天将契约送来。几点钟呢?”冰如道:“自然是上午十二点以前好。因为到了下午,我就要出去玩玩了。”志坚道:“约好了,我就不会误事。”他站在屋子中时,犹豫了一下,仿佛好像还有什么事情未曾办了,不曾移开脚步来走。可是冰如把他进门来不曾挂在衣架上的草帽拿了过来,笑道:“哦,帽子在这里。”她右手将帽子交到志坚手上,左手便去拉着房门,让它大大地开着。又点点头道:“再会了。”到了这时,志坚觉得有任何一句话,也没有机会向她进言,接过帽子,说了一句再会,也只好点着头走出去了。冰如站在房门里头,已是把门掩上了。志坚走出了旅馆,他固然觉得没有以先来时那样高兴,但也没有像来时那样心房乱跳,倒好像月余以来压在心上的一样东西,已经拿去了。